第二章:探君心(二)(1 / 1)

“爹爹,修道是什么意思啊?”一片寂静中,朱悠红甩开奶娘的手跑到父亲旁边,拽着父亲的衣裳奶声奶气地问到。

“悠红乖,不要多问。”朱亭衣随手摸了摸大女儿的头,想简简单单地将女儿打发了,可是朱悠红却少见地不依不饶起来,摇着他的手大声地叫了起来:“爹爹,是不是修道了就可以像老爷爷一样随手就做出闪闪发亮的珠子来?那悠红也要,也要!”

“哇哇哇!”旁边被抱着的朱悠岚也大声哭喊起来,朱悠红被妹妹的声音吸引,也一下忘了自己正在跟父亲撒娇,转过头去,跑到侍女的身边高高伸着手喊:“妹妹,妹妹,我也要抱!”

侍女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朱悠红手轻轻地碰了碰妹妹圆圆的脸蛋,暖暖的,身上还带着竹林特有的清香。朱悠岚被朱悠红摸了一下,居然也不哭了,一双大大的眼睛眨啊眨,黑色的眼珠子闪烁着水汽化成的光晕。

“妹妹怎么没有眼泪?”朱悠红好奇地问侍女,侍女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你的妹妹与你一样天赋异禀,不惧寒冷。”无山道人走到悠红身边,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就在朱悠红指尖划过的地方,朱悠岚脸上便也凝出了蓝色的冰晶颗粒。

“老爷爷,妹妹的眼泪好小一颗哦!”

“呵呵,那你愿意让妹妹的光变得更加漂亮吗?”

“当然了!这样妹妹也有漂亮的发簪了!”

“那,你愿意跟老爷爷到昆仑山去吗?那里的天永远都是蓝色的,到处都是发着蓝光的漂亮石头。”

“好……”朱悠红只吐出了一个字,朱亭衣便大声叱喝起来:“奶娘!将大小姐带下去!”

“哈哈!”无山道人大笑起来,朱悠岚的手不知道怎么从包袱里伸了出来,紧紧地拽住了姐姐的手,那力气大得让侍女都惊讶,因为她发现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像两尊相连着的石像,紧紧地长到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扯不动!

“来人啊!将这道人请出去!”朱亭衣高声喝道,如果不是这个道人三年前救了夫人的命,他怎么也不会让他再次进府。

“朱老爷,我本济世道人,不求富贵只遵天命,你何必苦苦为难?”无山道人音如洪钟,声声震鼓。

声毕,侍女手中的朱悠岚已经不见,门府洞开,狂风卷着冰雪刮向茫茫的黑暗。只剩下被奶娘紧紧攥住了的朱悠红,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已经混乱成了一团的前厅。

爹爹愤怒地咆哮,娘在无助地哭泣,侍女害怕得浑身颤抖,只有奶娘佯装镇定地死死搂住自己。

“老爷爷把妹妹带到一个有漂亮蓝色石头的地方了。”朱悠红说,她也是这么一直相信着的,然后在父亲母亲加倍的呵护下如花般娇艳地成长起来,一直到她八岁。

与五年前那个冬天不一样了。

天还是一样的冷,雹子打得屋檐劈里啪啦作响。宫里的人早上就已经来过了,留下了一册厚厚的礼单,说什么是皇后的打赏,给未来的皇子妃。朱悠红倒是一点都看不上那件最贵重的,绣着金线塞着万金蚕丝棉的礼袍长袄,她从来都是最喜欢赤着脚在雪地里玩耍,穿那么厚,哪还能跑得动?若是给巷子里的小孩们追上扔了雪球湿了衣裳,回来就又要被娘责备了。

可是礼单里总会有一些冰冰凉的东西,譬如深海珍珠,譬如万年水晶,这些朱悠红全部照单全收一件不漏。奶娘总说自己是个小守财奴,可以她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还是被冻结成怪模怪样的冰。

晚上,丞相府尤其地热闹起来。

谁都知道贵为左丞相的朱亭衣只有一房正妻,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在五年前被人抱走了。那么剩下的一个长女自然是家传的宝贝,而且听说宫里已经将这个女孩预定下来做皇子妃了,说不定,她还会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此时不巴结,还等到什么时候?

于是国公府派人送来了剔透的冰灯,太宰府送来了冻在冰块中的一整株腊梅,就连与左丞相素来不和的右丞相,也派人送来了一打最上等的夜明珠。——谁叫右丞相家一个女儿都没有,要不然右丞相也有可能会成为国舅了。

这一次,是所有人都忘了朱悠岚的存在,也都同时忘了朱家的另外一个女儿,也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诞生的。

滴水成冰,呵气落雪,只有八岁的朱悠红坐在窗边吹着冷风,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妹妹,妹妹……”

“姐姐!”这一年,终于有人回应了她。

那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穿着蓝色绣金的单薄衣裳,站在剔透的冰灯旁边冲她用力地挥着手。

“娘!妹妹回来了!”朱悠红大声地尖叫起来,那幼嫩的童音飘散开去,落进朱家每一个人的心底。

“妹妹,妹妹,我教你弹琴好吗?”朱悠红拉着朱悠岚回房,窗户依然开着,房里的古筝被冻成了一块硬邦邦的木头。

“可是,我明天就要回昆仑山了呀,这一个晚上,我连弦都认不清楚。”朱悠岚嘟着嘴抱怨。

“那我教你认字嘛!你看,家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帖子呀!”朱悠红一点都没觉得沮丧,反而搬出了砚台石墨,已经挥手叫侍女去准备宣纸了。

“可是,姐姐你不爱关窗,墨都全部冻上了,根本写不了字呀!”朱悠岚继续抱怨着。

“那,那我给你梳头!”朱悠红额头上都急出了冷汗,这个妹妹怎么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可爱!她刚出生的时候脸还皱巴巴的时候,比现在暖和多了!

“好嘛!”朱悠岚终于勉强地同意了。她真的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师父一定要自己赶那么远的路回来看望这个笨笨的姐姐。可是,当那只软软的手在她头上轻柔地拂过,与昆仑山上能将头发甩到脸上扎出血的狂风相比,她似乎更喜欢这样的触碰。

“妹妹,到今天你就五岁了呀,你要学会自己穿衣服,学会自己吃饭,不要和夫子生气,因为夫子是教你写字和算术的人,要是你不会算术,以后就不知道该用多少颗珠子攒项链的哦。”朱悠红边帮朱悠岚梳头,嘴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朱悠岚心头暖暖的,第一次发现原来师父竟然是如此英明,他一定要自己回来这里,说这里是自己的根……

“一梳梳到底,盘头做新娘,新娘进花轿,新郎呵呵笑。”朱悠红念着市井里学来的儿歌,笑眯眯地把朱悠岚按她心目中的漂亮样子弄好,对她来说,漂亮的妹妹是从漂亮的蓝色雪山上回来的,而漂亮的妹妹在冷冷的冬天里还是穿着漂亮的蓝色纱衣,当然是很应该的一件事情了。

但是,除了她,府里所有的人都害怕与朱悠岚共处一室。就连朱亭衣和她们的母亲进到朱悠红的房间,也都穿着最厚实的狐皮长袄,也是理所当然的,朱悠岚十多年来在朱家从来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她只跟朱悠红同睡一张床,也只有朱悠红能忍受她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阵阵寒气。

生辰夜晚的宴会总会过去,两个小姐妹共处的第一个晚上,也如细雪落后的晴朗天空,什么都没有了。

日头再次落下,朱悠红捧着冰糕去找妹妹的时候,房间里门户洞开,呼啸的风掠过,里面空无一人。

朱悠红感觉自己被遗弃了,她不想面对那些对她很热乎的人,可是妹妹怎么就不带她走呢?她明明对她已经那么好了,就连最喜欢的冰糕都要分给她一半了……

“姐姐,五年后的今天我还会回来。”——一张纸条贴在门上,对于朱悠岚那比昆仑山的冰更坚硬、比昆仑山的风更散漫的性子来说,这张纸条便是她承认这个所谓的“家”的证明了。

“哇!”想到还要五年才能再有人陪自己冬天出去吹风,朱悠红手中的小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眼泪也像断了线的冰珠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