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密朗·克拉默被美国认定为代表法官,随同一众美国记者一起乘船前往东京的时候,他的内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作为几年前东京审判中美国的代表法官以及审判庭代理庭长,克拉默深知自己到了东京肯定不受中国人的待见,毕竟在他的主持之下日本的二十几个甲级战犯只有七个人最终被执行死刑。
这种极不公正的判决自然不是克拉默一个人的作为,不过在其中起到主要作用的麦克阿瑟早就已经被还原为原子状态了,如果中国人打算在法庭上狠狠地羞辱美国方面,他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就会变成最好的靶子。安享晚年这个期望估计是达不成了,克拉默勉为其难地领受命令后,只希望自己能从东京平安归来。
有新中国重新组织的第二次东京审判虽然规模更大,但是参与审判的人员数量却更少了,上一次审判当中一共有十一个国家参与,每个国家各派出一名有相等权利的法官,但这种安排却导致某些明明没有在对日战争中出多少力的国家也能参加审判,他们最终在美国的主导之下作出了大量极不公正的判决。
因此,在这一次的审判当中,东亚国际军事法庭一共有来自中国、苏联、朝鲜、印支半岛、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和美国的一共七名法官,其中中国法官有两个人,分别是梅汝璈与向哲浚,梅汝璈是主法官。没被邀请的印度、荷兰、澳大利亚等国并未在联合国筹备阶段提出过任何抗议,各国在联合国的一个专门小组中商议了本次审判的形式与计划,不过其中主要的内容出自我国的法律工作者。
谁都看得出来,这次东京审判事实上是新中国要和日本军国主义算总账,带上其他国家虽说也不完全是为了形式上好看,但肯定对审判结果没有多大的影响。
克拉默在从美国政府那里领受任命的时候询问过他在法庭上应该怎么做,而他收到的回复是“别惹事就行”,可见美国政府对此事的态度已经是无可奈何了。他们也知道中国方面肯定要在本次审判的过程中狠狠地鞭尸美国主持的上一场审判,说不定还要污蔑美国政府和日本军国主义份子狼狈为奸,既然如此的话他们也没必要多么认真地对待此事。
不过在抵达东京之前,克拉默在他们乘坐的邮轮上就首先遇到了一名让他感到烦恼的家伙,也就是华盛顿邮报的一名资深记者乔治·布莱尔,他和船上的另外几个美国和澳大利亚记者一样,经过多次申请以后得到了前往东京进行采访的许可。记者们申请的目标并不是中国方面,我国已经邀请世界各国记者前来记录并传播这场审判的过程与结果,意图封锁或者至少使这一新闻降低热度的是美欧各国的政府。
“克拉默先生,我们可能是从东京大撤退以后第一批以正规形式乘船进入东亚地区的美国人,我觉得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布莱尔在刚上船的时候就对克拉默进行了一次采访,让这个老法官烦不胜烦,他问的问题都很有刺激性,而且在这几天的旅途当中老是前来打扰克拉默的休息时间。
“你说的没错,但是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更不值得纪念。”克拉默皱着眉头说道,他无法理解面前这个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谈及美国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失败。
“放轻松,法官先生,没准以后我们的舰队能够回到这里,再次宣示我们的主权。”年轻的记者倒是对前景非常乐观,这也让克拉默默想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们此时正在邮轮露天甲板的上面晒太阳,船只距离东京已经非常接近,不久之后就能抵达码头。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中国人打算怎么审判这些已经被审过一次的人,我们在之前的那次审判中明明已经把那些日本人都处理掉了才对。您将是这次审判中的一名法官,你觉得他们会对那些日本人做些什么?全部杀掉吗?”
克拉默不喜欢这个记者随时随地提问题的习惯,他知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可能在不久之后出现在国内的报道里面,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他可不希望自己出名,尤其是在和亚洲事务有关的事情上。于是他随意地回答道:“这种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我本人一定会秉持正义来参加审判的。”
“那么您打算在审判投票的时候更偏向日本人吗?或者说,更加同情他们?”布莱尔接着问道,他的问题很犀利,无论克拉默如何作答都可能成为在某个方向上抹黑他本人的材料。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我说过了,我一定会秉持正义,既不会放纵日本战犯,也不会顺从中国人,他们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
“您说的对,中国政府明明是打算公报私报仇,却广泛地邀请了这么多国家的法官,真是虚伪啊。”
他们这样的对话一直在船上的各个地方发生,直到这艘美国邮轮总算抵达了东京湾,而当他们下船的时候,却发现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他们认识中的那个样子了。克拉默和布莱尔都曾经在战后时期来过日本,那时候这座国家给他们一副难民营的感觉,到处都是矮小瘦弱的日本平民和谄媚的官员与皮条客,东京市区整个的都被烧成一片白地。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副井井有条的码头景象,来自中国和苏联的货轮在东京湾的港口中有序地装卸货物,工作中的日本工人们虽然依旧是一副瘦小的样子,但是整体上有精神多了。守候在栈桥边上,随时准备拉水手们去嫖娼的皮条客们不见了,站姿笔挺的警察们拿着警棍在四处巡逻。
海面上早已看不见美军太平间舰队的舰船,取而代之的是几条白灰色外壳,桅杆上悬挂红旗的未来军舰。邮轮上的美国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看到的这座城市和美军管制时期相比有生气得多,除了远处那片核爆炸留下的遗迹之外。
“克拉默先生,欢迎你的到来。”
“我很荣幸。”
克拉默和他的几个随行人员刚刚从船上下来后,就看到了在此迎接他们的军事法庭工作人员。美国方面是最后派出法官的审判参与国,加上邮轮在太平洋上还遭遇了一点小意外导致绕路航行,他们抵达的这一天已经是第一批战犯受审的前一天了。
将在本次审判中受审的日本战犯多达上百人,因此法庭准备分批审判,不同战犯受审时的待遇也不尽相同。
“我们已经得知你们的航行延误了,不过很可惜,法庭还是准备在明天上午的时候准时开展第一场审判工作。您还有一天时间可以休息一下,我们已经准备了最好的下榻处。”工作人员一边领着克拉默等人往港口外走,一边和他们说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至于那些跟随前来的美洲国家记者,他们有自己的暂住地点,倒不会和美国法官团队一起受到迎接。
“一天时间的话,我会来不及查看案情的,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下?”克拉默试探性地问道,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可走不完审判前要搞的程序。
“非常抱歉,我们的工作实在是比较紧张,如果不是考虑到法官们和工作人员需要一定的休息,我们本打算从早到晚都进行审判工作的。”工作人员委婉地拒绝了克拉默的请求,他们之前在排日程表的时候已经给美国人留出了选择代表人以及交通运输所需要的时间,但美国方面依旧迟到,那我党也就不迁就他们了。
当天下午,克拉默终于抵达了他这段时间的下榻处,这是东京市内的一处崭新的招待所,现在暂且作为各国法官的暂住地。他在这里见到了之前共同参与东京审判的几个老同事,包括梅汝璈和向哲浚。
各国法官还组织了一次临时的见面会,共同探讨明天将要处理的审判工作,克拉默在这场会议上几乎没怎么发言,只是看着其他几个国家的法官争议某些已经被公布出来的案件证据。而在这场见面会结束之后,克拉默收到了梅汝璈和向哲浚的邀请,三个人共同留下来吃了一顿便饭。
“梅先生,我们在开庭之前搞私下会面不合适吧?”克拉默坐在餐桌边上,手里拿着刀叉,他刚刚尝了几口这间中餐馆的饭菜,一下子就觉得和两位中国法官吃这顿便饭不亏。
“放心吧,我们又不会搞什么私下串通,扭曲审判结果。”梅汝璈微笑着说道。
这一回答让正在喝汤的克拉默差点呛到,他放下手中的汤碗,发现两名中国法官都用一种礼貌的微笑看着他。
“当然,我们问心无愧。”他也尴尬地笑了笑,刚才两位中国法官的发言似乎别有一番深意,不过他也不能确定就是了。
“克拉默先生,想起来我们两个之前差点也有机会像这样坐在餐馆里共进晚餐呢。”向哲浚一边往自己的碗里夹菜一边说道。
“嗯?”克拉默有点疑惑,他不记得几年前曾经受到过向哲浚的邀请。
“当时我本来打算邀请您一起讨论一下案情,但是您的助手说那天晚上您没有时间,有些旧日本的官员和企业家已经提前请您去他们的住宅参加晚宴。”向哲浚低下头,从自己的碗里扒拉了一口饭菜,然后重新抬起头看向满脸尴尬的克拉默。
克拉默这才回想起来那天的事情,他和日本的一些政要和企业家,以及其他的一些美国驻军高层人士一同参加晚宴,在那场宴会上麦克阿瑟亲自告诉他应该在接下来的审判中照顾一下他们这些“慷慨的朋友”。当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时,那时候的助手向他汇报了当时担任检察官的向哲浚来访的消息,不过被克拉默直接无视了。
“非常可惜,还好这次没有错过。”克拉默现在恨不得立马消失,他终于发现两位中国法官私下请他吃饭,只是在对第一次东京审判时自己和日本人狼狈为奸进行言语上的报复和羞辱。不过克拉默现在也不能直接离开,国内对他的要求是“不要惹事”,现在不给中国人面子的话,以后自己就要背黑锅,他可不想晚节不保。
“当然可惜了,上一次审判的时候,可惜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梅汝璈说道。
“是啊,你看看,我们两国是对日作战的主要国家,多少美国将士战死在太平洋战场上。但是害得这些美国军人们丧命的罪魁祸首,最后却还能继续当日本的天皇,这种事情要是继续下去的话,不知道那些为国牺牲的美国军人要怎么想呢。”向哲浚接过话说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要狠狠地诅咒那些和日本法西斯相互勾结的人。”梅汝璈摊摊手说道。
两位平日里说话文绉绉的中国法官此时在尴尬不语的克拉默面前一唱一和,他们在几年前为了将几个罪大恶极的日本战犯送上绞刑架,几乎踏破了其他十个法官的门槛,最终才以极度微弱的优势获得成功。当时对他们态度最差的,恰恰就是英美澳这几个国家的法官,最后的死刑判决虽然是不记名投票,但究竟是哪几个法官投了反对,大家也都心中有数。
就这样,克拉默只好埋头享用桌上的菜肴,一言不发地听着两名中国法官的对话,同时在心里把那些将他赶到这里背黑锅的政客们全都骂了一遍。
“克拉默先生,今晚这顿饭还和您的胃口吧?”
“哦,当然!”
当这次用餐终于结束后,克拉默如释重负,不过正当他打算和梅汝璈、向哲浚两人道别时,却听到向哲浚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如果是华盛顿、巴黎或者伦敦的话,应该就不用临时搭建法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