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早上五点钟,天蒙蒙亮,只有一层稀薄的光镀在天边,将一角透明的窗户映亮。
初雪后的寒潮涌上来,冷风呼啸着钻进肺腑,将对面的树林也吹得哗哗作响,掉落在地上的叶子打着旋儿。
郁绥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半个身子探出边沿之外,盯着远处日出的方向发呆。
可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睡眼惺忪地从狗窝里爬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红色的牵引绳,凑到了郁绥的小腿跟前,熟稔地蹭了蹭。
放空的思绪猝然被打断,郁绥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可乐是想让自己遛它。
自从住了校,他就没什么机会再遛狗了,郁绥没什么犹豫,将萨摩耶嘴里的牵引绳取了下来,套在了它的脖子上。
可乐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一人一狗下了楼,萨摩耶熟练地往左拐,穿过了一条窄小的巷子,蹲在了马路前,等着红灯变绿。
这条路郁绥带它走了一年半,可乐早已经将路线熟记于心。绿灯闪烁的一瞬间,它往前冲了下,又被郁绥拽紧了绳子扯了回去。
可乐不解地回头看他,白色的大狗眼皮耷拉下来,有点蠢萌。
郁绥摸了摸它的狗头,从兜里拆了跟棒棒糖,含糊道:“今天换个地方。”
可乐听懂了他的话,乖乖地站在了原地,尾巴摇的很欢。
对于很久没见到郁绥的它来说,去哪里并没有多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它可以和郁绥多待一会儿。
郁绥牵着它一路向东走,沿街的人影逐渐增多,还有不少出来摆摊的小贩,冒着热气的早餐车盘踞在一个又一个的角落里,食物的香气从中冒出来,为安静的早晨增添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越往东越偏僻,人影越少,景象越荒凉,郁绥的步伐却逐渐轻快起来。
这条路他来过了无数次,甚至能够数得清哪个路口前有几棵树,哪个拐角前的石墩又有几处破损……
可乐却没有和他一起来过,正睁着眼睛,好奇地向四周打量。
郁绥的目的地是一片环境很好的小山,坡度并不高,所以一眼望过去,能看见苍茫的雪覆盖了整片空地,只剩下一点零星的黑色与苍翠的绿隐没在下边。
山下有个规格不大的房子,里边的布置格外简单,往里边瞥一眼,能看见一个白发老头在里边趴着,睡得正香。
郁绥敲了敲窗户,里边的老头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人还蒙着,刚想教训人,抬头瞥了眼窗户,又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他挣扎着从床铺之上起来,眯着眼睛扫向郁绥灰粉色的头发,了然道:“小绥啊,又来了。”
“心情又不好了吗?”老头起身帮他开门。
郁绥摆了摆手,用小腿将可乐挡了一下,怕它吓到人。
“没,这次挺好的。”他笑道:“只是太久没来了,正好这两天有空过来看看。”
老头盘算了一下日子,有些唏嘘,应了声:
“的确挺久的,都一个多月了……”
郁绥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登记表,迅速填写了信息之后,带着萨摩耶上了山。
许是因为大雪,墓园里没人过来,整座山都被雪覆盖着,路有些难行。
萨摩耶毛色雪白,在前边撒欢奔跑,几乎要与这漫天的雪融为一体。
过了好一会儿,郁绥才领着可乐站在了郁瑶面前。
他将墓碑上的积雪仔仔细细擦拭了个干净,露出郁瑶温柔娴静的脸。郁绥松开牵引绳,随意从书包里找了个干净的本子垫在身下,很是依恋地将脸庞贴近墓碑。
有些刺骨的发凉,却也带着灼热的暖意。
郁绥很久很久没有起过这么早了,天空泛起了鱼肚白,阳光从山顶处落下来,将雪照得晶莹。
“妈妈,我好像好久没来看你了,也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想我。”郁绥的声音落在风里,被吹得有些碎:“应该很想我吧,你之前一天见不到我,都要念叨好半天……”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一下,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鼻尖,有些不自在似的:“不过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郁绥微微直起身来,漂亮的狐狸眼与照片上的女人如出一辙,四目相对,郁绥的眼底漫上一层认真的神色。
他一只手落在萨摩耶的头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缓声道:“妈妈,我谈恋爱了。”想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昨晚确定的关系,我今早就来和你汇报情况了。”
他如数家珍地开始絮叨:“我的交往对象是个男生,但你的包容度那么高,应该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他叫商诀,我猜你应该也见过他,虽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他长得很好看,你估计也没忘。不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我下次带会他来见你的……他人长得好看,脑子还聪明,嘴还甜,虽然平常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但在做事上很靠谱,你不知道,平常都是他在照顾我……”
郁绥掰着指头,开始回想,模样很是认真。他太久没有过来和郁瑶聊天,恨不得把商诀从头到脚剖析一遍,再把自己和商诀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掰碎了讲给郁瑶听。
时间一点点被消磨掉,头顶的阳光越发明亮,白昼彻底降临,郁绥的话头逐渐止了下来。
高一的时候,每次控制不住情绪,他就会逃课跑来这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恨不能直接住在这里。那时候觉得,就这么消磨一辈子也挺好的。可最近几个月,他好像很少再有那样失控的时候了。
他有在慢慢地变好。
他不再消极、不再颓废、不再放任自己陷入悲观的洪流之中,而是一步一步,缓慢地,重新将自己从偏离的轨道之中拉扯了回来。
郁绥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眸光落到很远的地方,有些失焦。
其实,好像是商诀,是商诀陪着他,拉着他,将他从那样糟糕的生活里一点一点剥离。
“其实你也不
用太担心,因为他对我很好,我……我也很喜欢他……”
兜里的手机忽地震动起来,郁绥捞出手机瞥了一眼,是商诀发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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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诀]:去哪儿了?
[商诀]:怎么不在家?
[商诀]:怎么可乐也不在家了,绥绥,你是逃跑了吗?
郁绥沉默了一瞬,觉得商诀的想象力未免有些太过丰富。
[midnight]:出门办点事。
[midnight]:你先去学校,我在上课之前回去。
[商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商诀]:我刚刚的心情就像去了皮的大土豆【难过】
郁绥挑了下眉,没弄明白商诀想表达什么。
[midnight]:为什么是去了皮的大土豆?
手机又震了几下,商诀的信息接连弹出来——
[商诀]:大土豆是POTATO。
[商诀]:去了皮还剩下
郁绥按键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发现,商诀自从和他摊牌之后,用的颜文字不仅越来越多了,还他妈花里胡哨的。
[midnight]: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撩小姑娘的梗?
[商诀]:才没有,这是我专门学的撩男朋友的梗。
[商诀]:U(●︿●[商诀]:所以可以评判一下我的学习成果吗,男朋友?
郁绥盯着那个小狗的颜文字看了半晌,很不愿意地承认,他的确很吃商诀这一套。
但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在商诀面前承认,郁绥掩唇轻咳了一声,憋着没回复,把手机丢进了自己的书包里,拍拍手站起了身。
“下次带他来见见你吧,妈。”郁绥揉了下自己的耳根,只觉得有点发烫:“我要先走了。”
趴窝在一旁的萨摩耶闻言晃了晃脑袋,将身上的雪尽数抖了个干净。
下山的时候,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之中钻了出来,在他的背后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周遭的温度缓慢地上升,一切都充满了一种名为幸福的情绪。
郁绥想,今天的天气还不错,他抬手将包里的手机拿了出来,按下了通话键。
他的语气有些轻快:“还不错。”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商诀却听懂了,他在回答他的问题。
郁绥对于他学习成果的评判是——很不错。
商诀善解人意地将其中一个字换成了自己所喜欢的,随后又散漫道:“可我觉得,我还需要进修一下。”
郁绥挑了下眉,反问:“你要进修什么?”
他觉得这样就挺好的,再进修一下,他估计自己会把持不住。
电话另一端,商诀薄薄的眼皮抬了下,不咸不淡地扫过屋子里的陈设,慢吞吞接过了话:“进修——该怎么抓住男朋友的心。”
郁绥心道,商诀压根不用进修,他在这门课程上,都快修
成满分了。
电话兀地被挂断,郁绥摸了摸鼻子,看着手机页面上的备注名,越看越不顺眼。
商诀,太古板。
男朋友,太明显。
粘人精,又太腻了。
思来想去,郁绥回头瞥了眼身后的光,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终于换上了自己最满意的一个备注。
Ustinian。
阴沉天空中,照亮他的一束光。
郁绥是踩着上课铃声进的教室。
时间赶,任务重,光是把狗送回家就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更别提之后担心迟到,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来的。
坐到座位上时,郁绥还喘着气,额头冒着细密的汗。
桌上的水杯装满了温度刚好的水,桌洞里还放着热腾腾的早点,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卷子也被叠的整整齐齐,商诀转过身来,格外自然地用纸巾帮他擦着头上的汗。
其实和往常的相处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原因作祟,郁绥总觉得,商诀的一举一动都太过暧昧了。
他的喉结滚了下,把脑袋偏过去,恰好在中途撞上了宋臣年探究的视线。
郁绥倏然紧张起来,条件反射一般地抢过商诀手里的纸,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坐直了身体,装模作样地看起桌子上的试卷,整套动作格外僵硬,就连神色也格外不自然。
就好像……他在刻意和商诀装不熟。
商诀见状,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有些好奇郁绥要坚持这幅样子到什么时候。
郁绥坚持了整整两节课。
中途没再和商诀又任何多余的肢体接触。
坐在前排的宋臣年还以为这两人又吵架了,趁着商诀去接水的功夫,转过头来,苦口婆心劝他:“郁绥,商诀都病成那样了,你对他再不满,也稍微让让他,不然他再病倒了,还得麻烦你陪他去医院。再说了,你也没必要和一个病人怄气……”
郁绥怔住,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商诀空着的座位:“我对他不满?”
他语调都扬起来了。
宋臣年还当自己戳中了郁绥的心事,摆了摆手:“难道不是吗,你满脸都写着几个字,商诀离我远点儿。”
郁绥匆匆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行为,觉得宋臣年非常不可理喻。
他分明只是想掩饰一下他和商诀的关系,让他们看起来没那么暧昧而已。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脸上写这几个字儿了?”
宋臣年异常诚实:“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刚刚上课,隔着他八百米远。”他说完,还用胳膊杵了下身边的史晓明,寻求认同:“班长,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商诀从后门进来,将接好的热水放到了郁绥的桌子上。
史晓明瞥了眼两个人,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变了,于是很有眼色地没有加入对话。
郁绥倒像是来劲儿了,扯
着商诀的袖子想反驳宋臣年:“他说我对你不满,我哪儿有。”
商诀的眼睑挑了一下,单薄的眼皮堆出一层双眼皮的褶皱,衬得眼窝格外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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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郁绥急于辩驳的脸,很轻地笑了下:“的确没有,是宋臣年看错了。”
郁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刚想搭一下商诀的肩,来证明一下他和商诀的关系好得要命,又想到两个人谈恋爱的事情,胳膊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商诀好笑地看着他,眼神闪了一下。
宋臣年撇了撇嘴,嫌弃道:“你们俩……还挺臭味相投,变脸比变天还快。”
商诀敛眸,细长白皙的手指搭在试卷上,慢吞吞纠正了宋臣年的说法:“不是臭味相投,是情投意合。”
郁绥的心跳慢了一拍。
宋臣年奇怪:“你这乱用成语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还想被岚姐提溜进强化小组啊……”
商诀理了理手里的卷子,没再吭声。
宋臣年和他话不投机,干脆转身回去,琢磨起自己的错题。
方才的吵闹倏地归于平静,郁绥瞥了眼商诀,又瞥了眼宋臣年,心不在焉地拿出了自己的英语生词本,在上边记着新的词组。
身旁传来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没等郁绥转头看商诀在干什么,手心兀地被塞进了一团小小的纸条。
商诀的手在离去之前,和勾了一下郁绥的小拇指。
郁绥的动作滞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僵。
像是做贼心虚,他拿到纸条没先拆开,而是先瞥了眼周围有没有人在看着他们俩,确认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之后,郁绥缓慢地将纸条展开。
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这次没用错。
郁绥的脸又他妈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