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良怡初遇明晏公主,先是惊其姿容绝艳,后有诧异其性情大气,远不同于众人。因明晏居于对面,见着便相携去请安。
太后自明晏公主住入后,时常开怀大笑。是日,太后接过尤姑姑递上的小盖蛊,打开盖喝了口茶,又指人抓些瓜子果儿的给明晏和良怡,边笑道:“哀家总怕你们俩因年纪差得远,而聊不来。这些日子,看着倒是和美得很。”
良怡自托盘上拾了个果子,听到太后的话,羞涩地笑着抬头看了眼明晏,不曾回话。
明晏公主则不接瓜果,也不抬头,只随意翻着手中的书说:“上下也就我和她俩人是公主,又同住得这么近,不和美着,难不成还得给她白眼。”
良怡听到这话,收回眼神,将手中的果子置放回盘里,又低下头去绞着衣袖。
太后听到这话,抬手指着明晏,佯作怒气,却是脸带笑意地骂道:“就指你这丫头不知礼数,说起话来也不知道分个轻重。”
明晏将手中的书合上,抬头笑道:“在太后跟前,天琛哪里还需要分个轻重,只是心里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太后闻言也只是摇头笑了笑,并不曾多言。
明晏却起身拉过良怡,说:“要让我教她学习,真是白来教的,不若使她一同去肃心院。”
被明晏一拉,良怡心内却是一喜。平日里也听人说过,肃心院是太子及有德子弟学习的地方,只是良怡从不知自己也能一同学习,而今明晏提起,也不禁喜从心来,满是期望地看着太后。
太后笑着对她们俩扬了扬手,叹气道:“哀家这里也留不住你们俩丫头,去吧。”说完,又指了尤姑姑先去肃心院打点好,说是太后应允了的。
明晏公主走在前头,并不多搭理随在身后的良怡。而良怡也并无怨气,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明晏秉性如此,虽是肆意妄为,但也只是率性独立,不曾有他。
不多会儿,便见有一处独殿,青栏白石,素雅至极,门上有一匾书写“肃心院”三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名满天下不曾出户一步,言满天下不曾出口一字。①
良怡还立在门口,细细想着里头的典故,却见肃心院内一个太监脸带笑意地上前欠身,对着明晏公主道:“奴才见过明晏公主。”
明晏却不曾打量他,只继续抬步进去,那太监便随在身后,笑道:“梁大人时常提起公主,说公主才智出众……”
话还未完,便见明晏停下脚步,冷眼盯着。那太监心下惊着,却不知自己那句得罪了这个荣宠远胜众人的明晏公主,只忙跪在地上。
“肃心院里不过寥寥五人,却无一不是顶尖的。你这话岂不是说阜国上下才子,敌不过本宫区区女流?这奴才,拉下去把舌头给割了。”说完,便拉过惊疑不安的良怡,提步朝殿内走去,也不理身后面如死灰被捂嘴拉走的太监。
良怡随在明晏身后,不敢回头看,只顾低头着进了殿。
刚入殿,便见明晏随意坐在了最后一张桌,桌椅移动的声音惊得殿内其余五人皆回头,先是看着低头整理书纸的明晏,接着都冷眼看向站在门内的良怡。
良怡见状,有些怯场地靠近了些明晏,轻声喊道:“天琛姐姐……”
明晏公主尚未回应,前头一句冷哼,便道:“没想到,你居然让她喊你天琛?”坐在最上头的一人冷笑着打量了一眼良怡,朝明晏公主看去。
明晏公主按着桌沿,站起身,也不回前头那人的话,只指了两个坐着的人说:“你们俩坐一桌,将桌子挪过太子身侧去。”
“明晏!”那个冷笑的人拍桌怒喝,“你敢让这卑贱的人坐在本宫身侧!”原来这人正是当朝太子,见太子身穿江牙坐龙蟒袍,腰系红鞓带,面容清俊,却不同于明宴的不拘,反倒是孤傲自居。
良怡被太子突兀骂作卑贱,依旧不敢正视过去,只扭头看向被明晏公主指到的两人,其一脸带红晕,低头总带着一股羞涩,另一个则沉稳地站着,面容寡淡,似不理太子与明宴之事。
明晏终究转身看向太子,太子亦冷眼回观,各自不多言一句。不似是姐弟久不相见,反倒似是对手相逢。
片刻,明晏公主抬手一挥,指着站着的俩人道:“还不挪过去吗?”
良怡一听明宴的吩咐,更是羞恼至极,万分不愿去那太子身侧坐,却又无处可开口。那站着的两人却都看向太子,见太子听到这句,将手上的书砸到自己桌上,还是愤懑着坐回了椅位,显然是认同了明宴的吩咐。
站着的两人便将一张桌上的书本笔墨收拾到另一张桌上后,一人抬一边,将桌子挪到了太子身侧,而太子原本单独坐在最前头的大桌子边,贸然加上了个素雅的梨木桌,似是嘲讽的对比。
明晏此时倒不再瞧桌子的事,反倒漠然着看向良怡。
良怡依旧站在门边,紧握着双手,神色紧张得接受着明晏漠然的眼神。良怡从未见过明晏这般神情,即便是初遇时说厌恶之类的话,也不及这眼神让良怡感到惧怕。
明晏上前一把拉过良怡,扯到梨木桌前,弯腰朝良怡道:“本宫厌恶的,便是你这种唯喏的性子。你在乞求别人的施舍?”
良怡呆愣在桌边,脑中响着明晏口中的话。
便是这时,内室的帘子被挑开,一年约半百的学士入内,手持书卷,却腰别着一个齐掌大的酒葫芦。方脸长须,端得一副雅致非凡的模样。
肃心院众人皆起身揖礼,口中朗声道:“梁老师好。”
良怡被喊得一惊,侧头见太子也起身揖礼,脸上全无先前的孤傲,反倒谦卑礼让,一如陈府中的公子。良怡也忙学着揖礼,低头看着身前的梨花桌木,一时有些退却之意,却又想到陆斌言教,将弊之一为自怯。莫说如今自己不敢肆意跑出门去,便是可以,也不能就这么跑了,好不容易才入到肃心院,却因些许事情产生怯意,岂不是白跟陆斌学习,白挨了太后戒尺,又让人笑话了去。
梁大人却不管其中缘由,只见良怡随着众人坐好,便手执书卷,指向良怡道:“今日肃心院来了个贵女。”
良怡同其他人坐下后,听到上头的梁大人一句“贵女”,又想到太子之前说的“卑贱”,只觉得自己难堪得很,不禁臊得满脸通红。
梁大人一手撸|着胡子,见良怡脸红,还心想良怡年幼,却约是知事,懂礼数谦让。这么一想,梁大人心里很是欣慰,连带说起话来,也是抑扬顿挫:“昨日喜封皇家女,如今得见,不倦书文费锦履。得看岚华好风姿,不愿徽国早迎娶啊!”
良怡本是难堪之境,可一听这徽国迎娶,也愣得抬头怔怔地看向梁大人,犹疑着问:“梁老师,你说徽国迎娶、我?”
梁大人却是将书卷置在桌上,一手扯下酒葫芦,灌上一口后,笑着看良怡,也不多说一句话。
“阜国与徽国相邻,常年以来,偶有冲突,貌似平和,却实在是貌合神离。前些年曾来求亲,以便两国交好,可我阜国的明晏公主岂能让人娶了去,而今有了个岚华公主,自然是‘徽国早迎娶’了。”
良怡回过头去,见一个长脸猴腮,眯眼又摇头晃脑的人,正在侃侃而谈。这人便是尚书大人的长子贾荣轩,虽伶俐异常,却好走邪门歪道,时常被殿内众人排挤,而今这贾荣轩故意略去梁大人口中“不愿”二字,众人竟也无一出来反驳。
梁大人走到良怡桌前,以指敲了敲良怡的木桌。等良怡抿唇回过头来时,梁大人笑着对良怡道:“凡事往大里想,自身的事,跳出来想。”
良怡头中似是被那敲桌的声撕开了一层薄衣,边回味梁大人指点之言,边在心内暗自思索:肃心院内,寥寥几个学子,却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显贵者,有太子明晏,家室权贵者,又有其余人。可这贾荣轩年纪不及明晏,约莫也是大良怡三四岁,却谈吐有致,分析有序。若说太后三戒尺以训导,又使明晏来教,而今自己入了肃心院,怕正是为了徽国迎娶。
想到这方,良怡更是坐如针毯,恨不得逃脱这院子,可转眼一想,倘若不能跟上众人,当真就要成为明晏口中的腹有草莽,又不得不安心坐在椅子上。
不曾等良怡难堪完毕,贾荣轩便在身后拿笔杆点良怡的背,大笑着说:“既然你晓得了自己是拿去徽国和亲的,还不快回去学女红?反正这些文采学得也没用,总是会嫁过去的。”说完,更是捧腹笑起来。
良怡闻言,羞恼得满脸通红,满室皆是那贾荣轩的嗤笑声,生生要将良怡恼得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良怡憋红着脸,抬头看向梁大人,却见梁大人似是不曾听见笑声,只顾着闭眼昂头喝酒。
“梁……”良怡站起身,就要喊梁大人,脑中却是想到明晏一句:你在乞求别人的施舍?
良怡止住口,紧握着双拳,回过身去,见贾荣轩依旧乐不可支,便强忍着激动,语音轻颤道:“本宫……本宫即便是嫁去徽国,也是阜国的公主。只知女红绣花,岂不是让人笑话我阜国公主也如绣坊女子一般?你这话、好生无礼!”
一话出,满堂寂静。
就连贾荣轩,也止了笑意,略感惊异地看着良怡。
突然间,明晏公主以指尖叩了三下桌面,打破了这肃心院的气氛。
良怡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一番话下来甚是出格,但抬头却见明晏挑眉而笑的样子,又觉得似乎也做得不错。但良怡依旧不敢再多说一句,便回过身坐回椅子上,低头看着绞在一起的手指,有些不自觉地轻颤。
梁大人却恰是这时将葫芦塞子塞上,又系在了腰间,笑道:“今日便继续习那君子中庸之道。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肃心院内,便又开始书声琅琅,偶有反驳探讨,倒也合乎君子之礼。于此,不在话下。
授课后,明晏受召去了皇帝殿内,约是受些赏赐,良怡也不敢私自跟着去,就独自收拾妥当,最后一个离开肃心院。
刚出殿门口,便见一人立在跟前,正是那个帮良怡挪桌椅,却羞涩异常的学子。
良怡抬头一看,此人面若春花,腰身纤细,且脸带红晕,神情羞涩,倒像是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你可是有东西落下了?里头的太监还在整理着。”良怡见其羞怯不说一句,便妄自猜测着说,边半侧身,一手指着肃心院内。
这人忙抬手摇了摇,细声道:“我是太傅府上的,排行老二。唐姓,名唤世庭。今日见你受荣轩嘲笑,不曾出言解围,很是歉意,改日定奉礼为歉。”
唐世庭说完,便后退一步,朝良怡欠身揖礼。待起身时,脸上的红晕更甚,却不等良怡多说,便转身离去。
良怡只觉这唐世庭很是有意思,倒也不多留心,便转身朝孝庆宫而去。
欲知后事端详,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