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良怡被封作岚华公主,除却平日里头的昏定晨省,便是遣人寻了笔墨纸砚,让陆斌私底里教导她兵法文章。
是日一早,良怡自床榻上起来,又抬起衣袖擦眼泪。领头服侍她的宫女,名唤云闲,也就十七八岁,偏生性子很是端稳,当日在孝庆宫,也就是这宫女端茶奉水,又抱良怡去宣德,见刘氏。太后念叨着说是缘分,便遣这宫女来领头服侍良怡。
云闲端着盆水,刚放好在矮架上,就见良怡自个儿坐起身来,一手攥着佩玉,一手拉着袖口擦泪。云闲忙拿好衣裳过去,哄着说:“夫人在陈府上,定然是好着的,公主来宫里也有段日子了,怎么总长不大似的,老哭鼻子也不怕别个笑话。”
话语间,不似主仆,倒像是家里头的姐妹。可良怡不但没有怪罪,反倒因此很是喜爱云闲,就连陆斌教导良怡文章时,云闲偶尔也能被唤进来服侍。
因而良怡听到云闲细声的哄,心情倒也舒畅了些,只点头应下,便让云闲给她穿上衣裳裙履。只是那云纹佩玉,是怎么也不让别个碰,良怡就自己放在腰间的一个小布袋上。
等梳妆好后,良怡走到案几旁,立足看了良久,才发现上头写过字的纸张都不见了,良怡以为是云闲给收拾了去,就回头道:“云闲,桌上本宫习字的纸张,你别收拾了,等回来时估计还能看上几眼。”
云闲原本在叠放衣裳,一听良怡的话,手上不禁一僵,随后碎步上前,欠身着说:“公主,今日一早,尤姑姑就上来将桌上的纸收走了,奴婢们不敢阻拦。”
“你怎么也不喊醒……”良怡急着,话才到一半,又想云闲这身份,当时估计只有跪着回话,哪里敢叫醒自己。想着,也就不再说话,甩袖就要出门去寻陆斌。
还不曾走出房门,一个太监莽撞着就跪在了跟前,急着朝良怡说:“太后召岚华公主入主殿请安说话。”
良怡一听,心想坏了,定是尤姑姑将那货给了太后,若是上头只是文章诗句,也就罢了,要是不留心写了兵权战道的,只怕能牵连很多。
如此也顾不得找陆斌商量,提裙便随着那个莽撞的太监,朝孝庆宫主殿走去。
殿内的屏风早已撤去,只见太后靠着个金心青缎枕,斜倚着任宫人们揉额,太后闭着眼,双唇轻抿着,神色很是不愉。一搭在腹上的手中,卷着宣纸,正是尤姑姑从良怡房内寻得,今早就呈给了太后。
良怡忙快步走上跟前,施礼道:“太后……”
还未曾请安,太后便睁开眼,将手中的宣纸掷在了良怡脚下,慢慢地说道:“你也别请安了,先给哀家说说,这些可是你的?”
良怡见太后不同于平日的笑靥有加,知道自己这次定然狡辩不过,可也记不得里头究竟有没写着大逆不道的字眼,良怡便怯怯地蹲下捡起纸卷,展开来一一查看。
纸上虽有兵将几字,但得幸没什么实质的内容,也可以用典故之类的搪塞过去。
良怡暗地里舒了口气,可门面上是万分不敢懈怠。良怡忙跪下来,向太后回道:“是我房内的东西。”
太后坐起身来,挥手让服侍的宫人都出去,只余下几个看着有些资历的宫女太监,随后才道:“承认了?那你可知道哀家怎么会遣你来问话?”
良怡见宫人们一一退下,只觉得心底发颤,听到太后问话,忙激灵着跪好:“这是、是得闲的时候,随意学了几个文章典故,跟着写的……”
“那就是不知道了?”太后不等良怡结巴着的回话,抬手指了尤姑姑,“去把戒尺取来。”
良怡见尤姑姑欠身便退下去取戒尺,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看着太后。自入宫以来,太后虽然偶有怒斥宫人,但从没喝斥过良怡,更别说是唤人取戒尺这种话。
不多会儿,尤姑姑便托着戒尺回来,候在太后身侧。
太后探身伸出手,面无笑意地对良怡说:“拿手来。”
良怡咬着下唇,看了眼尤姑姑托着的戒尺,便将手放到太后掌中。
太后将良怡的掌心朝上后,另一手接过戒尺,不由分说就打在良怡掌心上。良怡被打了一戒尺,掌心疼得有些发麻,手臂不自觉就略往回缩,可又忙忍着不敢收回,只咬唇看着太后。
“打的就是你的不知道。”太后摇头叹了口气,“你入宫也有段日子了,怎么还是不懂凡事往深处想?你说,哀家打得你冤不冤?”
良怡听到这句,又想着自己在府上时,事事有人操劳,无需自己多思多虑。可一入宫,似乎变得什么都不同了,原以为还有太后护着自己,现在太后也似是要把自己往外里推。
良怡眼眶红着摇了摇头,说:“太后打得不冤。”
话语刚落,太后又是一戒尺打在良怡掌心上,道:“这一戒尺,是因为你随一个太监学习。这岂不是让人笑话我阜国无人?让你岚华公主随奴才学习文章?”
良怡紧咬着唇,不敢回话。自己知道陆斌是先生遣来教自己兵法的,但阜国兵法不得以文章传教。太后如今这般说法,虽放大了来谈,但好歹伤不到根本。
“哀家当日说,会亲自教导你。可你到现在,依旧不自觉地会在下人面前称我,在哀家面前也是我。”太后边说着,举起戒尺大力地打在了良怡掌中。
良怡轻呼一声,但太后却放了良怡的手,并将手中戒尺递还到尤姑姑手中。
良怡将手护在胸前,咬着唇,肩头轻颤,但良怡却不敢轻易哭出声,只等着太后的问话。
“哀家需要你懂得,怎么活在这红墙绿瓦下。”说着,太后让尤姑姑将戒尺放到良怡房内,并寻个好的膏药来给良怡。
良怡笔直跪在太后跟前,双手交叠护在胸前,心下想道:太后先是遣走了宫人,就是为自己保存脸面,而后也并未对其中缘由进行深究,看来太后始终是向着自己的,只是这三戒尺打得确实疼得厉害。
想着,良怡有些怯意,又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太后。
太后又斜靠在枕上,手中正捻着个青枣,见良怡跪着看自己。嗤地笑出声,探身将青枣递到良怡唇边。良怡被吓了一跳,可看着太后笑着的样子,心里却一分也恼不起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青枣咬进嘴里。
“哀家瞧着你那可怜样,心里也是不忍心。可要现在不教好,只怕大些了更难教。”太后一手撑在枕上斜倚着,看向良怡的眼光,似是怀念着什么事。
良怡看着太后,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便掏出手帕,将嘴里的枣核吐出包好。
“皇上驾到——”
突兀一声,良怡忙站起身来,打得有些红肿的手轻置在身侧。
而太后原本出神的思绪,瞬时回过神来,但却敛了笑意地闭上了眼,神色更难看于良怡刚入殿的时候。
一抹明黄迈入殿内,良怡及宫内众人忙屈身福礼。皇帝沉稳的一声免礼,又让众人回归到开始时的恭肃。
皇帝看了眼低头站在太后跟前的良怡,指着良怡,笑着道:“岚华,你下去同明晏说话吧,她在你那。”
太后听到明晏二字,睁开眼才看着皇帝,脸色也缓了不少,可见这明宴公主在太后心底的地位还是挺高的。
良怡则一听到皇帝的吩咐,就躬身退出了殿外。
看着不远处的云闲立在门口,良怡有些疑虑地小步上前,轻声问云闲:“明晏公主是何人?怎么我入宫以来,从未听说?”
云闲小心地看了眼房内,不敢出声惊动,只小声地说:“明晏公主是已逝的德妃之女,奴婢曾侍奉过。她性情乖张癫狂,但待人总是好的……”
“怎么还不进来?”一声娇喝自房内而出。
云闲有些歉意地看了眼良怡,又站回门侧,挑起悬着的淡黄撒花软帘,让良怡进房去。
那明晏公主穿着蜜合色短襦服,外罩素彩绣兰比肩褂,葱黄锦缎裙,系着碧玉鞓带,懒散着斜坐在正位上,一手撑着脸颊,正看着良怡笑。
这位明晏公主,衣裳穿得倒是无一处出众,可长得却当真难描画,所谓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亲香腮,大约也就明晏这般姿容。那目如明星,眉似弯刀,无端地让良怡想起陆先生口中所说的武将之后,以及太后时常流露出的铁血之风。
良怡心内大叹:好一个风姿卓越的明晏公主。
“妹妹,你这般真是失礼。”明晏公主一句话,惊醒了良怡,良怡忙上前就要屈身施礼。
明晏一看她这样,坐起身指着,不耐烦道:“本宫既然喊你一声妹妹,你还拘谨着,岂不是逼本宫端着个架子?”
良怡站直身,愣愣地看着明晏。这宫里,即便是偶有几个得宠的妃子,稍微张扬些,但从没一个敢这般放肆说话。这明宴公主,言语中有不同于平常女子的豪爽。
“即使本宫喊你妹妹,可就算本宫今日让你站在这门外,也无人敢真正指责我。”明晏公主突兀间敛了笑,侧头朝良怡说,“但是,本宫愿喊你妹妹,也愿意承认你这个岚华公主。”
良怡听着,已然有些懵了,还未开口,又听明晏公主施然说道:“但是,本宫很是厌恶你。”
良怡心下一惊,抬头看着明晏公主,却看明晏公主并未看着她,甚至脸上也并无怒色,只是看着门上掩着的帘子。
“为什么?”良怡见明晏公主久不说话,忍不住问了声。
明晏公主摇头笑了起来,扬手让人把软帘挑起,清爽的风瞬时迎着房门吹进。
良久,才听见明晏公主笑着的声音:“本宫今日便要住入太后的孝庆宫,你看,就是对面。”
良怡顺着转身,看着门外。那里是良怡从未入过的地方,但每日都会有宫人出入打扫,原来竟是这明晏公主的住处。可良怡转眼又想到,明宴如今眼见着也是及笄的年岁,应该有自己的寝宫,总不该是为了这侧殿而厌恶良怡吧?
良怡回过头,甚是复杂地看着明晏公主,开口道:“是因为我住在这里,所以明晏公主才厌恶我?”
话音刚落,就见明晏大笑起来,似是良怡说了个了不得的玩笑。
良怡见明晏笑得比太后还要张狂,全然不似平日里见到那些掩唇而笑的嫔妃贵人,但良怡此时并无在太后跟前的那种放松感,反倒想着转身离开。
“本宫还道是哪个陈家的女儿,总以为是何等的精妙绝伦,谁知却是个外无惊城貌,腹内填草莽。”明晏站起身,低头看着良怡,嗤笑着边说,边要往门外去。
良怡听到这话,心里很是羞恼,但这明晏确实长得明艳动人,比起自身,要说是个无惊城貌,倒也没说错。可良怡始终难以接受明晏口中的话,而现时见到明晏要出门,僵硬着屈身道:“恭送明晏公主。”
明晏刚迈出一步,听到良怡语气不善的恭送,笑着转过身道:“本宫不允你喊明晏这个封号,你喊我天琛姐姐,记得?”
良怡抬眼见到这回眸一笑,心里的怨倒消了不少,而明晏口中的话,则让良怡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初遇便告知了闺名,是何等的女子?
欲知后事端详,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