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诏。南国朝华公主云氏珞依,入宫半载,数持蛊毒妖祸妃嫔,牝临朝堂,比肩垂帘,干扰军务,乱国之本心,罪不可恕。”
“后诏。怜云氏金枝玉叶,绮年芳华,特赐金盘鸠鸟,珍露十酿,令自尽天子楼。”
“后诏。朝华公主生前贵为萧国皇妃,三工六部,应执礼下葬。南国部众,召其自省,后宫上下,必敬效尤。”
“帝诏。允。”
佛说,世间有八苦。
生苦,死苦,爱恨离别苦,仇怨苦,求不得苦。
云珞依笑了——还好,这鸩酒不苦。
生死为局。
只不过,输了一场而已!
……
意识仿佛消散了千万个轮回。
漆黑的空间里,破碎的灵魂碎片四处飘荡着,时而分开,时而汇聚。
天子楼上的纵夜欢歌,明镜湖旁的血流遍地,他的山盟海誓,以及最后的一纸“帝诏,允”……一幕幕过往,断断续续的回放。
都散了吧……
一世荣耀,尘归尘,土归土,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手指好像是……轻轻动了一下?
隐约有种从模糊的意识中苏醒的感觉,下一瞬,整个灵魂仿佛浸入了一片刺骨的寒凉。
终于,到地狱了吗……
身体的知觉慢慢也恢复了,而这种恢复带来的是惊人的痛苦,一股一股的寒气,肆意地冲撞着周身的经脉,从上而下,冰冷彻骨。
“啊,公主的身子突然好凉,灵枢你快来啊!”边上有声音,是谁在说话?
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像是沉浸在极度地寒凉之中,整个人仿若一下子坠入了零下几十度的冰窖,通体的寒冷,几乎能把人从身体里面生生地割裂开。
随着痛苦的刺激加深,意识也越来越清晰起来。
“没事的啦,素问。公主只是水土不服,”一双温暖的手按上了她的手腕,纯净的内力朝着她的经脉探入,耳边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了起来,“加上旧伤复发,只要这阵寒气被逼出来,马上就会醒的。”
“可是……”温柔的女孩子焦急地叫着,“灵枢你不能想想办法吗?公主这么凉……像是……像是……”
“素问你少乱说话。公主一身内力,逼出这么点寒气,不在话下,等着吧。”
好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
云珞依试着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行。光线好强!
手指轻轻握成拳,一股对身体熟悉又陌生的操控感,流遍了她的全身,她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绝不可能出现在地狱的香甜空气,然后,忍不住颤抖起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云珞依拼尽力气睁开了眼睛,精神的瞬间紧张,引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公主醒了!灵枢,公主真的醒了!!”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旁边传出一声惊喜交加的叫声。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都说了寒气逼退马上就会醒的,素问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大惊小怪。”
“我……”温柔的女声已经喜极而泣了,“对不起,对不起……”
“真是的,以前在西川城下,公主重伤昏迷了十天,全军上下要是都跟你这样似的,仗早不用打了。”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有人起身的声音。
“咦,灵枢你去哪里……”
“拿药。”说话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止于一声房间门的轻微开合。
灵枢,素问……
云珞依的脑袋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名字,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她迫不及待地朝旁边看去。
这……这怎么可能!
瞳孔陡然收缩了一下,云珞依本能地想要伸手去触摸,可无论怎么努力,手臂始终都没有半点力气,所以,她只能怔怔地看着床边的女孩,呼吸禁不住的急促起伏。
这个女孩,眉眼还稍显稚嫩,可那温柔的眼神,云珞依哪怕再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会忘记!
女孩子名叫素问,是云珞依的贴身宫女。
在萧国皇后下诏赐死云珞依之后,素问为了威胁皇后收回诏命,只身前往大都督府,窃取皇后父亲的兵符,却被人提早知晓了行踪,最后乱箭穿身,惨死金殿。
可是,现在,云珞依竟然能看到,她就这么鲜蹦活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分明就是刚随她来萧国和亲之时,如一张白纸的素问……
不对劲!
这绝对是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云珞依挣扎着想要从**爬起来,脑袋之中,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想法,正在不可抑制地成型。
“公主?公主你别动,灵枢以前说过,刚刚动了真气的人,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素问的声音比刚才听起来要真切几分。
云珞依知道,应该是自己的听觉,在迅速恢复。
她的视线已经完全恢复了,复杂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子里的一样样陈设。
熟悉的闺房里淡雅宜人、清香四溢,桌子上的琉璃香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灰色烟雾,迷蒙的水气充满整个房间。
熟悉的珠帘随风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那些帘子上挂的纸鹤,是南国避灾挡病的东西,必定是素问拿花笺一个个折起来为她挂上去的。
熟悉的华装彩袍,被随意地扔在旁边的小架上,尤可见身着彩衣执剑而舞的她,曾是何等的明艳动人,耀眼到让人不敢直视。
熟悉的笔墨纸砚,就一样样铺陈在床头不远的那张小几上,微风吹过,墨香阵阵……
“素问……”云珞依终于很不容易地抬起了手臂。
“嗯嗯,公主……我在这里!”素问急忙俯身,却不想云珞依艰难地起身来,斜斜地又倒在了她的怀里。
素问一怔,她印象中的公主,似乎还是第一次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
没有错,真的是素问身上特有的淡淡甘草香味,这不是梦,这就是素问本人。云珞依贪婪地吮吸着,仿佛想要借此,抓住眼前的一线光明……
黑暗,已经太久,太久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药的甘苦味瞬间取代了房间里的香甜。
从几道屏风后面转出来的灵枢,看到安静地躺在素问怀中的云珞依,差点惊地把药碗掉到地上……
“是灵枢吗?”一如以往的平静声音,却让灵枢心里突然一跳。
这声音,像是从迷雾之中潺潺流出,飘渺不定,捉摸不透……
眼睛的余光扫到了云珞依的眼神,灵枢端着药的手,忍不住狠狠抖了一下。
仇恨?困惑?失望?
各种复杂的情绪收拢在那犀利的眸中,几乎让灵枢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这一眼,竟仿佛有种,前世今生都被看穿的感觉。
“公主感觉怎么样,眼睛周围有没有肿胀感?手脚能有力气吗?”灵枢压住自己心里怪异的感觉,把药交给素问,温暖的手指搭上云珞依的脉。
云珞依本能地提起内力抗拒了一下,灵枢心下一诧:“怎么了,公主?”
“没事。”云珞依强迫自己的情绪迅速地恢复平静,慢慢松开被子里因为灵枢的出现,而下意识紧攥起来的手。
南国出医女。
灵枢跟素问一样,是随同云珞依从南国远嫁萧国而来的,不得不承认,灵枢的医术确实是不错的,否则……
否则,她也不可能借着一次次的诊脉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卸掉了云珞依一身浑厚的内力。
“寒气已尽,公主该是进入恢复期了,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以后就不会有大问题。”轻缓的内力探入经脉,没有丝毫破坏的意思。
云珞依长长舒了口气,如果不是经历过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无数次这样温和地运转在她体内的气息,竟有一天,会掉转过来成为害她的凶器。
跟着她在西川战场几出几进,还救过她无数次的灵枢,为什么会选择背叛,这是她临死都没有想通的事……
那么,暂时就不想了吧?
云珞依的目光,紧紧地盯在灵枢清亮乌黑的眸子上,混沌的思路,已经被整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她已经完全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苍天不弃!
被诬为祸乱妖女赐死的她,居然重生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
……
秀丽的闺房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香味,雕花大**挂满七彩的幕帘。
云珞依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珠光镜,镜子里的面容,很熟悉,熟悉到让人害怕。
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泄如绢绸,散落在素净的睡袍上,勾勒出十六岁的她,飘渺如流云一般,不容掌控的美。
“今个是什么日子,仁安三年四月初七?”
云珞依自己都没有想过,重生之后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会这样冷静。
仁安三年四月初七……
这个日子对于她来说,意义到底还是太大了。
前世的这一天,她大病初愈,在使节苑西楼边的花园散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萧国的帝王——轩辕紫凛。
云珞依一开口,就在灵枢和素问的眼眸里寻到了一丝惊诧。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
“公主昏迷了三天四夜,竟……竟能知道,今个是什么时日?”灵枢漂亮的眼睛里流过一抹浅浅的恐惧。
原来是这样,真是敏锐的丫头……
云珞依松了一口气,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轻轻开口,道:“罢了,出去吧。”
灵枢的神色变得非常怪异:“出去?可是公主……”
“没事了,灵枢。我寒气已经退了,而且在今年冬天之前的时间里,我连风寒都不会染,你就放心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云珞依轻笑抬头,淡淡看向灵枢。
灵枢的目光正对上她的眼睛,身子禁不住猛地一颤。
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大病初愈之后,每次看她,总会让她感觉有股莫名的压力迎头盖了下来,那双绝美的眼睛里透出的光芒,比起以往,更加的深邃而不见底。
“是……”
灵枢实在提不起勇气再反驳半句,扯了扯身边素问的袖子,离开了房间。
云珞依看着她们的背影,唇角勾起了一抹深深的苦笑。
寂静的房间里,有如墓地一般游荡着一股阴沉之气,她用尽全部的理智,才能不让自己沉入那无边的绝望和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