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俨思索了片刻,说道:“侯将军,事到如今,再互相埋怨毫无用处。我们现在只有做最坏的打算了。纥干承基、贺兰楚石相继入狱,说明大理寺已注意到我们。为今之计,若举兵起事,仓促之间难以成功,我们只好三缄其口,不管别人来问什么,一律不答。”
李安俨的意思是今日大家建立攻守同盟,万一将来朝廷追查,就来个死不认账。众人判断眼前局势,觉得无法可想,只有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李安俨又道:“太子,我建议自今日开始,我们不可在东宫内频繁相聚。”
李承乾点头道:“不错,还是小心为好。”
众人此时皆怀揣心事,也就没有心情再谈论许多。他们又说了几句,然后就散了。
侯君集走出显德殿,仰头心中叹道:“竖子不足为谋!老子英雄一生,到头来也许被此无能小子所误,实在不值!”
纥干承基被捕入狱中,孙伏伽手持从齐王府搜来的书证亲自审问。孙伏伽将两封书信扬了一扬,问纥干承基道:“这两封信由你亲自所书,其中有许多犯禁的字眼。我问你,你信中所言‘共谋事’到底为何?哼,齐王谋反,我仅凭这几个字就可断你死罪。速速从实招来!”
纥干承基一开始还想抵赖,辩道:“小人与燕弘信相识多年,所谓大事,无非想共同为朝廷建功立业,如此而已。”
“燕弘信跟随齐王谋反,现在已全数被擒,不日就可押送京城。燕弘信所言大事就是谋反,你却在这里混赖为朝廷建功立业。有这样建功立业的吗?你不说也行,待齐王和燕弘信来京,你们当面对质吧。”孙伏伽此时怀疑纥干承基参与了齐王的谋反,压根想不到太子会谋反。此时燕弘信已死,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意图诱其说出实情。
纥干承基一听要与燕弘信对质,顿时慌了神。他因有勇力被李承乾赏识收入东宫,这些年假借太子之名在京城中狐假虎威,何尝经过这种阵势?他在那里颓然想了许久,然后有气无力问孙伏伽道:“孙大人,小人若将实情说出,你能免我一死吗?”
孙伏伽答道:“你之罪当死无疑。你若能说出实情,检举他人,按律可以减罪。”
纥干承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唯望孙大人对小人照顾一二。”他接着将所知道的*谋反之事尽数说了出来。
孙伏伽得知这件惊天大案,遂与刘德威商量,秘密捕了贺兰楚石严加审讯,于是获知了此案的详细。
孙伏伽用一个多时辰,详详细细将此案过程说了一遍。李世民一言不发,静静听孙伏伽说话,愈听下去,脸色愈加阴沉。
孙伏伽将案情说完,又向李世民禀道:“陛下,若纥干承基、贺兰楚石所言为实,太子之罪其实不大。像齐王谋反主动找太子联络,而太子坚决不参与,可见此事皆是下人拨弄的结果。”孙伏伽这样说,其实想替李承乾开脱罪责。
刘德威也禀道:“臣细究案情,觉得太子固然有反意,然终未成事,请皇上明察。”
李世民脸色铁青,立起身来,大声说道:“反形未具?你们未将事情查清,竟然先替太子辩解,有你们这样的主审官吗?”
李世民声色俱厉,吓得刘德威和孙伏伽低下头来,不敢再言声。
李世民转向房玄龄、长孙无忌、高士廉道:“你们瞧瞧,我的一个儿子在齐州反叛,另一个儿子躲在眼皮下密谋逼宫,还是当今太子!我怎么了,竟然惹得他们如此生厌,定要将我除去方才心甘吗?”
三人听到太子密谋逼宫的消息,也非常震惊,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李世民在室内踱步,显得心情非常烦躁。
房玄龄奏道:“陛下,那纥干承基被捕入狱,其罪当死,胡乱攀咬太子,那也未尝可知。太子以前确实有荒唐之事,然近一段时间得陛下训诫,深敛行为,其有逼宫之心,臣绝对不信。”
李世民扭头斥道:“你为太子太傅,难道仅会将圣哲大道空泛地教给太子吗?你何以对他的这些劣行没有一点察觉?你绝对不信,我却是非常相信。纥干承基揭露此事,当然是怕死以减轻罪责,然其中详细他能编得如此圆满吗?那侯君集因私获罪,不思其过,反而怨恨我对其不公。他的反叛之心非今日才有,那年史大柰入京,他竟然挑拨史大柰与他一同起事!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是虑其毕竟为功臣,希其能够一朝幡悟。他往东宫跑,我曾经责太子与汉王,谁知他们不收敛,反而密谋逼宫。这些故事,谅纥干承基难以编派出来。”
房玄龄见李世民火气很大,不敢再言声。
李世民冷笑道:“齐王反叛,那是天下知闻的事情,用不着再审讯。这件案子中,有当今太子,朕的弟弟,还有英名满天下的大功臣。我若不问青红皂白将他们一股脑杀了,天下不明白其中曲折的人定会怪我为暴君。这样吧,你们五人,再加上萧瑀、褚遂良,即日起在大理寺共同审理此案,要使案件大白于天下。”
五人躬身领旨。
李世民让刘德威和孙伏伽即刻会同常何拘押*相关人犯。二人转身出宫,立即带领衙役将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杜荷等人拘捕,又会同常何,入东宫拿下李承乾,将其拘于殿中省内。街上行人看到如狼似虎的衙役将一拨拨人犯解往狱中,不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皆交头接耳,欲询详细。
刘德威和孙伏伽走后,李世民颓然归入椅中,他自言自语道:“朕即位以后,致力于教化天下,想以仁政治理臣民。谁知到头来,还是自己的儿子行叛乱之事。”他抬头问三人道:“你们说,朕这样做,莫非是失于宽仁,以致他们无畏惧之心吗?”
房玄龄慑于李世民刚才的气势,不敢先说话,最后还是高士廉斟词酌句答道:“陛下致力于教化天下,以宽仁治国,那是不错的。陛下皇子十余人,不过此二人举乱,若以此说治国方略有错,有些不妥当。其实太子与齐王二人,其本质不差,惜其交结小人,以致贻误其身。说到底,还是他们不能品悟圣哲大道所致,恰恰说明教化未深入其心。”
长孙无忌也说道:“臣亦这样以为,像齐王久受其母其舅影响,以致失了计较。”
李世民叹道:“养不教,父之过。他们为我的儿子,如今办出错事,且矛头对我,又怎能归咎他人呢?”李世民一世英雄,唯玄武门之变时逼父退位,杀掉其兄其弟,每每思及此,未免郁郁引为憾事。现在太子和齐王反叛,若传扬天下,人们将两件事连在一起谈论,定会说他少了兄弟手足之情,失于教导后代。他初听齐王谋反,心中难受然并不十分以为然,待听到太子也欲举乱,震惊之余使得心智大乱。他继而喃喃道:“一个儿子!又是一个儿子!为什么都是我的儿子!”
他转向房玄龄、长孙无忌道:“我以前让你们修订《武德律》,让你们秉承‘宽法慎刑’之意旨厘改新法,看来是我的一厢情愿了。贞观之初,长孙顺德妄取钱财,我不罚他,反而当着众人之面赏他同样的钱财,希冀他心有愧疚以自悟。可是啊,人之心性遇强则平,遇弱则升。我如此做,臣民是否以为我示以柔弱,以致敢胆大妄为呢?我们以前多次议论过秦始皇、隋炀帝‘苛政猛于虎’的教训,其教训为真,然失于片面。宽严相济,方是为君者理政的道理。如此看来,始皇与隋炀帝并非一无是处!”
房玄龄听到李世民说出这等偏颇之言,不禁大吃一惊。贞观以来,朝廷抚民以静,教化天下,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因之形成盛世。不料皇上遭遇二子之变,以致心智大乱,若从此改变方略施政,则今后不堪设想。房玄龄毕竟没有魏征那种“不畏逆鳞”的劲头,不敢在李世民气头上犯颜直谏,唯有低着头暗动心思而已。
长孙无忌倒是说了一句:“陛下,臣以为贞观以来治国方略没有错,太子有错可以惩之,不能因此动了治国的根基。记得魏征的《十渐疏》中写道……”
长孙无忌的话尚未说完,李世民听到魏征之名,心中的无名火又勾了起来,大吼道:“什么魏征?什么《十渐疏》?我听了这么多年的庸论,耳中早生了茧子了!”他说到这里,脑海中晃出了魏征那副矮胖的身材和臃肿的老脸,进而想到十余年来魏征在自己面前喋喋不休举谏的情景,心中怒火不由得更甚。他压着火气,问三人道:“贞观初年,你们皆在政事堂,还记得魏征当时向我举荐谁吗?”
房玄龄答道:“臣记得当时场景,魏征曾经向陛下举荐侯君集和杜正伦。”
“对呀,他当时说此二人有贤相之才。哼,此二人果然有相才吗?一个口无遮拦,动辄露泄禁中之语;一个有过不改,私下里密谋反叛。不知道魏征什么眼光,竟然说此二人有相才!相才?我看连做个县令的资格都不够。”
三人看到李世民那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中不知所措。多少年来,李世民在众人面前,多是神态平和,雍容大度,如此的疾厉神色几乎没有。
李世民又问道:“魏征当初举荐此二人,莫非与他们有私吗?”
房玄龄禀道:“臣当时知事吏部,知道此二人一直在秦王府,侯君集更是跟随陛下征战四方,他们实与魏征没有什么瓜葛。”
“什么没有瓜葛?齐王谋反,太子欲乱,难道没有先兆吗?他们即使没有瓜葛,那魏征平时眼界奇高,朝中能才甚多,他为什么独独选错了人?魏征如今已死,实在可惜了。他若在面前,我倒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看他如何回答。”
三人不敢再答对。
李世民又想起一事,说道:“魏征整日里自诩公正,无偏私之心。我前些日子听遂良说道,褚遂良任史官时,魏征曾经将自己的谏言录成书卷,将其示于遂良观看。魏征这样做,说明他也有为名之心嘛。其对遂良不明言,无非想让遂良记史时多添数笔,以名扬后世。你们说,魏征如此龌龊之举与其光明之言相称吗?”
长孙无忌道:“人有名利之心,魏征难以例外。不过他多年来累谏无数,对国家而言还是有益的。”
“罢了,我最瞧不上那些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李世民如此说,显然将魏征归入了伪君子一流。
三人知道李世民正在盛怒之时,再说魏征好话难入其耳,遂缄口不言。
“朕受魏征愚弄多年,一直难辨其真。他死后,朕还亲自书写一碑立于其墓前,魏征在地下,恐怕还在笑朕如此愚蠢呢!无忌,你替朕传旨将作监,让他们速速派人将此碑拔除。”他顿了一顿,重申道,“此事要马上办,朕一刻都不能等待。”
他又转向高士廉:“魏征之子魏叔玉与衡山公主事,诏命已发吗?”
“已发过了,只是因衡山公主年岁尚小,问名、纳吉等仪式尚未办。”
“那好,再下一诏,停止此婚事。”
“用什么理由却之呢?”
“朕之言,即是理由,还要什么理由不理由的!”李世民说到这里,态度几近蛮横。
三人不敢再说话,躬身退出。
李世民长舒了一口气。魏征多少年来惹了自己那么多不高兴,现在终于把这口恶气出了。可惜的是,魏征已逝,不能当面斥之使其难堪,只好仆其碑绝其婚,聊作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