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四夷遥尊天可汗 八方搜求羲之墨(1)(1 / 1)

唐太宗 赵扬 2928 字 8个月前

大唐当初欲图东突厥的时候,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贞观三年,李世民遣使册封薛延陀酋长夷男为可汗,即为一漂亮又厉害的招数。此后不久,东突厥灭亡,于是回纥、仆骨、同罗等漠北十三部落相继来归。每年新年元日前,这些大小君长竞相遣使入长安献礼,他们集于京师,有近千人之多。那些日子,京中以鸿胪寺最为忙碌,自唐俭以下,人人忙得疲惫不堪,要竭力招待好这些四方来客。

漠北之地无罕见之物,诸部落所献多是些马、羊、驼、貂皮等物。他们返回之时,大唐朝廷又赏给他们一些丝织品、瓷器、金银器、茶、铁等物。若从价值来衡量,大唐所赐之物要高于他们朝贡之物。不过四夷来朝贡,大唐图的是四夷宾服的名声,对于钱物的多寡并不看重。

贞观八年元日,因薛延陀酋长夷男、回纥酋长菩萨来京朝贺,此次会见仪式显得更加隆重。

是日辰时,通事舍人立于太极殿前台阶上喊道:“皇上有旨,宣真珠毗伽可汗等番国君长觐见。”其话音未落,早已等候在殿前的唐俭即带领夷男、菩萨等二十余人入殿。

众人入殿后向李世民朝拜,拜礼毕,李世民让众人平身,他亲手捧着一袭袭的绯黄瑞锦及褾领袍,赐给夷男等人。夷男等人双手接过,复又拜谢。李世民将物赐毕,复归于御座中,下面已相对排好了两列椅子,夷男等人依令落座。

夷男落座后复又起身,面向李世民拜道:“皇帝陛下,臣受众人之托,现将一篇颂词诵出。”夷男不会说中土之语,其身侧站立一名通译随时转译。

李世民微笑道:“既是颂词,就不要说了。你们千里迢迢来京见朕,这番情谊,比任何华美之词都好,更令朕心存感激。”

夷男不依,坚持要念颂词,李世民遂颔首同意。夷男的这篇颂词想是动身前已经准备好了的,不似中土文辞那般佶屈聱牙,其语句朴素,更似口语。只是内容不免陈腐,无非是颂扬李世民恩德之类。

夷男读毕颂词,又躬身道:“皇帝陛下,臣等议论过了。臣等以为称呼皇帝陛下,不足以表达臣等尊崇之情,且皇帝陛下之称号在中土尚可,若波及四方,少了一些威加海内之气势,因请皇上尊号为天可汗。”

“天可汗?”李世民追问了一句。

回纥酋长菩萨立起身来,躬身道:“皇帝陛下册封四方可汗,非天可汗难为。今后,请皇帝陛下从臣等之议,以天可汗威加海内,示上天之意。”

其他部落酋长及来使纷纷起身,皆请李世民从此使用天可汗的称谓。

李世民明白了众人的意思,示意他们归座,然后摇头说道:“朕为大唐天子,足不出中土,岂能代行可汗之事?卿等美意,朕心领之,然不可越轨。”

夷男又立身道:“陛下,臣等所拟尊号,非专为颂扬陛下。请陛下设身处地为臣等想一想,臣等辖下若知皇帝陛下接受天可汗之尊号,更添亲近之意。陛下多次说过华夷一体,缘何连一个简单的尊号都不愿意接受,若如此,要大伤臣等的心情。”

这时,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唐俭上前禀道:“陛下,臣以为真珠可汗所言甚有道理。如今唐土渐大,又有诸多的羁縻府州,更有许多属国。中土臣民熟知皇帝陛下的称号,而四方边远之地唯知可汗,不知皇帝。若陛下接受天可汗的尊号,四方臣民才知其可汗之上更有天可汗皇帝,一来知道京师为天地中央,陛下在此行天子之权;二来心悦诚服,从此华夷一家。”

李世民思索片刻,缓缓说道:“也罢,朕就从卿等之议,今后对西北君长用玺,皆用天可汗皇帝字样。唐卿,你向将作监转述朕之语,让他们觅来良玉,即日刻制成玺。”

唐俭躬身领旨。那夷男、菩萨等人见李世民接受了天可汗的尊号,不禁大喜,纷纷起身复向李世民跪拜,三呼万岁。

从此,漠北诸部落皆称李世民为天可汗皇帝。到了后来,这个尊号渐渐传播开来,四方属国来京师朝拜,皆称李世民为天可汗。

菩萨趁热打铁,又起身向李世民奏道:“陛下既为臣等的天可汗,今后臣等来京朝拜更为频繁。只是来京路上,道路险阻也就罢了,唯越他国国界时,麻烦不少,请天可汗戒约他国,让臣等顺利入京才好。”

座中之人除了夷男之外,纷纷赞同菩萨的提议。原来薛延陀之土与唐境接壤,诸部来京之时,若想走近路势必经过薛延陀所辖土地。这些年,薛延陀自恃强盛,当诸部使者经过其境时,往往受到多方刁难,有时其所带贡礼也被夺走。

诸部落来使曾纷纷向唐俭述说自己遭到薛延陀刁难的事,唐俭又把此事禀报给李世民,意欲让李世民告诫夷男,让他约束手下,收敛其行为。菩萨今日当堂提出此事后,众人的目光纷纷射向夷男。

李世民问道:“真珠可汗,朕听说诸部落使者经过你境内时,闹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果有其事吗?”

夷男立起身来,答道:“臣亦风闻有此事,那是一些胡作非为之人瞒着臣干的。陛下,臣之土地甚广,人又良莠不齐,之前发生一些非礼的事固然难免,终归是臣不能严厉约束所致。臣来京之前已下严令,今后再有人敢胡作非为,定遭五马分尸之严刑。”

李世民仰头思索片刻,既而说道:“你如此严厉刑法,手下人定会收敛许多。只是漠北地旷人稀,行旅之时,往往难见人迹,若有一些贼人聚集成匪,在大漠之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专事劫夺来使的礼物,太难擒拿。真珠可汗,为了保证使者行旅安全,还要有万全之策才好。”

菩萨这时插话道:“陛下,臣入中土之后,见所行道路皆设有驿站,这样既给使者行旅方便,驿站之间首尾相连,又可以相互策应,保证安全。若是能在漠北设置驿道,即是万全之策。”

李世民暗自忖道,若在漠北设一驿道,所费不多,却能使各部落相连,加深他们与中土的联络,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他点头赞同,说道:“这是一个好想法,朕同意设立。驿道设立之前,朕让户部派员沿线踏勘,以确定道路的取向及驿站的设立,至于驿道建成之后,可让户部拨给钱粮,以资费用。只是驿道之养护及驿站之人,须由各部来管,真珠可汗,你熟悉漠北诸部的地理,且此驿道入你境内最长,朕意将这些庶务,都交由你办理了,你以为如何?”

“臣领旨。陛下,踏勘线路可由户部派员去办,至于驿站建成之后所费钱粮,就不要在户部领取了。臣以为,驿道在谁的境内,人员及所费皆由该部负责,这样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好呀,你这是替朕着想,就这样办吧。”

菩萨又拱手道:“陛下,驿道设立之后,方便臣等来京觐见。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此驿道修得又平又直,希望陛下万乘之躯入塞北巡视,使天下臣民能一睹天可汗之威仪。”

这句话使得李世民有了兴致,脸上顿时有了跃跃欲试的神色,他爽朗笑道:“好哇,朕早有此意。史大柰早就向朕描绘过草原的胜景,让朕心慕已久。只是国事太多,一直没有空儿遂此心愿。待此道建成,朕会不带銮驾,像你们一样骑马驰骋而去,完成心愿。”

夷男、菩萨等人又复跪拜,齐声道:“臣等在驿道建成之时,自会日日恭迎大驾。”

李世民在接见漠北诸部朝贺之时,近年来又增加了一项内容,即是要亲自排解诸部的纷争。刚刚商定了设立驿道的事,后面的同罗使者即起身向李世民告状。

“陛下,那仆骨部数次侵入鄙部牧场,陛下去年已经责他,然其稍稍收敛之后,又复旧态,请陛下为鄙部做主。”

这还是去年的旧案。同罗部位于土拉河之支源通勒河两岸,那里水草丰美,是天然的好牧场。仆骨部居于同罗部的正北处,为阿勒丹河沿岸,也有丰茂的牧草。只是因为气候的原因,每至秋末,仆骨部的草场渐枯,而同罗部的草场依旧葱绿。仆骨部倚仗人多,赶着牲口越界到通勒河沿岸放牧,这自然激起同罗部的不满,双方为争夺牧场发生了数场械斗。官司打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让仆骨部退出越界之地,若想要牧草,须拿羊马等物来换。仆骨部当时唯唯答应,然到了去岁秋末,敢是想着天高皇帝远,依旧赶着牲口越界来放牧。同罗部无奈,只好继续找李世民告状。

李世民听完同罗部使者的控诉,眉头皱了起来,唤出仆骨部使者问道:“同罗部所言,果是你们所为吗?”

那仆骨部使者看似不慌不忙,像是事先已有准备,然眉宇之间掩不住一丝恐惧,狡辩道:“鄙部越界放牧是实,然有前因。鄙部遵陛下旨意,欲拿羊马换其牧场,遭其拒绝。陛下,那羊马逐水草而居,其蹄之所至,自是要吃草活命,却也不是鄙部主动赶去。”

李世民听出仆骨使者的话里有无赖的意思,遂动了怒意,斥道:“朕去岁让你部用羊马换其牧草,却不是去换牧场。你们不听朕之言语,莫非倚仗你部人多就想欺凌同罗部吗?”

那使者低下了头不敢再强辩,低声说道:“想是鄙部错会了陛下的意思,那也是有的。小人此次动身入京之前,鄙主谆谆告诫,让遵从陛下的旨意。陛下但凡有旨,鄙部不敢不听。”

李世民改换了颜色,说道:“这就对了。朕于漠北诸部,不取一物一赋,所以愿意接受你们的朝贺,唯思和睦相处而已。你们有事找朕裁决,朕无偏私之心,公平待之。朕这样做,其实也为你们好。若有部落倚仗人多,动辄寻衅,极易酿成祸端。须知‘毙敌一万,自伤八千’的道理,战祸一开,于人于己都不是幸事。仆骨部使者,朕这次说清了,你们若想要同罗部的牧草,须用羊牛来换,你这次不会再听错了吧?”

“小人谨记在心,不敢有差。”

李世民又对夷男说道:“真珠可汗,朕离他们太远不能亲至,你可代朕前去巡查。秋末之时,最为紧要,万万不许再起纷争。”

夷男听说李世民让自己代其巡查,无疑是看重自己,心里有了一分自豪,又有一分得意,遂躬身答道:“臣遵旨。明岁此两部若再有此类纷争,就请陛下拿臣问罪。”

说完了这些事,天已近午时,李世民起身道:“走吧,该是进膳的时候了。唐卿早已准备好了美食佳肴,你们陪朕前去吧。”

众人神情激昂,他们知道中土的美食花样繁多,何况是宫中的御菜,更是极致的美味,等闲难尝一回的。

漠北诸部臣服大唐,反映了少数民族与大唐势力的此消彼长。李世民在宫内欢宴诸部来使的时候,同居一城的颉利呆在家里,与家人默默相对。颉利在京城中无疑受到优待,然其心灵的极大失落,不是用锦衣玉食能够弥补的。昔日为大汗之时,他威风八面,心性高昂;如今虽被授为大将军,说到底不过是大唐的俘虏,想出外游历也有诸多的限制,实为一特殊的人质。大凡一个人的性格过于执拗刚强,缺少柔韧,往往遇到重要变故之时,极难转过弯儿来随遇而安。颉利就是这样,他居于京城之中,对所观所见皆感到异样,格格不入,心情异常烦闷,身子也一日日消瘦起来。节前的宴会上,李渊令他持剑起舞,他当时饮酒之后情绪不错,依令起舞了一回,获得了满场喝彩。颉利是夜酣然入睡,第二日醒来睁开眼想起昨夜舞剑之事,不禁羞愧上脸,喃喃道:“想不到汗国昔日的臣子,竟然叱令我来舞剑。我到底怎么了,那样欢快地舞剑来取媚他们,莫非为乞求残生吗?”他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心中愁闷异常,竟至卧榻不起。

颉利此后再未起床,进食日少,身子愈来愈弱,未出正月,竟然一命呜呼。

李世民准其家人依突厥风俗焚尸葬之,其归葬之日,长安城内的突厥人皆哀哀切切将颉利送往墓地,突利亦在队列中。只见火光燃起,昔日强盛的东突厥的最后一位大汗随火而逝,颉利的一丝魂灵飘飘荡荡,找寻其先祖而去。

大唐的北境已安,其巩固边疆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西方。

大唐将其注意力专注于东突厥的时候,对西境的吐谷浑等国采取了相对宽松的策略。像吐谷浑攻占了洮、叠两州,大唐军队仅是将其收复过来,并未深究,两国边境照常互市。待东突厥灭亡,兵部下令将北境之兵移向西面,吐谷浑顿时感觉到了很重的压力,这引起了吐谷浑主慕容伏允的不满。

慕容伏允已六十九岁,统治吐谷浑多年,多次与隋、唐军队交手,有丰富的交战经验。他知道自己的国势无法与大唐相比,若逆来顺受只能沦为大唐属国的地位,所以必须要主动抗争。当唐军陈兵东面的时候,伏允下令撤销互市,亲自领兵出国境向北,突然掳掠了唐朝的鄯、廓两州,将大唐通往西域的道路截断。是时,大唐鸿胪丞赵德楷出使西域正好行驻在廓州,被伏允顺手牵羊给拘留了下来。伏允这样做是想告诉李世民:别想打吐谷浑的主意,若唐朝不主动撤去重兵,吐谷浑就会背靠西突厥,将西域之路完全阻断,不许唐朝一人一骑经过。

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对伏允的挑衅嗤之以鼻:不自量力!京中武官纷纷请战,其中以尉迟敬德、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薛万彻最为热切。

李世民每遇重大战事,任人为帅时,最为看重李靖和李世两人。与东突厥之战后,李世屯兵定襄,后来又移防并州。那里的突厥人固然需要镇抚,北面的薛延陀也不可不防,以李世之威名,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因此不可轻动。且现在李世丁忧在家,正替其父守孝,李世民也不愿夺情令其赴任。至于李靖,去岁末数次上表,以年老多病为由,坚持要辞掉尚书右仆射的职位。李世民见李靖意志坚决,挽留了数回,最后只好准其所辞。另下诏任李靖为特进(文散官一品),其封爵、禄赐如故,特旨待其疾病有所起色的时候,每隔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所谓平章政事,即是以宰相职参与朝政,这又是李世民发明的一个新名堂。李世民这样做,无非是看重李靖,让他在朝政之中发挥作用。如此一来,再派李靖出征为帅显然是不可能了。

按说征讨吐谷浑的合适人选,柴绍也算一人。柴绍当初设奇计打败伏允,对吐谷浑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只是柴绍近来恰好染病在榻,不能出征。

李世民思来想去,最后选定段志玄为出征之帅。贞观八年五月,李世民下诏授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由其总领西境边疆之兵征讨吐谷浑,另诏契苾、党项部落之兵协助段志玄完成征讨之举。段志玄接旨后,即迅速准备停当,既而率众奔赴陇西。

此年又是风调雨顺,初春的时候,天下普降甘霖,春苗茁壮成长,昭示着又是一个丰年。到了夏季,雨水降落适宜,并未酿成洪灾,田里的庄稼开始抽穗、灌浆,农夫们喜上眉梢,知道今年丰收已经有望了。

陈君宾一直在河套地区帮助突利所辖之人耕种,首先将粟米种植成功,到了五月的时候,又从江南引种稻子。他先是手把手教会突厥人育秧,然后引来河水灌溉田亩成为稻田,他挽起裤管示范插秧。当一垄垄的田亩中遍植起秧苗之后,他又在此留驻半月,密切观察秧苗的成活情况。果然,那些秧苗在河水的滋润下,生长得茂盛嫩绿,甚是喜人。陈君宾见状大喜,遂辞别突利,回长安向李世民复命。

李世民得知塞上可以引种水稻,一开始不相信,待求证确实后方才赞道:“塞上能种水稻,其难度不亚于攻坚之战。陈卿,朕本意让你教会突厥人耕种即可,不料你能举一反三,朕定赏你。天下安定,须使百姓衣食有余。像眼下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即是官家、百姓的福祉。突厥人过惯了游牧无定居的生活,若不改变,即是祸乱的渊薮。你领他们在塞上耕种成功,就为朕去掉了一块心病。”遂赏陈君宾赤金十斤,帛一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