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说完,场面一时现出了片刻沉静。在场的人们都在咀嚼魏征的这一席话,其中有一部分原来赞成封禅的人,心里开始矛盾,最后还是认为魏征说得有理,不自觉就变了态度。更多人将眼光视向李世民,看他到底如何定夺。
李世民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魏卿的这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而成,你的意见在群臣中固然为极少数,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众卿,你们各说各的理儿,倒让朕有些难办了。这样吧,先让无忌继续准备,大家趁着过年的这个空儿,好好思索这个话题。等年后的朝会上,我们再定。好了,魏卿,你退下去吧。众卿,你们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如此,封禅的话题暂时搁置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魏征的这番话给满腹热情的李世民泼了瓢凉水,兴致不由得大减。他数日后接到河南、河北等地遭遇雪灾的消息,即召来有关人布置赈灾之事。待众人走后,他独自对着窗外发呆了半天,又让人唤来长孙无忌,说道:“无忌,封禅之事停止吧。魏征说得有道理,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此后,人们对封禅一事渐渐淡忘了许多。随着节日临近,人们纷纷沉浸在春节的气氛中,就将封禅大典忘得一干二净。
中国人重视春节的习俗,至唐朝时已经完全形成。临近春节,家家都要根据自己的财力添置年货。
是年,天下大熟,民众富足。长安城里的东、西两市中,节前日日拥挤非凡,人们一筐一筐地将年货搬回去,乐坏了众多的商贾们。
除夕之夜,照例要举办驱除疫鬼的傩戏,这是最热闹的庆祝仪式,参加者最多。这几年,因年成皆好,官府里渐有所积,长安、洛阳东西两都率先由官府出资,组织傩戏供民众观看。此后,各州县知闻,纷纷效仿。
是时,各州县的驱傩者已于昨日就住在官衙门外,等夜幕降临后,他们才从四面城门鼓噪而出。
今夜,李世民要在丹霄殿内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宴会过后,并允他们在皇宫内观看傩戏。
申牌三刻,来参加宴会的官员们入承天门,列队向丹霄殿行去。这其中,还有以颉利为首的十数名突厥人。归思州刺史冯智戴恰好也在京中,被李世民特邀入宴。
丹霄殿位于两仪殿的左侧,该殿背依海池,门前有一处极大的阔地,风景甚美。李世民近来宴请群臣,往往选择在该殿举行。是夜殿前,早早随着宫内挂起了一排排的红灯笼,夜色渐起,灯笼的光辉照亮了宫内的道路,显出一片喜庆之色。
丹霄殿内,四周立着一圈檀木人形雕像,其双手平伸以放蜡烛,其实充作烛台之用。这些蜡烛是由交趾所产的香蜡烛,其烟缭绕现异香之气,其光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殿之最北端,并排摆着两张案子,是李渊和李世民所坐的地方。其下,纵列着一排排的案子,自然是百官所坐。案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珍奇美肴、新鲜果蔬,殿两旁站满了手执酒壶的宫女。在殿的右后侧的屏风后面,一群乐工手执乐器,时刻准备起奏。
群臣入殿后,在太监的导引下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静静等候李渊和李世民的到来。
酉牌时分,只听殿内一声高喊:“太上皇、皇上驾到,百官接驾。”既而乐声顿起,可以听出其所奏乐声为《庆善乐》。
群臣齐刷刷站起,跨前一步,然后跪下,同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渊先坐在左边的案子前,他满面笑容,挥手道:“众爱卿,平身吧。”李世民也随之坐下。
群臣又同声道:“谢太上皇、谢皇上。”然后各归其位。
李渊微笑道:“众卿辅佐二郎……”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也许由此想起了李建成、李元吉已不在人世,又见众目睽睽,遂恢复常态继续说道:“……忙了一年,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孤在宫里,也日日欣喜呢。今夜为除夕,二郎让孤前来与众卿欢宴。好嘛,我们今日就好好庆贺一回。”
李渊的话音一停,群臣的眼光皆移向李世民。只见李世民端起酒盏,也满脸微笑道:“太上皇既然让大家欢乐,来,我们先饮尽此盏。”
此后,大家觚筹交错,开始饮酒夹菜。因为上面坐着太上皇和皇上,群臣不像普通宴会那样随便,不敢大呼小叫,场面依旧沉闷。
李渊显然感觉到了这点。他看了一眼李世民,低头说道:“可惜苏世长不在了,他若在场,场面定会热闹一些。”
李世民听到这句话,接口道:“父皇,苏世长去世,还有欧阳询在嘛。”
一句话提醒了李渊。他面对人丛唤道:“欧阳卿何在?今夜为欢乐之时,你腹中笑料甚多,就来上几段,让大家同乐一场。”
欧阳询起身道:“太上皇有命,臣就为大家凑个趣儿。话说北齐卢思道聘于陈国,那日陈主设酒宴群臣,座中只有卢思道为北方之人。陈主令群臣联诗为乐,其中有一人先唱道:‘榆生欲饱汉,草长正肥驴。’原来北方之人常食榆叶,且吴地无驴,以此来讽刺卢思道来此就职。此句一出,众人纷纷把目光射向卢思道,看他如何应对。”
“后来怎样?”李渊问道。
“那卢思道不慌不忙,随口吟出两句:‘共甄分炊米,同铛各煮鱼’,正好与上两句相接。此句用来讥刺南人无情义,且小气,弄得座中之人尴尬万分。”
座中群臣以北方人居多,听罢此语觉得很过瘾,哄然大笑起来。
李渊点头道:“不错,可谓针锋相对,语藏机锋。欧阳卿还有吗?”
这时,长孙无忌立起身来,拱手说道:“太上皇,臣这里有一首诗,却是形容欧阳老先生的。”
李渊示意他快说。群臣都知欧阳询固然有一手好字,然他那副模样如同老猴,长孙无忌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长孙无忌缓缓吟出:“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此诗嘲谑欧阳询生得如猕猴。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全殿顿时哄堂大笑。待笑声少歇,李渊笑指长孙无忌道:“无忌,你的话说得太刻薄,不怕欧阳询回敬你吗?”
果然,欧阳询马上说道:“嗯,臣近日也听来一诗,却是形容赵国公的。”他接口念道,“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原来长孙无忌这些年体重增加了不少,且其肤色白皙,外人见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肥胖”二字。欧阳询夸大其体态特征,嘲谑其为乌龟模样。殿内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李世民却在那里改换了颜色,待笑声止歇,沉声喝道:“欧阳询,你说此话,难道不怕皇后听到吗?”
长孙嘉敏为长孙无忌之妹,欧阳询骂长孙无忌为乌龟,连带着将长孙嘉敏也骂进去,再往后想,李世民又成了什么。
欧阳询嘲谑之时未想许多,他是受长孙无忌之激脱口而出,没想到事连皇后。总算此人很是机智,急忙躬身辩解道:“陛下错会了臣的意思。臣言此诗,是说赵国公生得仪态万方,有洪福之相。”
欧阳询此语尽管牵强,总算是当时圆了场。李世民怕扫众人之兴,不愿深究,遂一笑释然。
李渊此时又瞧见颉利和冯智戴,遂唤道:“颉利将军,听说你的剑舞得非常好,请依此乐声试舞一回。”
颉利这些年住在京城,一直闷闷不乐。李世民得知了他的境况,以为他不习惯京城里的生活,想起虢州那里多麋鹿,可以游猎,欲改授他为虢州刺史,让他心境好起来。谁知颉利不知如何想,不愿去虢州就职,依旧住在京中。他的心情转不过弯儿来,在宅中与家人相对,往往无缘无故就悲泣起来,形貌日渐消瘦。他今日来到丹霄殿宴饮,不拘言笑,待见到欧阳询在那里插科打诨,心情渐渐好了一些,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颉利听到李渊唤自己的名字,急忙起身躬立。待听到李渊让自己舞剑,大合心意,心想在这里舞剑一回,定很畅快,遂答道:“臣遵旨。只是现演此乐不合剑意,乞另演他曲。”
李世民道:“不妨,可改演《七德舞》。”
李渊又唤冯智戴道:“冯刺史,若颉利将军演剑,你可在此当儿新赋一诗。舞止诗成,能成吗?”
冯智戴起立躬身:“臣遵旨。请太上皇先赐下题目来。”
“既然演剑,就以剑为题吧。”李渊随口答道。
颉利手执长剑立在殿中左方的空地上,那边的乐工依令停奏《庆善乐》,转而奏起节拍铿锵的《七德舞》。
颉利的剑果然舞得不错,其剑尖随着乐声,大开大阖,极具雄浑之意。只见利剑如箭射空,似龙游翔,动如雷霆,静如凝光。其舞到精彩处,殿中欢声雷动。
李世民入神地观看颉利的剑舞,觉得其舞有草原粗犷之风,一伸一合之间,很是实用,不像中土之舞有那么多的花架子。他看了一会儿,侧头对李渊道:“父皇,这颉利入京城之后,恐怕今日最为欢乐。”
李渊正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没有太留意李世民的话,间歇中,和着众人的呼声叫道:“好哇,好哇。”
一曲《七德舞》演罢,颉利收势仗剑而立。只见他全身热腾腾地冒出汗来,可见他尽了全力。他拱手一揖,说道:“献丑了,请勿见笑。”
李渊道:“舞得太好了。二郎,赏他。”
颉利躬身道:“臣与大家同乐,不敢领赏。臣已得太上皇的夸奖,则已足矣。”
李世民知道颉利心高气傲,他既然能演剑舞,实属不易,也就不再勉强,遂示意他退回座位。
李渊又嚷道:“冯智戴,颉利将军已舞罢剑,新诗作出来没有?”
冯智戴起身道:“臣凑兴作了一首,恐怕难入大家法眼。”
李世民道:“冯卿,你就立在座位上,将该诗吟出。”
殿内的乐声顿时停歇,一时显得很寂静。那冯智戴顿了顿嗓子,大声将新写之诗吟出,诗曰:
今有将军阿史那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冯智戴将诗吟罢,殿中之人又是欢声雷动,叫好者甚众。大家都说,颉利的剑舞固然不错,而冯智戴此诗更为精妙。若不先睹颉利剑舞,仅从诗面来看,浑如一个高大的神人在那里舞剑,剑法灵动而有气势,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气概。
李渊眼见众人欢乐,不禁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自古以来像今天这样华夷一家,共同宴乐之场面,未之有也。”
是时,宴会气氛之热烈达到最。
宴会结束后,群臣随着李渊和李世民走出殿外,他们要观赏即将开始的傩戏。右边的台阶上,长孙嘉敏带领一应嫔妃、皇子、公主围在一起。李世民定睛一看,就见萧后也杂在其中。
当此欢乐之时,群臣或观舞,或有人下到场子里,戴上假面具,与大家同舞。萧瑀观此场景,心中忽有所感,遂走到李渊、李世民面前,拱手颂道:“臣当隋末离乱之时,心如死灰。不料仅仅十数年时间,国家就富庶祥和如此,臣实在没有料到。臣想所以有如此景象,无非因太上皇、皇上善能理国所至。老臣今日,就代天下之人向陛下谢恩了。”
李渊笑道:“萧郎,我们自家人,还用说如此客套话吗?何况,天下能治理到这种地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李世民道:“萧公,父皇说得对。所以能形成今日之局面,为我们君臣共同努力的结果。除夕将过,明日就是新年了,天下之事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努力去做,现在还不是懈怠的时候。”
“老臣知道。太上皇,老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允吗?”
“萧郎尽管说好了。”
“老臣想请太上皇一起,下场去舞上一回,如何?”
李渊哈哈大笑,说道:“孤早有此意。萧郎,走,我们下去吧。”
人们见太上皇加入了傩舞的队列中,不禁欢呼起来……
除夕的傩戏结束之后,人们或在庭院里燃起燎火,或在居室内点上灯烛,他们唱歌跳舞,饮酒守岁。宫内也不例外。只见各殿皆明设灯烛,映得殿内诸房绮丽明艳,那些后妃嫔媛皆穿上盛装新衣,显得金翠灿烂。居中的庭院内,数堆燎火已经燃起,其明如昼。火堆边,一些乐士演奏音乐,更有一些舞者伴着乐声,在那里翩翩起舞。
李世民殷勤地陪着李渊一起观赏歌舞。李渊今日兴奋过度,刚才又随着舞队跳跃了一阵,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番折腾。现在一静下来,就感觉眼皮奇重,昏昏欲睡。李世民已经在太极宫里为他准备了寝殿,见此光景就劝他早点安歇。
李渊走后,李世民与长孙嘉敏等人一起继续观看歌舞。就见燎火明亮,舞者姿势绰约,煞是美妙。李世民在人丛中看见萧后,就将她唤过来,问道:“眼前之景,若与隋朝相比,哪个场面更奢华?”
萧后这些日子在京,知道当今皇上崇尚俭朴,不求奢华,遂小心翼翼答道:“隋朝短命,陛下之朝正是兴旺之时,岂可相比?”
李世民知道萧后心有所忌,就微笑鼓励道:“若每一事皆与朝廷大事相连,就过于沉重了。萧后,朕仅问场面如何,不涉其他,你但说不妨。”
萧后低头道:“若说奢华场面,贱妾以为今日之场面比不上隋世。”
“你说细一点。”
“炀帝在时,每到除夕之夜,即在殿前各个院子里,设火山数十个。其火大小与眼前相似,只是其燃火之木甚是特别。”
“怎么特别?”
“当时所燃木根,皆沉香木也。每一火山焚沉香数车。当火焰渐小时,将甲煎投其中以使火发,火焰顿时升起数丈。如此,沉香、甲煎之香,可以飘出数十里。是夜,京城之人皆可闻到此香。”
“除夕之夜需用若何呢?”
“一夜之中,需用沉香二百余车,甲煎二百石。”
李世民吃惊道:“要用这么多啊!如此贵重之物,一夜焚之,确实奢华。”既而自嘲道:“眼前所焚皆是柴木,唯觉烟气熏人,不闻一丝香气,无法与炀帝相比。”
萧后不敢再接腔,乖觉地低头退回。
长孙嘉敏道:“燃火守岁,图的是明亮,何必要用如此贵重之木?”
李世民这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有物不用,亦是浪费,盖人性使然啊。炀帝好就好在他有一个能干的老子,为他攒下了许多的钱财。他若不用,岂不是傻子?”
长孙嘉敏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从李世民的口中竟然说出这般话。
李世民换颜一笑,说道:“你瞪着我干什么?我想说的是,人只有花费自己挣来的钱物,方才珍惜,不是吗?”
“陛下所说极是……”
李世民不待长孙嘉敏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敏妹,你莫非想在除夕之夜,再来劝谏一番吗?”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都笑了。
这时已是子夜时分,那边的太监开始燃放爆竹。霎时,就听宫城以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