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奏请李渊,要求众文学才俊为天策府学士。李渊这些日子眼瞅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心里由衷喜爱,当即准奏。不数日,群贤毕集仁文厅,他们是:府属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文学褚亮,文学姚思廉,太学博士陆德明,太学博士孔颖达,主簿李玄道,天策仓曹李守素,记室参军虞世南,参军事蔡允恭,参军事颜相时,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许敬宗,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薛元敬,太学助教盖文达,军咨典藏苏勖。
李世民在天策府延揽四方文学之士,也轰动了整个京师。士大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可见其位望之殊。
这十八名学士定位之后,李世民将他们分为两班,在仁文厅里更日值宿,讨论经典,为他们供给珍膳,恩礼甚厚。李世民在朝谒公事之闲暇,常到仁文厅里,与他们讨论文籍,漫谈时事,经常说到半夜时分方才就寝。
这日秋日景明,阳光射入天策府内,将夜来的凉意压下去,庭院里依旧温暖融融。出仁文厅向东,沿着迎阳湖畔之曲廊向前,就到了一假山处,上面翘立一亭,亭名为“画境”。亭旁生长一棵百年银杏树,树枝亭亭如盖,树叶婆娑繁茂。从远处看,这里碧水、秋树、静亭,与天空上的瓦蓝相映照,端的是合了秋高气爽四字。
这会儿的画境亭里人声鼎沸,李世民等人正在观看一名画师为人画像。画像之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白净面皮,双眉入鬓,凤眼朝天,一身白色襕衫,胸前已经溅满了点点颜色。此人名叫阎立本,乃当朝尚衣奉御阎立德之弟。两人还在隋朝时候就以丹青驰名天下。阎立德出名早,及至到了武德年间,朝中的衮冕大裘等六服和腰舆伞扇,图样皆出其手,他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此次天策府十八学士毕集,李世民一日忽然想起要为他们每人作画一幅,以彰显当代,传之后世。本想请阎立德来此,无奈他宫内事情太多,无法抽身。这时虞世南建议道:“秦王,我观立德之近画,碍于宫体御制,日显呆板,少了生动灵气。其弟立本之笔法,随类赋彩,气韵生动,骨法清奇,我意不如请他来作。”李世民从其意,派人将阎立本请入府内为十八学士作画。其画能够抓住各人的特点写意,被画之人颇觉满意,今日正轮到为苏世长作画。
对面的苏世长正襟危坐,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皱纹一览无余。这苏世长乃雍州武功县人,隋文帝时任长安令,隋炀帝时为都水少监,与李渊甚是友善,两人正好同龄。此公天生聪明,生性大胆,有学问且能说会道。平素不端架子,还爱喝些酒。李渊当了皇帝,他在李渊面前一点都不拘束,常爱进谏,而且谏得滑稽巧妙。一次他跟随李渊去泾阳打猎,此行猎获甚多,李渊兴致颇高,回到长安问群臣:“今日畋乐乎?”苏世长当头泼了一瓢凉水,说道:“陛下游猎,薄废万机,不满十旬,未为大乐。”李渊一时气得变了脸色,接着又笑了,问苏世长:“狂态发耶?”苏世长得理不让人:“为臣私计则狂,为陛下国计则忠矣。”李渊有一样好处,就是相当念旧、讲交情,并不怪罪他。几件事情下来,朝中之人多说苏世长有点像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他所以被李世民列为十八学士之一,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看重他与李渊深厚的交情,且他不像裴寂那样令人讨厌。
苏世长在那里已经坐了半天,阳光射得他眯着眼,就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对阎立本说道:“阎画师,人人说你画技如神,我看也不尽然。从早上到现在,你让我在这里一直端坐不动,怎么动作如此慢,莫非存心想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吗?”
阎立本不理会他的茬儿,凝神观察苏世长的神态细微,依旧一笔一笔地认真作画。看到苏世长不耐烦的样子,李世民不禁好笑,说道:“苏先生少安毋躁,你的面部已成,马上就好了。”
虞世南和苏世长最是熟悉,两人见面常常开些玩笑。看到苏世长那猴急的样儿,虞世南忍不住取笑道:“老东西,你就如猴子一样沉不下心来,想当初你在陕州多忍耐一会儿,也就成为一位罕见的良吏了。”
众人一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典故,也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一个笑谈。去年李渊派苏世长任陕州长史,这位老先生说嘴天下无敌,真正去管地方政事的能力就差了一些。两个月下来,他难驭下属,又多判错案,民怨甚大。怎么办呢?苏世长想了一个收买人心的办法:自我责罚,让人在大街上用鞭子抽打自己。没有想到,这位执鞭的衙吏也恨苏世长仅有嘴上的功夫,平日里不干实事,竟然假戏真做,下手格外狠,鞭鞭见血。苏世长痛得受不了,大喊着逃之夭夭,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李渊闻讯,将苏世长召回了长安,其时这个消息已经传入朝中,百官见了苏世长都忍不住要笑。
李世民先止住笑,责怪虞世南道:“虞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揭起疮疤来也刀刀见血,今后不可再为了。”
那边的苏世长并不恼怒,也随着众人大笑,这会儿开言道:“世南,就你的这把瘦骨头,还不如我呢。一鞭子下来,恐怕早把你打昏了。我们不要说嘴,小许子,去拿皮鞭来,打他一鞭子试一试。”虞世南生就一副书生相,文质彬彬,清瘦柔弱,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内里禀性正直刚烈。
褚亮这时缓步走出人丛,说道:“苏先生,这些日子我为你的赞语不少犯难,这会儿我倒是想起了。”
李世民当初让阎立本为每人作画,又嘱褚亮为每人写一条十六字的赞语,再让虞世南题在画上,即完成了《十八学士写真图》。褚亮这些天已经将前画之人的赞语写出,计有:
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当官励节奉上忘身(房玄龄)
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杜如晦)
德行淳备文为辞宗夙夜尽心志在忠益(虞世南)
道光列第风传阙里精义霞开掞辞飙起(孔颖达)
志苦精勤纪言实录临危殉义余风励俗(姚思廉)
苏世长一听,急忙站起身来,他显然很在乎褚亮给他下的赞语,连声问道:“为我作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快快讲来。”
场中一时静寂无声,褚亮悠悠吟道:“军咨谐噱,超然辩悟。”
苏世长点头道:“是好话,我聪明能辩是大家都公认的,下两句呢?”
“正色于庭,非躬之故。”
苏世长一听,疾步上前执起褚亮双手,边摇边道:“好哇,知我者,褚亮也!小许子,拿酒来,我为此语当饮尽一大盏。”
虞世南哈哈一笑:“褚亮,你这句话说到这老家伙的心坎上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向你行了贿?”
李世民微微一笑:“褚先生此语甚是恰切,苏先生多次在朝堂向父皇谏诤,无非是一个‘忠’字,忠于我朝。”
说话间,阎立本作画已成,众人细细观看,只见画中的苏世长长髯飘飘,显得庄重超然,眉宇之间露出一丝诙谐之气,皆赞甚是传神。
之后阎立本为许敬宗作画,众人三三两两或观看,或回厅内喝茶。李世民也不与他们谈天说地,任由他们自由行动。这会儿房玄龄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就沿着曲廊信步到了后园。
后园里的**开得正浓,将园内装点得甚是娇艳。李世民见房玄龄的左手臂还打着夹板,关切地问道:“玄龄,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吗?”
房玄龄说道:“快好了,医生说后日即可去除夹板。”
李世民脸现薄怒:“尹阿鼠太不给我面子,仗着尹德妃之势,竟然敢打我的人!玄龄,你说,他到底受什么人的指使?”
房玄龄摇头道:“都怪玄龄没有眼色,不该从他门首经过,又恰恰尹阿鼠站在那里。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根子还是当初在洛阳时,尹德妃索要金珠宝贝未曾到手,所以怨恨至今。”
“尹德妃和张婕妤这下子把我给恨上了,她们太不识大体!父皇有旨,将这些金珠宝贝赏给有功的将士,后宫之人怎能妄取呢?”
“女人心最是狭隘,秦王你拿下了洛阳,她们就以为你掌握了金山银山,理应分她们一杯羹!不过这件事情倒给我们提了一个醒,后宫不可忽视,她们日日身处皇上身侧,谗言多了必然成祸。”
李世民面色凝重,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房玄龄观察李世民的神色,说道:“秦王,这些天我有一些忧心,如晦也有这样的心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一愣,说道:“玄龄,怎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有话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