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八月,中秋节将近,秋高夜澄。李渊眼见全国渐趋一统,龙心大悦,下旨大赦天下,率百官于京城南郊大祀天地,并赐酺天下。大酺期间,百官、庶民共同宴饮欢聚,并开百场戏。那几日,长安城里百戏竞作,人潮如涌。
天阔云舒,树绿水碧,秋风抚慰下的曲江池显得更为妩媚。自晋昌坊开始,渠水汇集成股名为曲江,沿岸风景秀美为游乐胜地,朝中各衙署在这里修筑了许多亭馆台榭。
曲江沿岸的亭馆台榭中,以青云楼和芙蓉苑最为著名。不说周边绿树环水,烟水明媚,就是园内的珍木异石也布置得十分精巧,更别说这里闻名天下的珍馐美馔了。像青云楼,就是朝中大型宴会的指定地点。青云楼由于声名显赫,且有官供的支应,日常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朝中的达官贵人。这里的酒费昂贵,寻常百姓不敢轻易登门。却说这日午时,从城内奔来一匹白色高头大马,骑手头戴一顶皂绢幞头,身穿一袭绯色缺骻袍,脚蹬乌皮靴。他一路挺身疾奔,目不斜视,脸现倨傲之气。到了青云楼门首,只见他驭住马,一跨腿蹦到地上,将马缰绳扔给门房,疾步入了园门直奔楼上。后面的门房显然认识他,脸上早就堆出了谄笑,乖觉地将马绑在拴马桩上。
这人入了阁门,一名胡姬迎上前来,她轻启红唇,操着不太熟练的长安话说道:“韦爷,您来了,这一阵子忙什么呀?我们都想着您呢。楼上那人已经等您半个多时辰了。”原来此人名叫韦挺,现在东宫任太子左卫率。其父曾仕隋为民部尚书,韦挺少时在长安与当今的太子李建成成为玩伴,交往甚密竟成莫逆。如今李建成贵为太子,早将韦挺引为心腹,是其第一红人。
韦挺脸上浮起笑容,看得出来,他与眼前的胡姬甚为熟悉。他用手摸了一下胡姬的脸蛋,柔声说道:“小蛮,想我吗?”胡姬用粉拳打落他的手,复又将韦挺向楼上引,嗔道:“韦爷,我想您有什么用?今天若不是楼上那人相邀,您会来这里吗?会想起我吗?”
胡姬将韦挺引到“翠涛阁”前,阁门正开着,想是听见了韦挺的声音,里面马上迎出一人,只见他拱手道:“韦兄弟,有劳大驾践约,为兄感激不尽。”韦挺也急忙拱手,说道:“既蒙杜兄召唤,小弟焉有不从之理?累杜兄在这里久候了。”在他举手之间,身旁的胡姬早已悄悄地闪身下楼。
先来此人名为杜淹,正是杜如晦的叔父。
杜淹伸手请韦挺入席,韦挺迈入阁内定睛一看,只见案上已经摆满了各色果蔬,中间的一只双鱼纹四曲银碟上摆着六只缕金龙凤蟹。韦挺还是识货的,他知道这是由吴中转运而来的糖蟹,厨工用洁布擦净壳面后,再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在长安实属珍品。韦挺向藤椅子上坐定,眼光拂过窗外的曲江风景,笑道:“杜兄如此多礼,兄弟前些日子收下你那套团花纹金杯已是唐突,今日又蒙你赐宴,让我如何消受呀。”
杜淹连声道:“韦兄弟能给拙兄如此大面子,不胜感激。来,韦兄弟,这是酒楼新进的蒲桃酒,请满饮此杯。”
青云楼里的酒器甚是讲究,饮蒲桃酒用的是玛瑙兽首杯。韦挺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入口味辛,那凉意如一缕缕温火,片刻间四体融和,遂赞道:“好酒!”
韦挺知道杜淹如此殷勤的用意。杜淹自从入了长安,眼见昔日洛阳同僚纷纷入阁,自己久不得调,心中焦急万分。有心想走秦王府的路子,然李世民诸事忙乱,没有时间想起他。秦王府众人知道杜如晦的心情,都不愿意帮杜淹说话。东宫和齐王府里的人想他是杜如晦的亲叔叔,也没人搭理他。弄得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杜淹落得如此尴尬,还有一个因素。杜淹年轻时候博闻能辩,有心出仕想走终南捷径,就与好友韦福嗣共入太白山隐居。隋文帝洞察了两人的心机,将两人召来申斥一番,然后把他们谪戍到江表以示惩罚,这件事情在长安被传为笑柄。及至杜淹臣服王世充,得宠后威权自重,连自己的亲侄子都不放过,世人甚为不齿。韦挺素来傲慢不羁,对杜淹也很不以为然。然他和杜淹素有旧交,又颇信袁天纲之语,当初袁天纲给自己和王珪、杜淹所留短语,隐隐然三人似乎为一殿之臣。今日杜淹盛情来邀,他虽不十分乐意,还是来了。
韦挺夹过一只糖蟹,揭开盖子,见蟹壳内蟹黄灿然,遂叹道:“秋来蟹肥,让我又想起吴中美景。”他话锋一转,“杜兄,你知道我是一个直性子人,有什么话,请说吧。”
杜淹脸上已有皱纹,黑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精亮,他伸手招呼侍者,说道:“上飞刀鲙鲤。韦兄弟,听说这鱼还是洛河里的鲤鱼呢。”所谓“飞刀鲙鲤”,就是将鲤鱼切成细丝然后生食之,青云楼里的庖厨能把鲤鱼肉切得如轻纱一样薄,如丝线一般细,时人誉之“縠薄如丝,轻可吹起”,真乃神乎其技。
韦挺神色漠然,他久在酒宴中穿行,眼前有再好的美馔也视若平常。
杜淹察言观色,知道韦挺性子甚急,也就不再弯弯绕,遂长叹一声:“韦兄弟,为兄已入长安两月有余,同来的人都有了地方,独我一人没有着落孑孑然如孤魂野鬼。今天找你,还想请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早日为我谋一差使。”
韦挺并不直接回答,轻轻一笑:“杜兄,你的亲侄子现在天策府颇受重用,你又是秦王带回来的,怎么反来求太子呢?”
“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当初因受王世充之命杀了我的大侄子,如晦就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若不是楚客替我求情,我已经死在洛阳了。现在如晦在秦王面前很得势,能容下我吗?我不想去碰那冷钉子。”
杜淹提到了李世民,韦挺突然来了气,忿忿道:“杜兄,你若不投天策府,实在是不识时务!现在的秦王风光得很呢。知道吗?那日太子带领众皇子观看百司酺宴,秦王多么抢眼啊。”
杜淹点点头。这件事刚过不久,长安城里的好事之人谈起来口沫横飞。此次大酺首日,李渊带领身边重臣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人,乘步舆沿着朱雀大街直到曲江池,沿途观看酺宴盛会。第二日,李渊令李建成率领众皇子出行,让他们“体会民情,与民同乐”。李建成居前,其他人依次排开。过往之处,观望士民见了太子皆低头默然,及至李世民到了近前,顿时“秦王”喊声雷动,人人脸上皆现兴奋之色,纷纷要上前一睹李世民的风采。李建成和李世民虽是一母所生,但李建成个子稍矮,这些年又静多动少,身子已经微微发福,而李世民长身玉立,脸现英气,加之他近时战功卓著,长安百姓早将他看成神人一般。李世民现在受众人欢呼,人群簇拥使他难以前行,前边的李建成扭头看了一阵,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向李元吉等人一挥手,先行离开了。那几日,长安百姓纷纷以见到李世民为荣。李世民当街受拥的消息传入朝中,一大半人都以为这是李世民的功劳卓著使然,而裴寂、李建成等人暗地里却酸溜溜的。
韦挺得知了这个消息,忿忿地对李建成说道:“百姓只知秦王,不知太子,皇上也太宠秦王了。”李建成脸色阴沉不吭一声。
此后数天,只要一听李世民的名字,韦挺心里就憋气。
杜淹观察韦挺的神色说道:“这些年来,秦王东征西讨,所战皆捷。尤其是此次围洛阳,他敢于分兵堵截窦建德,这种胆魄非常人所有,难怪百姓拥戴他了。”
“秦王确实功劳不小,然那副得意嘴脸也让人生厌。此次皇上又封他为天策上将,杜兄,他连太子也视若无物了。还有他的那帮府属,也是不可一世跋扈得很呢。知道吗?昨天,房玄龄路过尹德妃父亲尹阿鼠门首的时候,尹阿鼠正站在门首送客,房玄龄连马也不下就想一驰而过,让尹阿鼠指挥门人把他拉下马来打断了手。”
杜淹淡淡一笑,说道:“这还是在洛阳时惹的气,当时尹德妃奉圣旨去洛阳接收内宫,除了收到一些人之外,金珠宝贝一无所获,都让秦王分给有功将士了。听说尹德妃和张婕妤当时就气鼓鼓的,觉得秦王把好东西都独吞了。房玄龄太没眼色,放着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从尹阿鼠的门首经过,不是自取其辱吗?”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声音:“杜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策府目空一切,正该有人挫挫他们的骄气。”
韦挺一听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大喜,转头向隔壁喊道:“何处高人,能来一聚吗?”
对方回答说:“谨遵台命。”只听脚步声响起,那人起身向这边走来。青云楼里的阁室皆以连地屏风相隔,装饰甚美,然并不隔音。
片刻之间,隔壁之人已走了过来,只见此人长身壮健,英气逼人,拱手施礼道:“晚生杨文干,适才唐突,万望恕罪。”
韦挺已经认出了他,起身道:“杜兄,你识得他吗?此君正是新科举子杨文干。杨文干,闻喜宴已散,你为何还滞留在长安?”
六月,全国士子齐聚长安,街上麻衣似雪,南腔北调充斥店肆。这些士子参加过礼部主持的贡举试后,礼部放榜,及第举子先去拜谢礼部知贡举的知遇之恩,随后在曲江边凑钱举办一宴会,邀请礼部知贡举参加,名为闻喜宴。韦挺和礼部知贡举刘立甚是友善,这日刘立拉着韦挺参加了闻喜宴,韦挺也就在宴会上认识了河间举子杨文干。
三人寒暄一阵入席坐下,杨文干开口道:“两位大人在上,学生冒昧了。学生这些日子也多闻秦王名声,甚是佩服其功业胆识。不过听得多了,反生出一些疑问来。”
看到韦挺坐在对面向自己点头,杨文干好像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王虽与皇上为父子,与太子为兄弟,然终为臣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即使皇上万年之后,亦当由太子继承大统。如今秦王功高显赫,还慨然受之,若发展下去,当成大唐祸乱。文干多读史书,知宫中变故,皆缘于此也。”
韦挺甚是喜欢,说道:“文干不愧为饱学举子,很有见地。”杜淹在一旁不做声,心想这杨文干乳臭未干,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朝政,想不出他缘何对秦王如此反感。想到这里,杜淹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听说当初皇上曾经许秦王为太子,因为秦王力辞,才有太子今日之位。”
韦挺的脸红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一拍案子,大声道:“一派胡言!我久在太子身边,也多听皇上言语,从没有听到这样的混账话,分明是秦王府里的那帮人造的谣。杜兄,我看你还有点相信呢。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为通例,且当今太子的文才武功也不比李世民差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要在朝中帮助皇上处理政事,无暇外出,诸种风头才让李世民抢了去。”
“是,是,为兄久在洛阳,不了解长安之事,所言皆是道听途说。”看到韦挺发火,杜淹忙不迭地解释。
“这就对了,要知太子为人淳厚,平素干得多,说得少,不愿意与别人争一日之短长;反观李世民和他手下那一帮人,边干边吆喝,实在是鹰视狼顾,咄咄逼人呀。杜兄,你若入了东宫,要能够忍辱负重才行。像我这样的脾气,又口无遮拦,天策府里的那一帮人早将我恨得牙根直痒痒。”
杜淹默然。
一旁的杨文干按捺不住,接过话茬儿说道:“韦大人此言差矣!与人相争相持不能靠口舌之力,关键还要靠实力。如今皇上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处置,六部政要皆过其目,官吏任用皆过其手,可谓总揽大局。仅此一点,秦王万不能比。至于外出征战,太子或亲自出征,或选出数名上将代征,只要兵强马壮,一样能打胜仗。韦大人,这就是学生说的实力。”
杜淹见杨文干在那里侃侃而谈,其中观点不乏偏激,然也有相当见地,不由哂道:“这位小兄弟,想不到你整日握笔磨墨,还有一番到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念头。如此看来,你是文武双全哟。”
杨文干并不推却,朗声道:“学生虽读诗书,然也粗知兵法,枪棒使得不十分娴熟,也能到战阵里厮杀一阵。”
杜淹轻笑道:“嗬,可惜现在不开武状元科,否则你就成了双料举子了。”
韦挺已经听出了杜淹言语中的揶揄之音,遂接口道:“好哇,不愧为新科举子,有见地也就罢了,难得还有一身好武艺,将来朝中还要倚靠你这样的人才呢。文干,你近日返家吗?”唐依隋制,及第举子要在来年二月通过吏部的关试,方能具备做官的资格,铨选授任。
杨文干点点头:“学生准备明日动身返乡,年后正月再到长安参加关试。”
韦挺好似发现了一块罕见的宝玉,说道:“你该回去了,‘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待你关试之后,若有兴趣就来找我,我替你向太子引见,如何?”
杨文干大喜,起身拱手道:“早晨房前喜鹊登枝,学生知道今日定会遇到贵人。学生深感韦大人大恩大德,我这里有礼了。”
韦挺连连摇手,三人接着饮酒。韦挺和杨文干谈兴甚浓,好像久违的知音,反把杜淹晾在一边。午时过后,三人酒足饭饱走出青云楼。韦挺显然对杜淹的事儿不太上心,仅淡淡答应帮忙,除向太子举荐外,也找知事吏部的封德彝说项。杜淹心里透出些失望,但脸上还是堆满笑容连连称谢。他们出了门首,韦挺跨马而去,杨文干则背着手绕池而行。杜淹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转身唤来一赁驴小儿,点钱五十文付与他,然后骑上驴背,怅然而归。
安定坊位于宫城西首,北接城墙,居于北墙光化门和景曜门之间。坊内地势北高南低,矮丘洼地错落有致。当李世民收复并州之时,李渊以“秦王有克定天下功”,下旨在安定坊内营建弘义宫,准备赐给李世民为其居所。当李世民从洛阳凯旋的时候,弘义宫已经建成。
李渊对李世民甚是尽心,知道李世民酷爱山水,遂令工匠依安定坊内的地势,做成三座小山,并引水成渠,宫中正殿左右各成一池。宫成之日,长安百姓纷纷前来观看,盛赞长安又多一景。
李世民从承乾殿迁居到弘义宫,俨然是耸动长安的一件大事。早朝之时,李渊亲手将一金匾赏赐给李世民,上面有他亲笔书写的“天策府”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并下特旨,启大驾卤簿,着百官将此匾送往安定坊,言“如朕亲临”。李世民听后大惊,为送一块匾而动用皇上的大驾卤簿,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而跪地力辞。看到李世民如此坚决,李渊同意降为简仗。
如此简仗也非同小可,需动用三千人。从朝廷重官到侍从护卫、鼓乐旗盖、车骑扇辇、清道杂役等等,前后排列计有一百二十多列,耸动了半城百姓。车驾到了弘义宫前,先由太子李建成主持,将金匾立在大门之上。之后,李世民满面春风,拱手将百官迎入府内,里面,早已经准备好了酒席。种种宴乐之欢,不一一细表。
此后数日,李世民将承乾殿里的家什搬入弘义宫内,居中的正殿仍然名为“仁文厅”,又将左池名为迎阳湖,右池名为翠光湖。殿后草木鸟兽,繁息茂盛;桃溪李径,翠荫**;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这日李世民带领房玄龄在宫内漫步,观此美景,深为满足,笑道:“玄龄,我有意揽众文学才俊在仁文厅里说诗谈文,这样的环境,不枉我这番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