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庞大的府邸内一片漆黑,偶有侍卫提着灯笼,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巡逻过。昏黄的灯光洒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旁边的灌木丛和假山看上去愈加的阴森,夏夜凉风从树枝间传过,枝叶摇摆,沙沙作响,如同居心叵测的黑影穿行其中。
侍卫刚走不远,从大树后面走出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她警惕的扫视四周,侧耳倾听微风传来的声响,待确定周围没有他人后,她匆匆的跑过小径,闪进假山群中。假山高低错落,疏密有度,连绵如缩小的山脉,溪涧迂回其间,水声潺潺,花草夹杂在假山缝隙之中,更是显示出了犹如真山般的神韵气势。
中年女子紧张的回头张望一眼,转过犹如迷宫的小露,来到一处隐蔽的狭小空地,蹲下身子,手探进一处灌木丛中,慢慢的摸索着。很快,她发现了隐藏在灌木丛中的机簧,用力往右边旋转三圈后,身边忽然响起轻微的石板摩擦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对于她来说,无疑于爆竹的爆炸声,她一边扶住地上往一边滑去的一道暗门,一边伸长了脖子向假山外面望去。
暗门打开,露出延伸向地下的阶梯和昏暗明灭的火光,还有“滴答滴答”的水声,令人心头不由地颤动。
中年女子深呼吸一口,再次看眼身后,小心翼翼的爬到楼梯上,按下机簧,石门随即闭合上。她提着裙裾,扶着粗糙的石墙,一步一步往下挪去,同时不忘留心于下面传来的任何响动。
笔直的楼梯下面,灯火似乎越来越昏暗,无论怎么努力去看,都分辨不清楚那下面有什么东西,女子的心更加的紧张,狭小的空间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好像有人拿来巨大的石头压在她身上,无法卸下一般。
走了许久,终于到达楼梯最底一层,中年女子的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住,捂住胸口微微喘气。从出生起便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有轿子马车代步,无须费劳到自己半分,所以这狭长的楼梯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一次不小的折磨。
稍微平复了气息,她看向长长甬道尽头,一间透出明亮灯光的屋子,犹豫再三,谨慎地迈出脚步,向前走去,心脏的跳动随着离那间屋子越近而失去了正常的调动规律,她几乎能听到那一声声强有力的“咚咚”跳动声,快要撞破耳膜。
她看到那屋里的地上一道斜长的影子,依稀可以分辨出与自己是女人,但那人究竟是谁,光凭影子无法辨认出来。
她又想起晚饭后回到卧房时,一只白鸽凑巧从窗外飞进来,落到她的肩头,她看到鸽子的脚上绑着一卷信纸,于是取下来一看。
信上约她今夜子时在花园密室相见,要解开她内心多年的迷惑与挣扎,并且说明了进密室的路和机关。
只标明了收信人,没有落款。
那只鸽子趁她没有注意,扑棱棱飞走了,使得她想跟踪鸽子从而找到写这封信的人的目的彻底落空。看到信上那几行字,她鬼使神差到悄悄赴会。
她要知道,到底是谁看透了她那多年不得实现的心愿!
“快请进吧。”屋里传出声音,分外耳熟。
她一怔,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地让她感到安心,随即大步走进屋子,看到桌边笑意吟吟的美丽女子时,惊讶的叫道:“阿媛,竟然是你?!”
澹台媛从容的站起身,向来者欠身,“正是我,悦兮姑母。”
悦兮夫人有些懵了,自己和二房很少来往,与庶出的澹台媛一家三口更是只在举行家宴的时候才寒暄那么一两句,澹台媛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
想到二房全灭,惟有澹台媛母女俩活下来,又由族长亲自送嫁给了郑大人,悦兮夫人大惊失色——莫不是小妍看穿了不成?!
全怪自己太过疏忽,没怎么多想就来赴约。
悦兮夫人懊悔不已,慌张的观察四周,生怕族长带着人马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来,以“意图不轨”的罪名将她抓起来。
澹台媛看出悦兮夫人的不安,不慌不忙的笑道:“悦兮姑母不用害怕,是我自己约你出来,与任何人无关,您放心,这里除了您和我,没有其他人。”
悦兮夫人不愿轻易相信她,在门口踟躇了许久,终于确定这里真的没有外人后,才慢腾腾的走到桌边坐下。
澹台媛为她倒了杯凉茶,满怀歉意的说道:“劳烦姑母半夜请来,实在不好意思。无奈事关机密,怕隔墙有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悦兮夫人借喝茶的功夫,调整了心绪,平静的问道:“我实在不明白,你那封信是什么意思?阿媛你倒是先给我解释解释。”
“姑母,您心知肚明的呀?”澹台媛坐回到椅子上,一双漂亮的眼睛不经意的扫过对面的一堵墙,看向面色严肃的姑母,“您才貌双全,又是巫盼一族嫡系,这样的身份让哪个贵族男子不想着娶您过门呢?可是您为什么宁愿孤独终年,任大好年华流逝,都不愿嫁人呢?”
“不过是些纨绔子弟,与其嫁给这样的人一生不幸,还不如在这大宅院中自在逍遥。”悦兮夫人冷冷的回答道,眸子中透出不悦的光,她不喜欢任何人提起自己一直待在澹台家不出嫁的事情,虽然没什么丢人的地方,但就是让她感觉难受。
“真的是这样吗,姑母?”澹台媛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幽幽的盯着悦兮夫人。
悦兮夫人沉不住气,站起身:“若是你晚上找我来只是谈这种事情,那我先走了!看在二房最近发生的事情份上,我不追究了,记着,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提不成亲的事情,这轮不到你来管!”
她转身便想门口走去,刚迈开步子,却听身后澹台媛缓缓说道:“姑母,您之所以选择留在澹台家,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巫盼之位吧?”
悦兮夫人猛得顿住脚步,回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澹台媛,不敢相信那话出自她的口中——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用心……
澹台媛见悦兮夫人的身形顿住,微笑着继续说道:“看来我没有猜错。姑母,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让您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澹台媛的话语中充满了深深的**,悦兮夫人咬紧了嘴唇,迟疑了片刻,坚决的转身重新坐下,紧盯着侄女的脸,问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是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事后澹台媛将真相告知小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初,小妍为了整顿家族内的秩序,埋了多少眼线和卧底,从而掌握家族内部一切动静,惩处有过失的族人,她是大概了解一些的。
也许前脚还是与你说笑的亲人,后脚便会让你失去一切。
直到新帝即位,二房全诛,那些眼线才逐渐撤退,执行主子下达的其它命令。
否则,纵然有千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冒险出来赴澹台媛的约。
“姑母,您还是认为我实际上是澹台妍的人吗?”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澹台媛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愤恨之色,“她杀了我那么多亲人,还有可能是我的杀父凶手,就算她许诺我二房当家的位置,我也不会厚颜无耻的投靠她!”
澹台媛越说越激动,压根不给悦兮夫人任何插话的机会:“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深仇大恨,答应她不过是为了保命。我会找准一切机会,向她报复,让她也失去一切,从云端跌落到泥土中去,践踏她所有的尊严!”
悦兮夫人沉默不语,从澹台媛的话语中她能听出来对小妍的恨有多么的深。
其实,她又何尝不恨?
几十年前,论才学、人脉、治国能力,她无一不胜于哥哥澹台瑜,无奈爹娘偏爱兄长,使得她与巫盼之为失之交臂,家里甚至逼她家给巫礼家那个不学无术、只知道玩乐的二公子,若不是二公子游山时失足跌落山崖,她的一生就这么给毁了!
那时候,她的心中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默默的蜷缩在偌大府邸里,装作温柔乖顺的大家闺秀,每天绣花赏景,与嫂子聊天说笑。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最和睦的贵族长房,而实际上她是在等一个报复的机会,只要时机一到她必然要将澹台瑜从位子上扯下来!
可是,哥哥逐渐展示出的才能让她惊讶万分,她慌张的去联系在朝为官的好友时,震惊的发现他们不知道何时起与哥哥称兄道弟起来,抱怨“巫盼为什么不是澹台茗章”这样的话,再也无法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
骄兵必败,那时候她终于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她太小觑澹台瑜了。
势力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她无可奈何的忍受着内心的煎熬与痛苦,继续装出尊敬兄嫂的好妹妹模样,继续等待着。
有一度她曾想放弃,毕竟坐在巫盼位子上的是亲哥哥,可是日积月累下来的怨恨还是没能让她彻底放下。
这一等,韶华逝去,红颜老矣,匆匆二十多年就这么一眨眼过去了。
哥哥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她欣喜不已,原以为机会终于降临,可是哪里想到澹台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继任者的名字上呈给了皇上,并且已经得到了皇上的许可。
她甚至认为,哥哥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才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小妍成了巫盼,她只能继续忍耐。
对于这个侄女,她从来没有过好印象,也许是受到哥哥的影响,所以带着偏见。那个一直冷冰冰的女孩子,幽深的黑色眸子盯着她的时候,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心虚,她打心眼里厌恶。虽然小妍可能是因为在朝为官了,所以性子有了些改变,惹得人喜爱,可是那痛恨的感情已经深入到骨子里。
她必须继续装下去,直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前方的路没有尽头,黑夜与她同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其实,只要有足够的族人和官员支持,只要小妍死了,她的梦想便能实现。
相比之下,小妍比哥哥更好对付,年轻的女孩子哪里事事都考虑的太过周到。
但是她没有亲信,没有人马,小妍短短几个月下来便将澹台一族治理的井井有条,也没有多余的金钱雇佣比离轻染武功更加高强的杀手,要怎么去杀掉厌恶的侄女?!
原本简简单单的条件,在岁月的悄然流逝中,变得遥不可及……
悦兮夫人渐渐地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冷笑着对澹台媛说道:“难道你不怕我向小妍揭发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