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在鲍一刀屋里,徒弟们象往常一样,铺床的铺床,叠被的叠被,二赖子蹲在地上给他洗脚。王金锁和鲍玉岩一左右站在两边。鲍一刀仍旧是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徒弟们说话,等一会伺候清爽了,你们都别走,我有话要说。
屋里面鸦雀无声,只听见二赖子给鲍一刀洗脚时划拉的水声。穿上鞋袜的鲍一刀站起来,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太师椅上说,我找人看过了,选个好日子,我打算把鲍玉岩的拜师礼办了。
众人都木着脸在听,没有表示,只有王金锁的脸色有些变化。鲍一刀接着说,前朝金锁的拜师礼进行到一半,来人一搅我就把它停下来了,因为什么停,我不想再说了。今天晚上本不该将你们留下,可是我思前想后,还是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徒弟们都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鲍一刀放缓了语调说,按说我在鸿运楼掌橱,你们都是我的徒弟,但我为什么不认这一条,多少年来也一直不愿意收徒弟呢?不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是我觉得合我心思的人还没有找到。王金锁是个好材料,聪明伶俐,一点就透,就是心思太活了,不学好。我的徒弟,不仅仅是传我的手艺,还要传我的名声,在这一点上,金锁,你是不如鲍玉岩的。祖师爷伊尹,先后辅佐了四位商王,奠定了商朝六百年的基业,没有好人品能行吗?
众徒弟唯唯诺诺地倾听。
鲍一刀有点得意地说,祖师爷烹调,讲求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醋,咸而不涩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最重五味调和。我今天特地把你们都留下来,就是要说一说这个道理,你们都记下了?
众徒弟齐声说,记下了。
鲍一刀沉默片刻后说,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有气,金锁心里更是不服气,毕竟玉岩来得迟,凭什么先来后到,让他抢了先?不过不服气归不服气,该服管还得服管。从明天起,不管是来得早的,还是来得晚的,也不管是大还是小,都得尊玉岩一声大师哥,你们都听见了吗?
众徒弟说,听见了。
鲍一刀一挥手说,好,天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玉岩你留下,我有话说。
伙计们纷纷走出去,二赖子气鼓鼓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拜个师还要我们跟着挨训。
王金锁盯了他一眼说,你不能少说两句,没看见人家正得势吗,你这么着,不是找着挨骂?
二赖子说,金锁哥,我
就是为你抱屈,凭什么他来得比你晚,倒站在高枝上了。
王金锁说,他占高枝让他站,没听说爬得高摔得响吗!师傅他也不用得意忘形,有他后悔的日子。
屋内的鲍一刀听到王金锁的话,只是一笑,对鲍玉岩说,玉岩,把门关上。
鲍玉岩关上门,走到鲍一刀身边一言不发。鲍一刀望着他说,你别跟小鬼见阎王似的,找个地方坐下来。我虽说识字不多,但我徽州乃东南邹鲁礼仪之帮,我自小耳闻目睹一些大道理,也还懂得。和其他营生相比,我们做徽馆的,穷人家的孩子多,不比典当业,更不比盐业,他们的子弟多数都读过书,进过学,又是官又是商。徽馆是所有行当里,最苦最累的行当,起五更睡半夜,淘米洗菜,烧火揉面,干的都是粗活,脏活,侍候人的活,但做事以诚信为本,做人以礼义为先,在这一点上,我们与盐、典、木、茶都一样,不管做什么,都要先学做人,再学做事。只有行得正,菜味才能正,只有心思平和,才能五味调和。我一辈子,收一个徒弟不容易,你千万要把师傅的这一番话牢记在心上。
鲍玉岩没有说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空荡荡的后厨里只有王金锁一个人,沮丧地坐在那里。冷冷的月光从窗户斜射下来,撒落在案板上,灶台上,月光里灶台上的余火还在燃烧,冒出淡淡的余烟。王金锁的目光落在余烟上,辉映着他失落、冷酷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鸿基运楼上客的时候,伙计们都在后厨忙碌着。鲍玉岩一边看鲍一刀一边问,师傅,这个菜为什么是放素油?
鲍一刀笑笑,不说话。过了一会,鲍玉岩又问,师傅,这个菜为什么不放荤油啊?
鲍一刀说,一屋子的人,你让我怎么说?
鲍玉岩说,一屋子的人,不都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
这句话颇让王金锁吃惊,他没想到鲍玉岩还有这样的胸怀。鲍一刀扫了一眼屋里的人说,也是啊,你是要给我磕头的人,你要是不在乎,我又在乎什么。
鲍玉岩点头说,师傅说得好,我们都等着呢,你就讲讲吧。
鲍一刀说,行。当年,徽菜随徽班进京,给乾隆爷祝寿,先是在王府宅院里流传,慢慢地就传到了宫里。宫时讲究啊,该放荤油时不能放素油,该放麻油时不能放菜油。什么菜肴用什么盛器,都有一定的规矩,所以徽菜用油讲究最多。就说这葡萄鱼吧,要用麻油来炸。为什么要用麻油呢?因为麻
油是半干性的油,不易吸收水分,所以炸出来的鱼肉外皮焦脆。再比如清炒鳝糊,这是徽馆中的名菜烧的时候,要三次投油。哪三次呢?一次是用菜油做底油汆,一次是用猪油做主油翻炒,最后起锅装盘用热麻油浇盖,这样才能鲜嫩滑香。记着了,徽菜有很多菜式,都是多次投油,这也是徽菜不同于其他菜肴不同的地方。说着鲍一刀就把清炒鳝糊的现场操作了一遍。
伙计们都听入迷了,鲍玉岩思索了一会说,徽菜重火功,是不是就指这个?
鲍一刀接着说,也不全是,徽菜的技法有熘、醉、滚、煨、熏、蒸、扣、贴等三十多种,火候也有旺火、烈火、文火、微火多种,但所有的火功技法,都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那就是保持菜肴的原汁原味。你比如徽式烧鱼,鱼不煎不炸,只用薄薄一层油滑锅,旺火紧扬,顶多一袋烟的功夫,就要起锅。这样,不单是鱼的水分不会散失,原汁也保住了。
鲍玉岩若有所思,又问,那为什么葡萄鱼要三次投油呢?
鲍一刀笑着得意地说,傻孩子,葡萄鱼是师傅的创式,过去的老徽馆是不做的,常有一些洋派人来吃饭,师傅就创了这个新菜式。过去,大码头的徽馆,要和别的馆子挤生意,就要不断地创新菜。有一个说法,叫做三日无新菜,客人减一半。我们当主厨的,一天累下来,夜里也不敢睡觉,翻来覆去想着如何创新菜,葡萄鱼就是这样翻出来的菜式。王金锁,想什么呢?不是我说你,你跟我这么多看,问过我吗?
王金锁不服气地说,我要是问你,你能跟我说吗?
鲍一刀生气地说,还犟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玉岩,明天你来掌勺,我看着你干。
王金锁听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可怕的凶光。
当天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鸿运楼周围间沉沉一片。一个拎着罐子的人影出现了,雷声不断,夹杂着闪电。他悄悄摸到后厨的门边站下来,往四周看了看轻轻推开门,侧着身子挤了进去。来人就是王金锁,他在漆黑一片的屋里站了一会,才勉强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他打着火镰点燃油灯。静夜里,他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有一丝犹豫。
他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内心,再睁开眼时,脸上出现了一种让人惊骇的神情。他毫不犹豫地拎起罐子,把里面的蓖麻油全部倒进鲍玉岩灶前的油罐里。然后,他抄起一把马勺,把油罐里的油搅匀了,再把边上收拾干净,不慌不忙地退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