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更鼓声声。将军帐里杯盘狼藉,时不时响起一阵阵疲惫的鼾声。
卫昭南将袍子盖在早已沉沉睡去的慕容远身上,独自一人出了帐篷,把酒对月,自饮自酌。
今夜正是十六。
初遇那人之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曼舞笙歌,丝竹管乐,九漓飞絮阁上的她一袭清紫的纱衣似是从天边飘渺而至。蟠龙涧底的颠鸾、倒凤,明知她是那死老头的孙女儿,自己却一次又一次的难以自持。
“我的蛮儿,你到底在何处?”
一阵秋风袭来,陆小蛮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趁着夜色四处搜寻那味莲乌。这已经连着三五日功夫,她只肯捡那卫昭南不在的时候才敢去威远大将军帐里,做贼似的换好了药,便匆匆告辞离开,平时更是远离营帐,也不管别人的议论,只借着采药的由头在外闲逛,幸而军中还有个刘医师顶着,否则自己难保不被当成奸细捉了起来。
“呼,大将军的伤总算是好得利索了。再用三次药,自己便也不必如此提心吊胆。治好了他,本姑娘便寻个什么由头离开此地,真是……造化弄人,怕什么偏就来什么,讨厌,讨厌讨厌!……寻个什么由头好呢?”
小蛮一路嘀嘀咕咕,不知不觉间竟偏离了原先的路线走得远了,进了牛头山的范围。这牛头山本是大靳领地,新近才叫襄军夺去,地势极为陡峭,最利伏击。当初夺山之时不知死了多少将士在那壕沟之中,加之此时月黑风高阴风阵阵,小蛮不得不一边自言自语地打消脑中那些恐怖的念头,一边借着月色往回走。
“啾,啾啾。”
不远处几声不同寻常的鸟叫,引得她不由停下了步子。打小跟在陆小贤身边做那等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世上可没人比小蛮更通晓“暗号”这类物事的重要性。若换做平常之人,定以为是山中常有的胡鸟,可她却听得真切,这鸟叫只是极为逼真而已。随即不再犹豫,脚下一顿,手脚并用,三两下便上了树,敛息摒气,将自己瘦弱的身子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黑暗之中。
小偷盗贼的警觉性极佳,这话一点不假。没让她等多少时候,一个农夫打扮的人便鬼鬼祟祟来到了树下阴影之处,极为警惕的四下观望。直到西边那灌木丛中也传来了一样的一长两短的胡鸟叫声,他这才小心翼翼踱了过去,不知低头捡了个什么,便“嗖”地一声飞身而去……
“上!别让他跑了!”
直到估摸那人飞身而去好一阵子,小蛮这才在上头舒活了下筋骨,准备赶紧回营。毕竟,敌人的地盘不安全,方才那人又行迹可疑,说不定便是襄国奸细,自己虽没那等孤身犯险捉奸的觉悟,可早些回去通知大家多做些准备倒是尚可。
她刚想下树,怎料一个黑影匆匆分了灌木丛急急朝这边跑来,看脚步有些踉跄,“砰”的一声撞在树下,猛地大口喘息起来。这不经意的狠狠一撞,人家看似没事,倒把个小蛮撞得七荤八素,险些掉下树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竟见着西边人火光点点脚步密集,分不清是敌是友。
一众军士将那树缓缓围起,树下之人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火把渐渐亮了起来,小蛮凝着眸子,终是未能看清底下之人样貌,还好围住他的是靳军,想来不是逃兵便是奸细,心下这才稍稍一松,刚寻思着要不要下去立个军功,脚下动作却又生生儿停了下来。
“哼,本将军要活的。”卫昭南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此时听来,更是叫人发渗。
“你、你们……休想!我已把……”
“哦……呵呵,你已把我靳国的作战计划同部署情况传回襄国了是么?做了这么久细作,连这么点警觉都没有!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这么轻易被你偷去,难道不觉得有些——”
“那图是假的?!卫昭南,你、你们——”
“驴皮阿四!乖乖同本将军回去,留你一条活口!”
“休想!”
小蛮在树上听得已是如堕云雾里。驴皮阿四,她的四哥,居然、居然是襄国奸细!那个死胖子!死胖子!给自己偷肉吃,事事帮衬着自己的四哥,敌国奸细……那他接近自己,又是出于何种考量?可是……陆小蛮突然鼻子一酸,眼里的那份凉意却被她狠狠压了回去。只这一会儿神游的功夫,待她回过神来,树下早已是另一番局面。
驴皮阿四已是奄奄一息,被人五花大绑地摁在地上。浓稠的鲜血从他额上汩汩流下,往日里那张嬉笑怒骂各有千秋的圆脸,早已不复平时那般光鲜,惨白抽搐如同修罗厉鬼,死死盯着卫昭南。
“阿四,你在军中伙食营呆了这么久,我代全军将士……多谢你不杀之恩。”卫昭南说完唇角一勾,不动声色地朝两边护卫递了个眼色,抄起一人身后的弓箭,挽弓搭箭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再回身的时候,箭已在弦上,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树上小蛮之所在,“树上的朋友,听了这么久,还要本将请你下来不成?”
小蛮也是一惊。是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还是他功力又精进不少?眼下的状况,也由不得自己多做他想,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同在营中,总躲着也不是办法。他要真想除去自己,自己便跟阿四一同上路便罢,黄泉路上好歹有个说话的,不至于闷死。
念及此,陆小蛮“哧溜”一声从树上滑了下来,只是落脚之处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正巧跟那驴皮阿四四目相对。
“阿清?!”
“邹医师!”
众将议论纷纷,小蛮正寻思着要不要抬头跟卫昭南来个“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岂料自己的身子竟是被人活生生从后头提了起来,抬眼处,卫昭南那双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的凤目就在眼前,里头是惊是喜,是怪是嗔,真真儿叫人看不分明。似乎……还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鳄鱼的眼泪?陆小蛮心中哂笑,却再也止不住方才死死压住的泪水,如决了堤的河一般,喷薄汹涌,是心酸是委屈是欢喜,谁也说不清。只得佯作低头沉思状,也不分辩,在心中狠狠嘲笑了自己一番。若不是此人,自己何苦千里迢迢逃到军中?何苦……
“疼……”眼前小生颤颤巍巍的一句嗫嚅,终于把卫昭南从爪哇国揪了回来,这才惊觉自个儿正死死抓着那人,指甲都快嵌进她肉里。心中不由一阵发紧,忙松了手,这死丫头还是这副性子,忍了这么久才说。也好,就当惩罚下这没人性的小妮子了,活该她疼!
“将军不好!阿四他……”
两人光顾着“眉目传情”,倒是把正事儿撂在了一边,直到护卫惊呼,他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小蛮一等自己稳稳落地,便匆匆朝那驴皮阿四奔去,见他脸色苍白唇色发紫,便知这是中毒之装,忙将他揽至自己怀中,轻号其脉。
“四哥……撑着……”
驴皮阿四缓缓支起眼皮,一见是小蛮,嘴角吃力地扯了扯,似是想要绽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笑容。
“笑什么笑,你难道不知自己笑起来有多难看?”
“呵、呵呵,”那阿四缓缓抬手,拭去了小蛮腮边的泪水,呢喃到,“邹、邹兄弟啊……哥哥……对、对不起,骗了你。我……本就是襄国人,我、我……好好,照顾、照顾自己……额……”
发了紫的鲜血浸湿了小蛮的前襟,驴皮阿四抬起的手重重落下,在小蛮怀里没了声息。
“四哥……”
“启禀将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