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画了押的黄纸优哉游哉地从小蛮头顶翻了个跟斗,飘飘然,盖在铐住她脚踝的铁链上,上头“陆小贤”三个草棍体大字差点儿没闪瞎了她的桃花眼。
陆小蛮葱根儿似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那三个字,玩味之意爬满了眼角,忽而又掩口嗤笑。
“小贤?嗯哼,怪不得‘老东西’从来不肯叫人知道他的本名儿……爷爷啊爷爷,你可是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了,嘿!”小蛮低语呢喃,脑子里堪堪又浮出自己刚被送进袁家画舫的那天。
陆小蛮的爷爷陆小贤曾是个名满江湖的邪盗,花名“陆阿皮”。早年在靳国边地犯了事,许是怕累着小蛮,许是嫌她碍事,总之,捡着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就把刚满十岁的她扔给了姘头袁大娘。
陆老头说了,若是小蛮满十五时他还不回来,那便是永远回不来了,这丫头日后的生路死路全凭袁大娘做主;但若是此前谁敢叫伤了小蛮一根指头,那他陆小贤就总有法子叫袁大娘的“飞絮阁”在九漓河上一辈子都翻不起身!
陆阿皮离开的时候,小蛮不哭不闹,只从怀里掏出防身的小刀,攀上爷爷的肩头割了绺花白花白的头发,随手丢进自己的小破布兜里,道了声“走吧”,便给陆老头子打发了。邪盗陆小贤很是欣慰自己的孙女儿如此像条汉子,不禁又把小蛮揪了回来,在她粉嫩嫩的小脸儿上“吧嗒”印了个口水印子,这才抓起袁大娘的救济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至于孙女的将来,他倒不是很担心,有本事活着自然就死不了,死了,那只能怪她命不好……
“来人!我要见大娘!”小蛮轻舒了口气,摇了摇拴住自己的链子,不客气地冲门外嚎了一嗓子。
“哟!姑娘这可是想通了?”袁大娘肉颤肉颤地抹着头油,半敞开的衣襟下围的是藕色抹胸,胸脯上那二两肉估摸着都能活生生夹死七八只苍蝇。
“嗬,”小蛮檀口微张,飞去了个媚眼儿:“瞧娘这话说的,既有我们家老头子的白纸黑字儿,我不认,也不是那么个理儿啊!想,自然是想通了。可明日的这头一次,阿娘就当卖爷爷个情儿,容我自个儿做主,行是不行?”
“啧啧啧,”袁大娘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拢了拢头上的髻子,翻着白眼儿道:“倒是姑娘大了,为娘说话都不作数了哈?”
小蛮瘪了瘪嘴,赌气地把头朝后一别,湿了眼圈却没答话,只拎起拴住自己脚踝的链子撒气似的冲袁大娘晃了两晃。
“得,得啦,我的姑奶奶喂!瞧那委屈的小模样,娘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该着你个没人疼的小蹄子!等明儿个咱姑娘尝了男人的鲜,嘿,保准你哭着喊着要报答娘呢!”袁大娘两只贼拉亮的三角眼像是要把小蛮里里外外都看个透,说完伸手朝外一招呼:“阿清啊!晚上给姑娘烧几个好菜送来哟!”
……
当天夜里,小蛮在暗间儿拜过五大仙、祭了鞭,由袁大娘“亮底”之后,便算是正式成人入了行。阿清在接过小蛮手里插着钢针的马鞭时,不着痕迹地朝其手心里塞了个纸包,直等袁大娘念叨完清规戒律回了房,他这才敢偷偷潜进小蛮房里来。
小蛮熄了蜡,就着月光把藏在袖里的纸包拿出来使劲儿冲阿清抖了几抖,声音有些哽咽:“爷爷叫你给的?……哼,我等了这些年,原就等来了包毒药!老东西——我呸!”
爷爷临走时说的话,她倒记得清楚:十五岁时不回,便是永远回不来了。自打前年一直跟在爷爷身边寸步不离的阿清也来了袁家画舫之后,小蛮心里便有种不祥的感觉,果不其然。
“丫头,明天想好怎么对付了么?”阿清熟练地比划着手指。
他也是个苦命人,从小被人毒哑了扔在荒郊野外,被陆老头捡来后一直被当成接班人养在身边,跟小蛮格外亲近。
小蛮明明看懂了,却偏装做看不懂。把头倔强地一拧,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阿爷出事了,他是真的出事了!丫头、丫头,你从小就鬼主意多,快想想办法,我不能看着你任他们摆布,更不能让你死!”
“你不能?啐,心疼我啊还是可怜我?不忍心这不忍心那,你倒是救我呀!”
也不知是阿清哪句话恼了她,小蛮心中一股子压抑了许久的莫名情愫“腾”地给燎了起来,伸手捞过阿清厚实的手掌猛地按上自己胸口处的两堆柔软,恶作剧般地盯着阿清脸上的慌乱,冷笑起来。
阿清的心,情不自禁地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有那么一刻,他真允许自己凌乱了一回,放肆了一回,可阿清也知道,他不能,更不配。
“我带你走,现在!”阿清抽回了手,比划着,脸上渐渐褪去了那抹跟自己肤色十分不衬的绯红。
“走?哈,我们能去哪儿?就凭你我,是敌得过这船上的八只大茶壶还是游得过这九漓河三十丈的脏水?你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早些死,省得给人添了麻烦!爷爷没了,家也没了,以后、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有人管我了呀阿清哥!……”小蛮贝齿紧咬,瘦削的肩膀微微颤着,鼻翼一张一歙,正欲发作,阿清那结实的手腕便递了过来,顿时,两排牙印齐刷刷地给烙在了上头……
五月十八,袁家画舫三丫头的大日子。
飞絮阁很早便热闹起来。灯笼招摇于雀替,飘带旋舞于梁柱,连素雅的雪青帐子也给换成了艳俗的红。
小蛮将青丝散至腰间,堕髻边斜斜插了只紫玉簪,一身象牙白裙衫上随意搭了条丁香色薄纱,蛾眉淡扫,朱唇轻点,纤腰盈盈一束,行似弱柳扶风,妆容虽说清新素雅,可偏正衬了她的娇俏,别有一番撩人滋味,就连平日里孤芳自赏惯了的芷兰都忍不住夸赞,更别说那佩仙、阿清见时的吃惊模样。
当然,里头最高兴的还是袁大娘。
“阿娘,可别忘了您早前答应小蛮的话!这头一次,我自己做主。”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喂!娘说的话,何时不做数?不过姑娘是聪明人……”
“行了娘,少不得您的银子!”小蛮水袖一甩,携着阵香风进了里舱,紧攥着那包毒药的手心细汗蒙蒙。
待白日里铺子拉过几回之后,笼在九漓河水上的天幕狡黠地坠上了数枚繁星。家家灯火通明,舫舫酒绿灯红。胭脂渠里,丝竹风中,钩弋拳开,珠摇钏动,金觞劝客,盈露吹香,梦定行云,誓比长生,好一派歌舞升平!
“见——客——”
时辰一到,喊堂人尖亮的声音似天外飘过,随风溜进了里舱。
小蛮袅袅踱至船头,娉婷顾影,皓月清风。顷刻间,座下纨绔执扇忘合,堂前富贾酒水湿裤,画船内外喧闹顿若不闻,远处别家的笙歌如同他境传来,空灵渺远。一轮明月皎皎当空,黯淡了星河,却独独遮不住飞絮阁中这一抹颠倒众生的紫色。
二楼的隔间内,空气里弥着一派优雅。竹帘后有青衫素袍,袖袂于晚风中恣意翻飞,随着悠悠一声轻“咦”之后,屋内便再无他响。
“各位爷,今儿个,可是我们袁家三丫头的大日子!哪位爷若是……”
“那位爷若是有胆量、肯赏脸同小女子游戏一回,奴家便分文不取跟了爷!”袁大娘话未出口,一不留神却被小蛮抢了先,心中“咯噔”一下,早就把小蛮咒骂了八百遍。
在座的官人公子们听了这话自然倍感新鲜,本就蠢蠢欲动,此时更是被撩起了兴致,七嘴八舌胡乱地问了起来。
“游戏倒是简单,”小蛮将青丝一笼,粉颈香肩一览无余,把个芊芊素手置于近处一案几之上,五指张开,一道银光忽地划破船上污浊的空气,深深扎于她指缝间,引得四周惊呼一片。小蛮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吐气如兰:“不知哪位爷愿把手置于这案几之上,由着奴家的匕首穿插于五指之间?若能来回十次而纹丝不动者,便是奴家今晚的良人……哦,对了,刀剑不长眼,若是不小心伤了哪位爷,可千万包涵!”
话一落地儿,四周惊呼者有,暗叹者有,却唯独无人敢真正尝试这不长眼的刀剑。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即将溜走,袁大娘先急了,于背人处狠狠拧了下小蛮的大腿根,恶言恶语地不知威胁了句什么,不得已敞开胸脯招呼起来。一时间,倒还真有那么三四个色胆包天之人,立下字据走上前来。
来来去去几人中,能坚持四个来回而不动者,仅有老眼昏花的赵姓老者一人。那些惜命如金的公子们只消小蛮手下一快,便高声告饶起来,甚至有流涕之辈,个个儿丑态百出。眼看着子时将近,小蛮心下偷笑,一边暗自讥诮着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边盘算着如何应付过袁大娘那一关,毕竟,摆在暗间儿的钢鞭可并非闹着玩的。
“子时到——挂客——”
“哟哟哟,我说各位爷,时辰也不早啦!若是无人能及得过我们赵老爷的胆识,那我袁大娘可做主咯,赵爷您呐,就是今晚这小娘子的良人!如何?爷是现银啊,还是……”眼瞅着时辰将近依旧没能有人过了小蛮这关,袁大娘立马翻脸,丝毫不顾及小蛮的惊怒交加,拉起还流着口水痴望着小蛮的赵老爷便要去后头结账,引得座下“嘘”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