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二十三年十二月的隆冬,是自宁氏第三代孙宁式鸿登基的十二年来最阴暗的一个月,是一直信奉着律法安天下的宁式鸿第二次置律法百姓于不顾大开杀戒的一个月,上至王孙贵胄下至贫民百姓均生活在惶恐与水深火热之中,市井萧条百业具废,宣示着一年完结摧毁草木的隆冬腊月,让大贺再回到了那个动荡的年代,秦环义在金殿广场中那凄厉悲怆的诅咒,像是紧箍咒一般的让宁式鸿日夜不安,纵然留了国师空然法师与寒山观的道士在宫中镇压所谓的伏虎军魂还是疑神疑鬼,庙堂一乱,天下则乱。
而这让百官百姓敢怒不敢言的苛政,终于在年关前的第十天,由陕西一带贫苦百姓佃户发起的暴I乱让宁式鸿终于感应到了随着伏虎军变而带来的危机,下令命左军都督府都指挥使樊东篱、中军都督府都指挥使沈客、太子宁诚前往陕西城关监军镇压暴I乱。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陕西一带百姓佃户的英勇,像是这冬日里的熊熊火焰,燃烧在了大贺许多已经被所谓的叛军余孽罪名弄得家破人亡功名尽弃的年轻百姓心头,让他们心中的愤怒愤恨随着寒冽如刀的寒风嘶嘶助长,最终,不过一天的时间,水到渠成,在这临近年关却已然是家徒四壁家破人亡的他们,开始了自己从生到死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反抗!
外患刚平,又起内忧,夜夜难眠食不下咽的宁式鸿在接到从肃州山东内蒙发发来的紧急战报后隐疾爆发,一口鲜血,吐在了金殿上头!
宁姓江山,传不过三!
不知何时,民间开始流传起了秦环义用五万伏虎军军魂起誓的诅咒,更多的人将目光看向了陕西的战事,宁家江山而今不过百年才传了三代,难道真的就是要这么灭亡了?
伏虎军变乃是士兵叛变,可若是百姓暴I动,皇上大力镇压,压得过一有可能压得过百?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前唐李世民的这句话,让都察院的御史前后难行,让朝堂的文臣终于是鼓起了不要身家性命的勇气,与皇上谏言,将这一个半月朝堂的所作所为加诸在百姓身上的痛楚一一阐述,带病上朝的皇上痛心疾首,晕倒在了金殿龙椅上头。
他一心要造就的广元盛世,时至今日,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一月就修葺完好如当初的宁元宫内,昏迷了半日的皇帝在后宫妃嫔三子的呼唤下幽幽睁开了黯淡的双眼。
御医立即上前把脉,与寝宫内的诸人宣布了皇上的平安无事。
文武百官的谏言与那些为了生存而豁出性命的乱民,让皇上悬崖勒马,幡然醒悟,醒来之后,皇上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将关押在牢狱之中的叛军余孽全数放出,让太子宁诚对乱民加之以安抚招安,又下达了数条惠民的政策,才算是遏制住了这燎原之势,让大贺的百姓终于能收起自己的惶恐安安心心的在家过年!
而在四王前后入京的第二天沈客离开京城还未抵达陕西之时,皇上下令,将寒山观的道士遣送回姚州,而国师空然法师,则留于皇宫之中,而随之颁发的圣旨,还有大公主的婚事。
睿王府怀瑜居内,暖炉升烟,铺着西域驼毛毯子的坑塌上,宁致远抿着微微上扬的嘴角看着刚刚才送到他手上的一份情报,阴沉了一个月的脸色终于是如拨开了乌云的太阳一般明朗了起来。I
陕西的暴I乱一平,其他三地的暴I乱也就不成了气候,最重要的,是皇上迷途知返,而今终于是在百姓暴I乱之下走出了伏虎军变的阴影,大贺之幸!天下苍生之幸!
“秦淮,你说这场暴I乱,到底只是百姓奋起反抗?还是其中,还插着一手?”
皇上一力要扫平叛军余孽,可要想让这些从开国之初就扎根在大贺根基上的人全数灭亡又谈何容易,这场暴I乱,来得太及时,赶在这场暴风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赶在了年关之前,是开春前最好的时机!他不认为在皇上的严令之下那些都已经投闲置散或是下狱的曾伏虎军旧部会有什么动作,可有一些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忘记,杨雄率的家属!
“属下不知!此事牵扯太广,就算有人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最少结果也是好的!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终于是可以回家过个好年了,皇上减免了全国半年的赋税,也算是一些补偿了!”
秦淮认真的看着窗外,窗外白雪纷飞红梅二三,他能看到两人从不远处的小径而来,打着描着一副兰花图的油纸伞,从后院而来,他的目光从前头的杜依依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了那个小心翼翼撑着伞的婢女身上,冰冷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合上了信笺的宁致远一抬头正好看见了秦淮那难得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正好又看到了红梅之后款款而来的主仆,低声嗤笑道:“你若是喜欢,我与王妃说说,成全了你!”
“殿下,殿下大事未成,秦淮不敢思图成家立业安逸享乐!”秦淮恭谨屈身,压下了上扬的嘴角。
“有何不可,成了家,你才能能安心尽力的为我奔波,这么多年了,本王也是觉得亏待了你!难得你看上了喜欢的,我与你说说就是了!”
秦淮陪在宁致远身侧五六年,鞠躬尽瘁尽心尽力舍生忘死,宁致远早有心为他成家,怎奈秦淮从外到内都是榆木疙瘩,根本就不懂风花雪月这些,所以现在都是二十好几的人都没能成家,他能看上连翘,这倒是让宁致远有些诧异。
一旁立着的红锦闻声脸色煞白,也不由偷偷用眼瞄了一眼窗外的主仆,心头像是千万只蚂蚁爬过一般的痛痒不堪。
秦淮也不应承也不拒绝,看着来人已经到了红梅树下便就收回了缱绻不舍的目光抱拳道:“王妃来寻殿下定然是有要事,属下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
一个半月来,这还是杜依依第一次来找他,宁致远当然是知道这必然是有十分紧要的事了!
杜依依确实是为了紧要的事儿来,昨日一直没见到宁致远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才见得了他回府,杜依依听闻了消息就带着连翘赶了过来,为的,就是大公主之事。
她还不知道,皇上就在今日下朝之后,就下旨为大公主赐了婚。
赐的是吏部尚书肖子期之子肖竞填!
秦淮出了门,拿起了怀瑜居外走廊墙角的一把还在向地面滴着水的浅黄色油纸伞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宁致远受不得寒,这怀瑜居在这隆冬腊月,更是架着五六个炉子终日不息的烧着,秦淮穿着两件厚厚的棉袄,呆得久了一些就会汗流浃背。
撑伞出走廊下台阶,正好与杜依依主仆二人擦肩而过,秦淮低头行礼,目光波澜不惊的从连翘身上再次掠过,连翘与他抿唇浅笑,福身低头。
上了台阶,连翘抖了抖伞面上的雪花,将其收起放在了墙角,杜依依跺了跺靴面上站着的雪花,又拂去了肩头那几片,踏步进了怀瑜居。
暖和的屋子,让在风雪里走了有一刻的杜依依陡然就是一颤,紧缩着的脖子也向外伸了伸,一看见各个角落里冒着红光的火炉子,她就知道了为何这宁致远畏寒的身体还能在隆冬腊月穿着单衣坐塌,她现在也会看睿王府的账册,每年冬日这怀瑜居供应的银霜炭,就足足有两千斤,在她的院子里,上上下下用起来也就是五百斤左右,好在宁致远是生在天家身为王爷深得皇上疼爱名下田庄众多,不然哪家能供应得起他这样的烧炭。
“红锦,给王妃上茶。”宁致远正是脱了靴子倚在坑塌上,斜眼轻瞥来人,就让一旁的红锦去上了茶,怀瑜居曾是新婚的婚房,这里头的东西摆设杜依依也算是熟悉,两个月的时间,怀瑜居外的红灯笼已经染灰,这屋子里头,也早没有了那满目皆是的红色,是都没有,一点也没有,除了窗户外那几株红梅,她看不到这屋子里那里还有红色的东西。
红锦就是这一伙随着常妈妈的侍女里最机灵的一个,与连翘也是有过口舌之争的,常妈妈带着一个侍女去了青澜院,所以现在这怀瑜居可说就是红锦最大,此时的她还未从方才宁致远与秦淮的对话里头回味过来,心头也还在胡思乱想着一旦此事成真连翘就要一步登天的可能,秦淮虽与宁致远只是主仆的关系,可若说宁致远对他的信任,那是杜先生也比不得的,秦淮若是真对连翘情有独钟,日后连翘看自己不顺眼报复,那自己这条小命还不就要歇玩完了?
“红锦?”
久不见红锦动身,宁致远合上了手里看了一半的书册,冷眼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侍女。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红锦这就去给殿下与王妃上茶!”
冰冷沁心眼神让红锦从无边无际没有端头的思绪里惊醒,惶恐的匆匆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