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很冷,但是血却是滚烫的。
“苏璎,有些话,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或许是因为受了太重的伤,说话的时候都不能连贯。他的手紧紧贴在她的面颊上,那些血滚烫的就像是有火在脸上灼烧一般。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站在穗风楼的庭院里,就那么看着天上的满月,怔怔的流泪。后来季绵身死,我看见她身上有非人的气息,可是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这件事必然与你无关。”
“我只是……后悔,如果在青勉,我能拦住你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的声音温和平静,从始至终都丝毫没有半点指责的意味,“苏璎,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然而他的手却在颤抖,那些温热的血液渐渐的变冷,他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是白衣的女子只是无知无觉的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眼珠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在王都,如果早知道你会被邪魔借魂,我一定,一定会拦住你。”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能重来一次,就算牺牲我的性命也没关系,或者就算邪魔在逸辰的身躯里重生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这个人间,原本就应该由人自己来守护。”
“你不要哭。”
“苏璎,我好像……真的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心怀愧疚的,活下去。”
隐隐有风从长街的尽头呼啸而来,然而怀里的那个声音却越来越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他毕生所爱的女子,都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神色望着他。
然而,在恍惚间,隐约有雨滴一般的东西滴落在了兼渊的面颊,
“原来你也会为我哭啊……”似乎有些意外似的,男子唇角微微上扬,竟然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苏璎,苏璎……”
那一声叹息,最后彻底消散在了风雨之中。
苏璎漠然的看着对方已经断了气的尸体,一双眼睛里陡然亮起了更加明亮的光芒:“哈,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然而更多的却是狂喜。苏璎简直是将夜寻找到的最好的寄主,她的身体里面栖息着太多负面的力量,这些力量几乎完全弥补了他在寒山寺中损失的妖胎。更何况对方的心底这样的脆弱不安,看似通透,其实是因为没有坚守的力量。
那样虚无的坚硬对将夜而言不过是一层纸糊的窗户,只要稍稍用上一些时间和耐性,就可以彻底瓦解对方。然而,兼渊却成为了最后的绊脚石。
“他死了呢……”黑暗的身形如同烟雾一般从女子的身体中丝丝缕缕的逸散出来,最后在空中结出一个男子模糊的身形,他如匕首般锋利的指甲悄然按在女子的肩膀上,看着她混沌的眼神一点点清醒过来。
“苏璎,苏璎!”子言急促的声音陡然从暗处响起,他一直都在暗处旁观着这场带血的厮杀,然而,无论眼前发生了什么,他都只是冷冷的看着,然而在这一刻,像是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试图唤回女子的神魂。
“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些凡人都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辈,你以为他有多爱你呢,到头来,还不是一招招都想要你的命。他活该,他活该不是么?”将夜抬起眸冷冷的看了子言一眼,唇角嘲讽的笑意更深:“你看看这个男人,他明明可以救下这个臭道士的,可是他就是这么看着。他心底恨毒了这个人,因为他抢走了你。你们这些人,哈哈、哈哈……和那些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差别?”
苏璎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渐渐发红,红的就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
她的手缓缓覆上自己的胸口,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几乎毫无意识,只是直直的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那具尸体。
子言霍然往后退了一步,那种眼神……即便是已经被蛊惑了理智,她看他的时候,竟然是这样情深而哀恸的眼神。
“你……死了么?”半晌,一身血污的女子微微皱起了眉,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色说道。她轻轻俯下身去,然而靠得那样近,却听不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为什么……自己的心会那样痛,痛的就像是快要裂开了一样。
“苏璎,醒过来,醒过来!”仿佛是忌惮着盘旋在两人周围的妖鬼,兼渊始终没有靠近对方的身躯之内,只是急切的呼唤道。
然而,神色恍惚的女子只是微微抬起了脸,苍白如纸的面孔上有什么缓缓的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就像是滚烫而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血色的泪水淌过脸颊,她无神的双眼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能看见泪痕蜿蜒的走向在脸上画出交错的痕迹。
这一刻,连一直面有得色的将夜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已经开始觉悟了么?”他像是有火在燃烧的瞳孔闪过一缕危险的光芒,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而半跪在地上的苏璎也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制着,跟着对方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如果这么难过的话,不如……就让我了断你吧。”
阴森的笑声立刻在周围附和,盘旋的黑雾几乎快要将两个人的身影彻底包裹其中。一旦动手震散了自己的神魂,那么将夜便可以完全依靠这具躯体重生。眼前的苏璎,根本就没有任何对抗他的力量。
子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人的死……竟然会对她造成这样巨大的伤害么?!他下意识的并拢食指与中指在自己唇边,然而即将诉诸口舌的那段咒语却怎么也念不下去。苏璎的身体无法承受佛骨舍利的力量,同时这段伏魔真言一旦念动,她也会永远的和将夜一起被封印。
然而,高高举起的右手在半空中却停顿了下来,从苏璎的袖口里,一方尚未绣完的青竹手帕缓缓落地,被血液浸润的手帕瞬间变得面目全非,然而苏璎的肩头都陡然一震,高举的右手彻底凝在了半空中。
那是……在魏国王都的时候,闲来无事想要送给兼渊的一方锦帕。上面挺拔的青竹只绣了半截,光秃秃的竹子没有一片叶子,她总以为时间还长,她总以为……还会有机会。可是谁又知道,他们的一生,可以共同并肩仰望星辰的日子,竟然短促的犹如一声叹息。
苏璎垂下眼睫,神色依旧是茫然的。他死了,死在了自己手里。是痛苦么,是不甘么,还是……活生生像是要从胸腔里面把自己撕碎的,绝望。
她的手竟然没有按照将夜的指示继续压下去,而是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不同于方才转瞬即逝的清醒,她的神色始终混沌而茫然。
将夜皱起了眉,桀桀的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才觉醒,已经太晚了啊。”
“你所谓的觉醒,原来……就是指这样的痛苦么?”她望着那具全然没有气息的尸身,艰难的说道。
“这是痛苦么,你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了啊。”将夜在这一刻竟然露出了孩子般狡黠的笑容,眨了眨眼睛:“从上清天界下来的苏璎天女,终于明白在凡尘之中痴缠的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吧?在爱念背后的嫉妒,在拥有之中的独占,在自私与贪婪之中衍生出的情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刀口舔蜜一般的存在啊。”
“你是不是也该感谢我,让你用了两百年的时间都无法参透的秘密,在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了吧。根本没有爱过的你,又怎么会明白这些凡人痛苦的根源呢。爱和恨,其实不就是一体两位的事情么?”
面对着对方唇角得意洋洋的笑容,苏璎竟然无力反驳。爱与恨,是同样交织在一起的么?从前的自己,将所有被自身欲望所驱使的人,都看做是被恨意与贪婪所蒙蔽的可怜人,却不知道,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驱使着这一切发生的,一切的源头,竟然就是自己不惜背离天界来到凡尘的,来自于凡人内心深处的大爱?
就在苏璎失神的时候,对方已经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出手。
“表哥!”一直隐身在暗处的墨蝶陡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原本以为兼渊终于改邪归正,看透了这个妖女的本质,心怀暗喜的跟到了这里,却没想到对方的力量竟然如此强横。而且作为一个旁观者,更能明显的看出自己的表哥根本就没有尽力。
这是怎么回事?疑惑一点点涌上心头,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看见自己的表哥已经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那是……就在墨蝶快要屏息的时刻,那个怀抱着自己表哥的女子将手缓缓的抽了出来,她的手上,有滚烫的血液犹如泪珠般点点滴落。
附着在她背后的邪魔冷冷一笑,白衣的女子手掌离自己的眉心只有一寸之地。如果压下去,苏璎的灵体就会被彻底震散吧?
间不容发之际,那具或许早已经变得冰冷尸体陡然间动了起来。从他身上流出来的泊泊血液在暗夜之中犹如细细的蛇一般在地面蜿蜒,唯一察觉到了这个情况的子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撑到了这一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现差池了!
即便施术的人已经死去,然而那些鲜血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纵着,沿着地面完成了一个复杂的图形。将夜猖狂的笑意陡然凝滞在了半空中,他低下头,难以置信的看着熊熊的火焰从火里燃烧起来。
那是最纯粹的灵火,在修道之人的血液之中滚动不惜,用鲜血作为媒介,性命作为施术唯一的手段,发动的血印。
那些火没有温度,然而却像是薄薄的一层墙壁一样,彻底隔绝了将夜所有的退路。
“呵……”将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样必死的决心所发动的阵术,似乎让他想到了更为遥远之前的故事,他转过头,冷冷的看着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子言,蓦地仰天大笑起来:“真是荒谬啊,想不到……想不到我一直隐约觉得动荡的机缘,竟然是来自于你啊。”
“不过,你一定会后悔的。”话音刚落,燃烧的火焰就像是猛然蹿起的火舌一般,迅速的席卷了一切。在由鲜血所画就的阵法之中,就连将夜都毫无抵抗之力。
那样强大的执念在血之火焰里肆虐,将夜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一步步的往后退去。苏璎似乎有了一点反应,侧过头来,却只看见血色的火将对方彻底包围在了火焰之中,竟然退无可退。
子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自从在瑠花出手封印了伽罗之后,这个计划就一直隐隐在自己心底酝酿成形了。
“苏璎的身躯,无法靠近这座普觉寺啊。”就在被封印之前,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欲色天天主对着子言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佛骨舍利原本是为镇压冥河所布下的圣物,一旦妄动,三界都恐有灾劫。”
“你想用佛骨舍利镇压邪祟,原本并无不可。但是一旦动了舍利,苏璎自己,只怕也会被一同封印进去呢。”
伽罗被封印是那嘲弄的眼神,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刀一样。
然而,她不明白,这个从上清三界来到凡尘的男子,心中究竟有着怎样可怖的执念。他一步步的设下了这出复杂的棋局,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为了苏璎鞠躬尽瘁的自己。
他明知道是她暗中杀了那些人,但是有什么关系呢。犹如蝼蚁般卑贱的凡人,是他们内心的邪念召唤了苏璎体内寄居的邪祟。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子言淡淡的笑了,看着那个男人用自己的性命所燃起的封魔阵法彻底将咆哮着的邪祟封印在了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白衣的女子竟然在火焰之中远远看了她一眼,犹如黄昏暮色般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让子言的脚步有刹那的停顿。
“恨我么……”隔着燃烧的火焰,他缓缓走向阵法中心的女子,低声说道:“就算恨我也没有关系,阿璎,我不是早就说过么,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带你回到上清天界。在这个污浊的人世里,你到最后一定会神魂聚散的。”
不知道苏璎有没有听见那段话,就在子言走进的时候,在血中燃烧的火焰已经渐渐熄灭了。
踏着残留的血液,邪魔残留的呼啸似乎还在空中回荡,然而白衣的女子毫无反应,直直的站在原地。
就在子言靠近的刹那,仿佛灵魂也随着那阵火一起烧尽了一样,她直直的往后倒去,就像是一句傀儡一般失去了反应。
子言深深叹了一口气,墨蝶像是发疯一样的扑过来,那个从苏璎怀中瘫倒在地的尸体,因为被抽出了浑身的血液,竟然显出了一种奇异的苍白。墨蝶紧紧的抱着早已经冷透的尸身,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颐言也已经死了,兼渊也死了……子言似是有些不忍的别过了头,然而,他抱着怀中昏迷的女子,眼中却露出了一抹异样的坚定。
就算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在他的心底,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
再不迟疑,抛下了身后低低的恸哭之声,子言的身躯犹如风一般消散在了空中,一路往普觉寺而去。这一次,苏璎没有被佛光所抵抗,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就进入了普觉寺内部。沉默良久,子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苏璎茫茫然的睁开眼睛,然而即便只有一丝缝隙,那一点光亮也像是利剑一般直刺瞳孔。女子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下意识的想避开光亮的来源。
“你醒了。”或许是察觉到了女子的不适,对方体贴的靠了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大半的光亮。
苏璎皱了皱眉,缓缓的再次睁开了眼睛,果然……在暗处的时候明显适应得多。她缓缓的坐直了身子,看见一袭青色的长袍映入眼帘。原来是对方举着手,用袖子为她挡住了光亮。
“兼渊……”那一声呻吟像是从喉咙里吐出的挣扎声响,宛如将要溺死的人最后的祈求声。这一刹,那个挡在苏璎面前的身影渐渐冷了下去。
“你终于醒过来了。”对方叹息了一声,微微探过身来伸出手在她额头上触碰了一下,随即满怀欣慰的说道:“果然……终于是克住了。”
在不远处的莲花座上,一朵赤金雕琢的莲花上亮着一缕微光。在层层叠叠绽放的花瓣之中,花蕊处分明有一颗舍利子毫光万千,那样炫目的光芒实在让人不能直视,仿佛随时都会晕眩过去。即便是子言挡在她身前,苏璎还是下意识的侧开了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