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的传说在民间可谓屡见不鲜,据说大禹的妻子,也是九州第一位王后涂山氏据说也是九尾银狐的化身。因着这样显赫的身世,九尾狐族也受到诸多人的觊觎。甚至流传着九尾狐的血肉能够长生不老,也是炼制丹药最上乘的药引。数百年的楚王,不就是听信谗言,杀死了华荣并且挖出它的心脏熬煮药材,希冀能够延年寿命么?
呵,原来白道当年倾力去了紫竹林,不过是想要挖取九尾银狐的心脏,来做熬制炼丹之物。谁又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不过都是个全套罢了。紫竹林中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妖族,一场恶战,到头来却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我当时自然不会被那只兔子一句话所动,谁知道它竟然在我身边设下结界,要逃脱出去,也耽误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兼渊垂下眉睫,淡淡说道。
就是那半柱香的功夫,紫竹林中一场恶战却已经接近了尾声。
兼渊顺手接过苏璎手中的碗盏,细长的手指一圈圈滑过粗粝的碗底:“我原以为在见到我母亲惨死的那一刻,应当是我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刻了。后来我在宋家修习本无剑术,又去龙虎山学了符箓之术。遇过那么多的妖魔,再凶险的时候也遇到过。”
与死亡擦肩而过,身上的伤痕与斩杀的妖魔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是总还记得从前在紫竹林遇见的那只兔子,如果不是他,当初年幼的自己贸然闯进紫竹林,只怕非但帮不上忙,还会连累更多的人。所以日后斩妖除魔,终究不像是其他道士那般不问青红皂白。
“但是,我从未像在紫竹林那日一般心痛过。可是,在你失踪之后,我想,原来还是会痛的。只不过,一直自己骗自己,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脸色黯淡的看着苏璎,低声说道:“青勉一别,被师父罚我关在龙虎山的思过崖上。当时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七国之大,我的生命却短如流萤。如果用尽一生的时光也无法寻到你,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
兼渊将瓷碗一推,那只碗便隔空摇摇晃晃的悬空飞了起来,稳稳的落在了不远处的桌面上。桌面上的烛光晃了一晃,一滴血色的泪沿着竹身蜿蜒而下,像极了命运曲折的掌纹。
苏璎愕然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心口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她忽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法力尽失,死亡的威胁像是眼睫的一滴汗水,随时都会低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在那个时候,她的心底,分明浮出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半晌,她出声说道:“这些话,你不该说出来的。人世间凡尘痴爱,如果看不透,你羽化飞升之日,只恐遥遥无期。”
兼渊的手指一颤:“是么,原来……不该说出来才对啊。”
苏璎缓缓的转过脸来,她从未看见兼渊如此颓然的样子,那一刻,忽然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面孔,然而,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勉力克制自己声线中的颤抖,不敢露出更多的情绪,她一字一句的说道:“兼渊,我只是一个妖而已。妖,是不懂感情的。”
她的原身是九重天上一颗琉璃珠,连本体都不过是这样的无血无肉之物。就算道行再高炼化人形,她的心也不过是一颗冷冰冰的珠子罢了。
“我不懂得你们的爱情,也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人肯爱我。”她细细的说道,眼中满是怅惘,“我算不得是什么好姑娘,你们要的贤良淑德,温柔可人,甚至日后生儿育女……这些我全都不会。”
兼渊抬起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子搭在床沿上的纤细右手,“阿璎,没有人要你学会这些。”
“你知不知道,我给你的符箓烧起来的时候,心底像是钻心一样的疼。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后山的,如果知道你会遇到那样的险境,说什么我也不会丢下你。御风去救你的那一刻,我只想着你是否还安全,待会儿又要如何为你解除危机。看见那些长发像是蛇一样的缠住你的脖子,我只觉得那些长发像是缠在我自己的脖子上。”
“苏璎,我怕得快要窒息,我怕来不及救你,我怕再晚一步,我一生都会永失所爱。”
她拢在袖中的一双手一寸寸的在收紧,过了这么多年,心底竟然还会觉得惊悸。她缓缓的摊开自己的掌心,那双手其实和寻常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差别,然而白皙的掌心上,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那条红线,此刻颜色虽然比往日要黯淡了一些,然而却丝毫没有要退去的趋势。
从一开始,她便做不得一个寻常的女子。如果现在答应他,将来又要怎么办呢。他们真的会幸福么,而幸福,幸福又究竟是什么?这些疑惑沉甸甸的压在胸口,那些以为要说给兼渊听的话,此刻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一双手抖得厉害,就像是别人的一般。
如果答应了,日后又要怎么办才好?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原来是爆出了一朵灯花。三个人齐齐转过头,却看见那多火焰的花朵在空中转瞬即逝,犹如眨眼之间产生的一个幻觉。苏璎转过头,却看见颐言满面忧色的望着自己,一臂之隔的距离,他的面孔却像是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累了,想歇一歇。”她静静的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对方的神色。薄薄的毛毯上,一层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的流泻而来,上面绣了两只并肩的鸳鸯,交颈而歌,羡煞旁人。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淡淡的疲倦,依稀只听见衣袖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响,苏璎一直低着头,那份红太过耀眼,简直让人转不开视线。
然而抬起眼,发现还未掩上的门扉还在空中摇摇晃晃,那一点残余的气味在这一刹那退得一干二净。苏璎的眼神顿时变得茫然,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阿言,你去把等吹熄了,我觉得好累。”
颐言俯下身,将被子仔细的盖在女子的身上,半晌,才看着苏璎的面孔,喃喃的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
“什么了不得的事呢。”苏璎微微笑了起来,“能够这样,已经十分不错了。也许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他一起前去寒山寺。又或者,从一开始,推掉宋夫人的宴请就好了。可是世上的事,这样由不得人自己做主。一饮一啄,都是定数。”
“难不成,我还真的要嫁给他不成?”握住颐言的手冰凉一片,然而女子清冷的双眼却不肯透露一分异样,“我是妖,他却是龙虎山的得意弟子,宋家未来的传承者。即便我们都不在乎,他背后的那些人,难道也能不在乎么?”
“更何况,我并不爱他,颐言,你知道,我只是一颗琉璃珠子罢了,爱情……那件事未免太复杂了。”
空气里悠悠有青竹的气息,原来是没有合拢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里夹杂着草木的气息。那些在风中摇摆的草木摇曳生姿,无忧无虑。苏璎忽然笑了起来,其实点头应允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可是点头之后呢,那些茫茫岁月中掩藏的真相狰狞而可怖,叫人一想到要面对它们,就已经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其实很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面颊,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其实只要习惯了,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就像是一头栽进了无垠的黑暗之中。没有声息,也无需去恐惧。指尖还带着他衣袖的触感,然而那个人,却早已经渐行渐远。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吧?隐隐的,有一滴泪无声无息的跌落到锦被上,很快就只剩下一点泪痕。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人似乎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的坐在一起喝了稀粥,颐言这才若有所思的问道:“几天前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兼渊差点被把整个村庄都掀了过来。可是连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甚至都找不到你身上残留的气息。”
苏璎微微蹙眉,想起从菩提佛珠中一闪而过的耀眼光芒,一时心中也觉得疑惑。当日只觉得两股力量在自己体内肆虐冲撞,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黑暗潮水般涌来。等到自己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已经在符楼山的竹楼中了。
“也许……菩提佛珠的力量吧。”苏璎不置可否,就在刚刚醒来的刹那,原本被封印的力量再一次在体内涌动着,虽然微弱,但是的确是已经有了复苏的迹象。然而……她的眸光沉在如霜皓腕上,那一缕红线,随着自身法力的觉醒,颜色似乎也变得鲜艳了一些。
那是邪魔附身的印记,就算是用了凤眼菩提,到头来果然就如将夜最开始所说的,“邪”永远不可能被消灭,力量的转换在八荒六合之间绵延。即便是佛陀遗留下来的力量,所能带来的不过是邪魔本身的进一步重创。
将夜……他在自己的体内种下了种子。就算现在还未曾开出他所需要的果实,但是藤蔓已经开始生长,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晨光熹微,不远处还有鸟雀欢快的啼叫,一声声的蝉鸣在深山之中此起彼伏,非但不显得聒噪,反而越发衬得山林幽静,远远有红日高升,将深碧的树木都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一桌人默默不语的放下碗筷,墨蝶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日的调息,苏璎的法力虽然缓慢却也日益重回了身躯之内。但是让人担心的是,这具原本就由人时间重重痴缠爱恨所维系的躯体,如果力量日复一日的强盛,那么寄居在自己躯壳中的邪魔,是否也会随之一日日的醒过来?
隔天的早晨,门外有扑腾着翅膀的纸鹤在窗外焦灼的盘旋。因为苏璎身上有伤,所以这座看似普通的宅邸其实不知道外面设了多少的法阵。那只纸鹤不得其法,一直想要从窗户外飞进来,却不料不得其法,在外头撞得窗纸砰砰作响。
苏璎抬起手,那只纸鹤立刻停在她面前,一字一句的说道:“速来普觉寺。”寥寥五个字而已,那声音却分外的郑重而急促,转瞬间那只纸鹤失去了灵力,缓缓的坠落在苏璎的掌心。
女子一怔,纸鹤传书乃是道教的秘术,只要灵力充沛,这些纸鹤就能飞跃三界六道寻找到那个收信之人。然而此刻传信而来的人,分明是子言无疑。凭他的灵力,怎么可能会中途不继?!
失去灵力的纸鹤被摊开在掌心,上面竟然用朱砂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苏璎一行行的看过去,眼神顿时一变:子言之所以要自己速速赶去景国,竟然是想用极西之国普觉寺所供奉的佛骨舍利强行镇压邪魔。
邪恶不会被消灭,只会与善所持平,在光与暗的交界之处,才是唯一能够让一切都回归寂灭的混沌之所。苏璎如果想摆脱邪魔的控制,凤眼菩提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就算能缓和一时,但时间一长,终究还是会被魔所侵蚀了理智。那么,只要将苏璎的本体清净琉璃珠抽离出来,用普觉寺所供奉的佛骨舍利成为新的容器。
那么,就像是在一百多年前的连国袁褚山上一样。只要无人去碰触封印的帝钟,邪魔或许还会继续被封印下去。这是最好的办法,既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苏璎也能够得到解脱。可是,普觉寺的佛骨舍利,那是天下间何等尊贵之物。释迦涅槃时遗留下来的骨骸,这样的圣物,远非是区区一串凤眼菩提子手串所能相比的。
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种事,其中的艰险,简直让人望而却步。
“要告诉宋公子么?”颐言有些担忧的说道。
“你也觉得此事不该告诉他?”毕竟是多年相伴,苏璎一眼便看穿颐言心底在想些什么。无论如何,他尚且是宋家的继承人,也是龙虎山清虚道长的弟子。人妖殊途,彼此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理当错肩而过,否则南辕北辙,到最后,谁都到不了彼此的终点。
苏璎将子言的那封信上的内容隐藏了下来,只说子言在景国等着自己。百年红尘,也是时候与斯人同归了。
兼渊的肩头一震,一双眼睛里看不出情绪,然而握剑的手却分明在颤抖。
“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该就此道别了?”兼渊的唇角露出一缕苦笑。
苏璎一怔,,在他面色瞬间沉默下去的那一刻。
“景国路途遥远,我记得墨蝶与你都还有要事在身。此去漫漫,也是时候说一声告辞了。”
她的表情一样的淡漠不惊,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兼渊冷冷笑了一声,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说道:“斯人同归,原来如此。数百年前九重天上,原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苏璎笑了笑并不说话,从床下搬出一坛酒壶,不用打开,就已经闻到那熟悉的酒香,她素白的衣袂上染了点点污泥,一如开到枯萎的格桑花瓣,“这壶梨花落是我前几日才酿好的,本想着以后再挖出来送你,如今看来……想必是没有机会了。”
她的眼神温柔,慢慢的说道:“我从前允诺过你的,当日王都青勉一别,我原本说过如果在遇见你,一定会请你喝酒。现在这壶酒赠你,也算是结了当初一段因果。但愿来日三山碧落瑶池会,我们还能有再见之时。”
“瑶池会……”眼前的人呵的一声笑了出来,碧落三山,瑶池一会,西王母三百年一开瑶池会,到时候,斗转星移都几转,他们,真的还会有再见面的机缘么?
苏璎有些不忍的别过脸去,不想再看那双眼中流露的失落和哀恸。世间事,原本就难以遂人心愿。
她以一壶梨花落赠他,不外就是想断了兼渊的念头。光阴逆旅,白驹过隙。如果能忘记,那么,何妨就当做对方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盛夏才至,山野之中的草木辛辣清香扑鼻而来。回头望见那间民屋越来越远,颐言还是忍不住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日后再回此地,苏璎,你又怕不怕触景伤情?
浓烈的日光就像是金子一般无遮无拦的从天际挥洒而下,一道道金色的窗帘在繁盛的树木间倾泻而下。苏璎的背影再一次从兼渊的瞳孔中消失,这场景何期熟悉,在不久之前青勉王都深不可测的黑夜里,白衣的女子也是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自己。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在楚国的边境再一次重逢,这一生,只怕已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现在,又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再次消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