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安静的闭上了眼睛,真是累了,那样空茫的感觉虽然退去,此刻却又弥漫起一种淡淡的失落与欢悦。失落什么,又在高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复杂并且陌生的情绪耗去了她大半的心神,苏璎再一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兼渊的手拢在袖中颤抖,声音里也含着往日难得一见的焦灼。
颐言斜斜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这才将那些前尘往事都说了出来。如今已是夏日,即便黄昏将近,外头的日光也依旧明亮而热烈。然而随着女童稚嫩的低语,兼渊却觉得一股寒意在背后袭来。
待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兼渊握剑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是我害了她。”他蓦地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上写满了愧疚,“那你们此刻,又准备去哪里?”
“好像是……去魏国吧。”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推开的门扉枝桠一声在空中拖出尾音,还未瞧见来人的样子,却已经听到对方清凌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璎,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兼渊一怔,那男子的声音倒分外熟悉,苏璎说话的时候倒也是这样,不悲不喜,总是淡淡的。这样一想,倒对门外的人生出了几分好奇,抬眼看去,只见到一袭青色的衣袂从门后显露出来,是个年轻的男子,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逆着衣袖看上去,却有一张苍白如纸的面颊,秋水般明亮的眼睛一片清澈,犹如水墨淡描的长眉斜飞入鬓,远远望去,竟然真像是神仙中人一般。
苏璎再次醒来的时候,兼渊的面色青白不定,握住飞剑的右手指节出都泛出一阵骇人的惨败,半晌,他才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哦?”苏璎失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这么说?”
兼渊苦笑,眼中原本因重逢生出的喜意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深的愧疚,“如果我当时坚决阻止你那般行事,今日你也不会被邪魔入侵,加重伤势!”
苏璎淡然一笑,皓腕轻舒倾斜茶壶,滚烫的沸水在杯盏中冲的茶叶沉浮不定,然而随之而立的香气却立刻冲盈一室,“有些事,你明知不是的责任,又何须非要自己承担呢。”
迎着窗外一缕缕昏黄的光线,对方的面孔在阴暗中沉浮不定,然而不知道怎的,苏璎见了兼渊总觉得比旁人亲厚些。或许两人携手除魔生死并肩,那份情谊到底弥足珍贵吧。
“当日如不那么做,逸辰总有一日会被邪魔彻底夺取心魂,百年支撑他已经到了极限。一旦邪魔化身炼形,那么这天下恐怕就真的是再难有安定之日了。”
“有些事,总归是需要人去做的。你不能袖手旁观,我也不能。既然如此,想必便是天意吧。”苏璎将茶盏递给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邪魔入体这件事。
“那么,你此行前去魏国,究竟有什么打算?”知道此刻再谴责自己也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治愈苏璎的办法,但是对方倒是真的全不在乎一般,而且,兼渊看着一旁默然不语的男子,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了。
她一直以为苏璎独来独往,却不知道原来……她也有这样一个至交好友么?
“嗯……“沉吟片刻,苏璎莞尔,对着子言坐的地方扬了扬下巴,“你一直坚持要我去魏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魏国王氏有一件宝物,是一串凤眼菩提子,据闻佛陀曾在菩提树下成佛证道,此物最可压制邪佞。”子言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只是七国国君都是奉承天命之人,我们无端之下不得篡改天命,魏国国君奄奄一息,却迟迟不曾立太子继承王位。导致王室内部一片混乱,此刻前去王宫寻找凤眼菩提,恐怕未必是件易事。”
“你此行要去魏国,那么,我与你同去吧。”不等女子反应过来,兼渊已经下定了决心,沉声说道。
“你不要总觉得对我有愧疚之心。”苏璎无奈,摇头拒绝道:“我们在这里,就应该分道扬镳了。明日我往东去通过水路转往魏国,而你要去的连国在楚国以北,我们并不是走一条路。”
“是不是走的一条路,难道就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么?”兼渊不置可否。
苏璎一怔,倒不知道他竟也有这样无赖的一面。只是兼渊说得对,他如果铁了心认为当初是自己害了苏璎,那么就算现在拒绝他,这个人依旧会在暗中默默的护卫着自己。
既然决定前往魏国,路上的行程便越发耽误不得了。几人租了一条宽敞的乌篷船赶路,只是一路上气氛却怪异得很。
日色正好,明晃晃的金色带着些灼人的温度洒在天地之间,乘船的船夫都忍不住说果真是过了立夏,天气一下子便热了起来。
两岸景色倒映湖水之中,船行水上,好好的一副山水图瞬间便又碎开了。然而不过片刻。河面晃悠悠的平静下来,那景致重又叠合在一起。
白衣的女子淡淡笑了起来,她到底还是爱着人间三月芳菲,纵然失了九重天不知寒暑飘渺仙意,但一山一水,一颦一笑,人却是活的。
“你可觉得好些了?”兼渊从船舱外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刚洗过的水晶梨子。
苏璎因为身子孱弱,所以一直卧在船舱内不曾起身。兼渊或许是怕她一个人呆的烦闷,所以特意进来看看,两人说了会儿话,兼渊忽然笑了起来,说是颐言实在闲不下来,此刻倒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副钓鱼的工具,说是要自己钓鱼来烧了吃。
“呵。”听着兼渊将这些趣事说给自己听,苏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向孩子气。”
其实如果真的想吃鱼,向船家买来吃也好,自己施法也好……总有有千百种办法,但是事事依靠法术,其实又有什么乐趣呢?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颐言在身侧,这些年,才不至于觉得太过难熬吧。
隐约有琴声和着清风而来,苏璎侧耳听了一阵,微微一笑,“当年一别只怕已有四百年之久,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听他再奏一曲和风醉。”
“那位公子,是你的旧友?”迟疑半晌,这句话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苏璎侧过头笑了笑,想起从前的那段日子,只觉恍如梦中,她低声说道:“的确算是旧相识了,似乎从我有了灵智开始,便一直都只有他和我在一起。后来……后来我从南天门出来,便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面了。”
“南天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兼渊叹了一口气,她并不讳言自己的出身来历,想必应当是天界的重宝幻化人形私逃下界,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天宫竟然也由得她在人间幻化成妖,不闻不问。
她忽然难得有了兴致,听着一边悦耳的琴音,一边和眼前的男子絮絮说起从前的一些旧事。她刚逃入下界的时候一身是伤,仙气溃散,又受了罡风,最后只得化出本体寄居在佛寺之中。谁知道那家寺庙又遭人盗窃,她也跟着多方流转。
那时候,便是颐言的主人,佘瑟收留了自己。那已经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到后来只剩下颐言陪在自己身边,苏璎教她如何修炼,如何变形,两百年的时间,她们两个人并肩走过了大半个天下。七国之中辗转,就像是颐言曾经说过的,就像是浮萍一样。但是妖怪,其实大抵都是如此吧。
兼渊静静的听着,不置一词。她和自己说起在人间界的一切,却绝口不提九重天外为何决意要踏入凡尘。而那个男人,究竟又是什么身份来历。只是她不想说,他便不再追问。
当夜,船上的人多数都已经睡了。一层门帘将船舱一分为二,原本晃动的烛影也渐渐的平静下来。然而苏璎却始终睡不好,她的心里一直凉得奇怪,好像是含了一块冰一样。辗转反侧之下再难入睡,便想出去走一走。
船舱外的月光其实极好,苏璎的脚步很轻,所以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他的声音随风传到耳边,“父亲,我知道了。”
在兼渊的身前,有一只扑打着翅膀的纸鹤,那是道家用来传讯和寻人的秘术,只是此刻扑腾的纸鹤停在半空中,隐隐有中年男子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训斥什么。
苏璎自知是兼渊的父亲,只是觉得那场景分外可笑:一只纸鹤在月色下扇动翅膀,一边教训着比它大了不知多少的兼渊。然而就在苏璎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见兼渊的父亲说道:“她毕竟是个妖孽,你如果真的动了那样的心思,百年之后,又当如何?”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渺不可闻,苏璎再一次躺回了**,只是忽然觉得莫名的心悸。就算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可是……她知道兼渊的父亲在说什么。她是妖,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但是对兼渊而言呢?
百年的时间,他的坟前松柏恐怕都有一人合抱粗细了吧。况且,兼渊的父亲未免也想的太多了。他出身降魔世家,恐怕听闻的永远是妖怪蛊惑人类,却从来不知道,其实很少会有妖怪做这样的事。因为,那注定会是一个悲哀的结局。
她和他,终究不是可以并肩的人。甚至,她在这个红尘中看过了那么多的悲欢喜乐,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和谁并肩走过什么地方。这世上的情爱,究竟是什么呢?
苏璎第一次仔细的思量这个问题,这一次,她想起了当年的华荣,也想起了在戏台上自尽的季绵,还有笑容明亮的绯眠,自然,还有怜儿……她们,可曾觉得幸福过?
今晚的月色格外的好,薄薄的月光像是一层薄纱一般被风吹进来,苏璎缓缓闭上眼睫,这世上,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楚国境内,由澜沧江取道进入魏国。两国交通,多以水路更为方便畅通。几人租了一顶乌篷船,船上的东西一应俱全,一路上倒是颇像游山玩水一般。
那日傍晚,子言忽然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只怕是不能再继续陪着苏璎了。
“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船头,子言嘱咐道。
“你要走?”苏璎一惊,诧异的问道。
子言颔首,说道:“我有些事,恐怕要去处理一下。幸好你在人间也认识了朋友,我便不用担忧你一路上无人照顾。”
苏璎没有说话,若是换了旁的人,自然是各有各的理由。可是子言不同,她与他都来自九重天外,他是老君的弟子,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放在心上,他也断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可他既然要走,就必然有自己的苦衷。
苏璎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不怕这么一走,我会继续隐姓埋名的躲起来,到时候你再要抓到我,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子言温柔的笑了笑,“我从没想过要来抓你,苏璎,红尘之事牵绊太深,你一日日下去,只怕最后灵根尽失,到时便只能永世为妖,再不能重回九重天上。”
苏璎默然,过了这么多年,子言依旧担心的是自己的仙籍,他还是不能理解数百年前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九重天不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什么,不可逾越。但心底却不是不感动的,这些年他放弃九重天无灾无劫的日子坠入凡尘,在七国之内辗转追寻自己的踪迹。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灵智初开,其实也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子言闲来无事便会抚琴奏乐,他清俊的面孔悠悠的看着自己,还有手中潺潺的琴音,九重天上那么冷,只得他们两个相互取暖。
然而,她却抛下了他。
苏璎没有问他为何这个时候要走,子言总有自己的道理,他既然不肯说,就必然是有不说的理由,没有必要苦苦追问。
“我好久没有弹琴给你听。”子言瞧了她半晌,忽然笑道。
“是。”苏璎也笑了起来,眼神温柔,他其实谈过的,就在不久之前,可是那不是专门弹给她听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从前你就坐在珍宝阁里弹琴,其实你弹的很好。”苏璎双手平伸,在乌篷船投下的阴影之中,空气似乎有微微的扭曲,一架焦尾琴在手中显现出身形,她笑了笑,将手中的七弦琴递给对方,“可惜你很少弹琴,连昊天上帝请你去赴瑶池会,你都推辞了。”
“那是因为,并无奏乐的心情。”子言低笑,“但这一次,我却觉得技痒难耐。”
“求之不得。”苏璎微笑的时候,唇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这一夜,子言的琴声响彻在澜沧江上游,一路上不知道多少水族浮出水面聆听琴音,苏璎坐在他对面也听了一夜。这几日天公作美,月色都比往常要好些。江水滔滔,两岸景色绵延不绝,天地空旷寂寥,但至少一颗心,却是暖的。
可是在苏璎看不见的地方,兼渊也一宿未睡。她是送别他,可是这样情深意切,真的只是寻常好友么?兼渊什么也没说,那琴声真的太好,让人实在不愿意再去想其他的烦心之事。
颐言并没有出去,她其实很怕子言,那是真正的仙人,对她这样的小妖怪而言,就像是兔子在老虎窝旁边挖了一个洞,老虎当然不可能钻进洞里来吃它,但是谁也不会做那种蠢事。
她化作原形,安逸的听着船舱外绕梁不绝的琴声,然而心底却觉得繁杂的很,这是一笔什么乱账?反倒是那三个人都不动声色,自己干着急也没有用。
这样一想,颐言索性放宽了心。在没有遇见这两个男人之前,日子不也是一样的过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兼渊坐了一会儿,问船家要了几壶酒和几个酒杯出去。颐言立刻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四肢着地飞快的跟上对方的步伐。然而意料中的刀兵相向并没有出现,那三个人竟然坐在一起把酒谈欢的喝了起来。
这几日气氛尴尬便是由此而来,苏璎因为身子虚弱,素来不出乌篷船也就罢了。偏偏另外两个人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谈之人,所以见了面也只得彼此点一点头也就罢了。此刻难得有机会把酒言欢,几句话说下来,倒对彼此心底都有几分钦佩。
颐言还是很怕子言,干脆就蜷缩在苏璎的脚边,一边听着头顶上淅淅沥沥的说话声。明月清风,酒香馥郁。白猫微微眯起了眼睛,就算没喝酒,心底竟然也觉得有些许醉意。万顷碧波茫然不知尽头,白蒙蒙的雾气横贯江面之上,有风吹得几个人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飒飒。
其实这样,便是最好的时候了吧。三杯两盏淡酒,原来也敌得过晚来风急。苏璎真的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这些年来,她始终是一个人,那种寂寞,就连自己也无能为力吧。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颐言醒来的时候自己缩在被窝里,苏璎正在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