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衰老,只会消失于天地之中。这无边的寂寥和灰暗如潮水般涌来,一颗心竟然觉得不堪重负,痛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可是这种痛,却并非是伤势引发的预兆。就是无缘无故的,一下下的痛着,不会要了人的命,却终究觉得怅惘。
多么可怕啊,永生永世的活着,活到哪一日,这场生才算是走到了尽头呢?
苏璎怔怔的望着子言,只觉一颗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红尘百载,旧人来归,她终究在天地之中,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或许,两个人能够时不时的说说话,聊一聊当年的旧事,闲暇时共饮一杯清酒,便足以慰寥这悠悠一生了吧。
子言默默叹了一口气,问道:“我在下界寻了你百年的时光,当年一别,你如今,可还好么?”
苏璎淡然一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无论是数百年前从仙界私逃下凡,还是今时今日修为大损落魄成妖,苏璎都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然而到底是女子之身,纵然素日清冷如月,听见对方这样关切的询问,苏璎还是忍不住动容。
子言脱下身上的披风覆住对方的肩头,怜惜的望着对方。百年来,他时时在想,自己若真的找到了苏璎,又该和她说些什么呢。将她带回九重天是势在必行之事,然而除了这句话,他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原来千言万语,不过只得轻轻问这一句,你过的还好么?
“苏璎,你如今伤势太重,只怕要好好休息才是。”然而,到底是不一样了,对方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当初在九重天上的单纯清澈,而是充满了冷锐与坚定,百年的时间,他们最终与彼此擦肩而过了。
子言看着伤势颇重的女子,不由露出了怜悯的神色,“当初的事,你可曾后悔过?”
“从来没有,我只怕会牵累了你。”苏璎终于将心底的担忧说了出来,当年子言负责看管天尊的藏宝阁,自己也由他掌管。若非趁着一时之机自己私自逃了下来,甚至不惜受九天罡风之刑也要下界,今时今日,或许还是呆在九重天上做无知无识的一颗琉璃珠吧。
她私逃下界,百年来销声匿迹从来不敢露出端倪。吸取那些人的爱恨情仇,便同时抹去他们的记忆。最后能记得她们这座红尘阁的,凡尘中不过寥寥二三人而已,而那几个人在苏璎看来,便不仅仅只是客人那么简单了。她也曾动容他们的爱与恨,所以不愿拂去彼此并肩的记忆。
这样狷介,却也不是不担忧天界会有人来寻,然而不知道为何,九重天上却始终毫无动静。
子言一震,缓缓摇头,“无妨,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么。”
“那便好。”苏璎微微笑了起来,“我总怕当初的事会连累你。”
子言的脸色蓦地一变,半晌,才低声说道:“自然不会,只不过阿璎,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与我一起返回天宫?”
“返回天宫?”女子的眼神复杂,唇角忽然微微上扬,“为何要回去,回去了又作什么呢?那样枯燥无味的日子,除了一日日的活下去,再也没有半点乐趣。”
“即便有我在天宫,你还是觉得毫无兴趣?”子言的一张脸变得铁青。
“你毕竟是道君,日后我成了天女,两人来往密切,到底叫人说闲话。”苏璎轻轻笑了起来,打趣道,只是见对方的脸色依旧不善,这才认真起来:“子言,我一早便说过,我比不得你有慧根,我在红尘百年,有些事始终看不透。或许有一日我看透了,也倦怠了,自然便会重返天宫了。”
“是么,可是那又要多久,百年之后,还是千年之后?”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怒意,一向从容镇定的男子拂袖起身,“苏璎,你到底还要在红尘中痴缠多久!”
苏璎怔住,不曾料到对方竟然会如此生气,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反倒是颐言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见气氛实在尴尬,不得已才讷讷开口道:“小姐受了很重的伤,她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再也禁不得九重罡风了呀。”
子言皱眉,伸手去探女子的脉搏,“你受了重伤?当年你不顾一切从南天门跃了下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留下祸根。但那并非什么大碍,服下我从老君那里带来的九转金丹,不过半月,便可一切如常了。”
苏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疲倦,低低一笑,说道:“子言,我如今,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三个月前在楚国王都青勉,我用自己的身躯封印了邪魔。今时今日,你又如何还能带着我重回九重天宫那样的圣地呢?”
“你以身封魔?”子言肩头一震,心头顿时掀起一片狂潮,这件事绝非苏璎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如果邪魔入体,那么对方就一定会受到妖邪蛊惑,天地正邪循环不休,人心更是如此,常人能够自制压制心底恶念已经不易,若时时受到教唆诱导,那么势必要堕入魔道无疑。
颐言见苏璎只是出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急得也在一边劝诫道:“小姐,你现在还在犹豫什么。就算你执意不肯回九重天,但现在你身体中竟然有邪魔入体,如果不跟在苏公子身边,到时候魔气反噬,你如何压制得了?”
苏璎沉默了下去,半晌后才淡淡说道:“既然是将来的事,便留待将来再说吧。”
小小的庭院陡然沉寂下来,只听见微风摇动花叶发出的簌簌声响,子言沉吟,“既然你不愿意回九重天,那我再陪你一些时日便是了。”
流光幻世,转眼便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苏璎并没有再开红尘阁,因为她的身子越发虚弱起来。子言对她照顾得自然上心,只是上一遭借用了邪魔的力量,每一个晚上苏璎都梦见那些曾与自己做过生意来往的人。
然而这些人中,多数都很少能够善始善终。午夜梦回,苏璎会忍不住反问自己,比起身体里寄居的邪魔,或许在世人眼中,她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一日一日的呆在这座庭院中,到底觉得憋闷。子言因为要找到克制邪魔的办法,每天都困在书房里翻阅古籍。不是不曾感激的,只是不知道为何,苏璎总觉得一颗心空空荡荡。时间一长,便再也坐不住,只想出去走一走。
河岸柳堤有雪白的飞絮飘扬,还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糖葫芦的商贩。是个寻常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子,长得倒是十分可爱。颐言用头凑了凑苏璎的手臂,一下子从她的怀中跳了下去,绕着那卖糖葫芦的人走个不停。
苏璎失笑,颐言贪吃的程度真是耸人听闻,喜欢吃鱼是猫的本性那便也罢了,可是何曾听说过一只猫还喜欢吃糖葫芦的。那卖糖葫芦的中年男子一脸诧异,倒是后头跟着的那小女孩十分可爱,蹲下身来试图摸摸颐言的脑袋,颐言哪里会被她碰到,身子矫捷的跳回了苏璎身边,还对着那孩子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呀,爹爹,你瞧那猫多可爱。”想必是怕孩子一人在家不方便,所以干脆也一并带了出来。面色枯黄的中年人却一时讪讪起来,随即拉进女儿的手,一连串的说道:“宝儿,我们快走,快走!”
“要两串葫芦吧。”苏璎从怀中掏出几枚同伴,那孩子立刻挣脱父亲的手,乐呵呵的跑到苏璎身边。粉雕玉琢般的一张脸,长得十分讨人喜欢。十分乖巧的伸出双手来接过钱,这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姐姐的猫真漂亮,白的糯米团子一般。”
苏璎蹲下身子双臂微微向前一伸,一把将活蹦乱跳的颐言抱在怀中,凑过去问:“的确十分可爱,不如你摸一摸它如何?”
“可以么?”孩童的眼神十分天真,有些怯怯的问道,见对方鼓励的笑了笑,这才壮着胆子伸出手去,颐言十分不满的撇过头去,似乎非常不屑被小孩子当成玩物,倒是那小女孩乐得咯咯直笑。
“姑娘,这是您的两串糖葫芦。”那男人原本看苏璎气态高雅,怕是哪家的小姐出来春游,所以一直拉着自己的女儿快走。此刻一件对方并非骄纵蛮横之人,连忙挑了两串上好的糖葫芦递过来。
女子笑了笑,眼中的光彩犹如冬日绽放的雪花,晶莹剔透。她将一串糖葫芦递给那小姑娘,低声说道:“这一串,姐姐请你吃好不好。”
小女孩看着苏璎,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这才点了点头,小声却喜悦的说道:“谢谢姐姐,姐姐长得真漂亮,以后一定会找到如意郎君。”
苏璎愕然,唇角含了一缕淡淡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顶。
她看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牵着父亲的衣袖往前走了,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凡尘中有些东西看得多了,才会觉悟到,其实若不是有那么多的贪嗔痴恨,他们原本都应该过得要更快乐一些。”
颐言懒洋洋的看了她一眼,一口吞下了一只糖葫芦,含糊不清的回答道:“你从前不是说,求仁得仁,各有缘法么?”
苏璎一怔,竟然觉得有些恍惚,是么,她从前原来是这样想的么?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是各自的选择,所以百年来她超然物外,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大喜大悲。然而看着那一双父女,她脸上的笑靥却分明比往日深了几分。
那颗一向冰冻冷漠的心,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苏璎惘然的将手按在心口,微微蹙起了眉头。
“呀!”原本大口咀嚼着糖葫芦的颐言陡然惊叫起来,苏璎转过头,却发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几个人,纵马狂奔,一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眼见那马发了狂一般,那一对父女却低头说着话,全然不曾发觉身后有烈马疾驰。
苏璎蹙眉,正想施法让那马停下来,却发觉一阵阵钻心的痛再次从手臂蔓延到全身,那一条红色的细线虽然用法术掩盖了痕迹,然而每每发作,却远比九重罡风带来的旧伤还要让人难熬。
她一张脸苍白如纸,身形不自觉的往后踉跄倒退了几步。颐言纵身便想扑出去,却不料苏璎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它立刻便犹疑起来,正踌躇间,却听得那匹大宛宝马长嘶了一声,原来是有人拉住了套住马头的缰绳,生生将那马往旁边掉转了一个方向,那父女两才没有生生被这匹烈马踏死。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白色染青竹的长衣,一张脸逆着日光看不清楚,看上去不过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罢了。然而谁知道对方竟有这么大力,竟然生生制住了那匹烈性的高头大马。
女的脸色越发苍白,额头上已经沁出密密的汗珠,然而此刻被那颐言扶住,倒也不至于太过失态。幸亏方才人人都去瞧那匹马去了,倒也没人发现一只白猫怎的在空中跃了一跃,刹那间便已经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稚龄女童了。
他的背上束着一把长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素白的衣服上有淡淡的青色,染了几株挺拔的竹子,看上去倒显得十分俊逸。男子制住马匹之后,苏璎眼中痛苦之色更重,缓缓说道:“颐言,扶我回去吧。”
“苏姑娘?”隔着一层淡淡的日光,那白衣的男子忽然开口,低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颐言好奇的抬起头,望见翻身下马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不就是几个月前在青勉告别的兼渊么?她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苏璎,却发现苏璎的面孔沉郁苍白,眉眼中依旧是往日惯了的从容,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在微微的颤抖,“宋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么?”
兼渊颔首行了一礼,眼中有淡淡的喜悦:“苏姑娘,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宋公子,你怎么会到横城来?”颐言平素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对着外人罢了。更何况这一路上她不待见慕子言,此刻见了兼渊,心底终于快活了一些。更何况没有他那个讨人厌的表妹跟在一边,只怕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师妹已经通过了家族的考核,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寻找一件宝物九灵芝回来,那么她就可以和我一样离开家族,自己出师了。”兼渊淡然,将自己来的目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其实上次墨蝶来找自己,就是想要寻找帮助的。谁知道反而因为青勉一事耽误了下来,这一次他陪着墨蝶出门远行,实在没想到竟然还能重遇苏璎。
“哦,那她怎么没有跟着一起来?”或许因为上次墨蝶前来通风报信一事,颐言倒对她改观了不少。
“家族里的规矩,总不好我和她一道出来,那也未免太着了痕迹。”兼渊解释道,“所以我先在上路,约好了在这里等她。”
他转过头,对苏璎微微一笑,“苏姑娘,当初一别,你说有缘便能重新再见,没料到你我之间的缘分,果然很深。”
他眉眼的笑意暖暖,白衣的女子也是一怔,婉然笑道,“的确,世事难测,既然有缘,本该履行承诺请你再喝一杯梨花落,只可惜并无时日准备,只怕是要失约了。”
“无妨,你记得便好。”兼渊的笑意更深,“总不至于要赖我的一壶酒吧。”
苏璎笑了一笑,正想说那可未必,梨花落做工复杂,只怕不是一时三刻便能准备好的美酒。然而大片的黑暗却犹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她身躯晃了晃,颐言原本见她已经不再像方才那般吃力,一时大意,谁料到对方竟然直直的往前栽倒,那一点白迅速被青色的衣袖扶住,兼渊搂住瘫倒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一颗心竟然觉得也踉跄的摔倒在了地上似的。
“呀,快扶回去,早知今日便不该同她一起出来!”耳畔传来颐言的惊呼声,抱着怀中的女子,两个人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原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苏璎披散着头发躺在床榻上,睁开眼便看见兼渊的面孔,一双星辰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自己,隐隐有血丝在眼底纵横。
她勉强的笑了笑,忽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还以为这一生,只怕与你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兼渊站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水,闻言忽然肩头一震,半晌,才静静凝视着眼前女子缱倦的眉眼,“我们不是说过,如果有缘,终究会有再见的一日么?”
苏璎愕然,那一刻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了她的灵魂,原本沉寂的瞳孔内隐约有明灭不定的光芒,她轻轻别过脸去,“是啊,如果有缘,终究会再见。只是我没料到,这场缘分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他接过喝了一半的茶杯,又俯下身替她拉了一拉被子,这才温柔的说道:“你且好好睡上一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