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印子倒吸口凉气,若此人是敌人,那么方才……
大内皆是高手,东宫密室周围布下的警戒尤甚,小印子没有说话,用不悦的眼光看向身后。
“你这么进去不是害了小姐么?”萍儿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邪魅的男人,暗自运气,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对他说着。
小印子皱眉“已经进去近半个时辰了,只怕……”萍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险些惊呼出来“果然不好”
原本尚有一丝灯光透出的小屋已经暗黑一片,突如其来的凛冽杀气让两个人大惊失色。萍儿勉强稳住心神,抓住已经腾身预跃的小印子的衣角“不可,小姐自有安排。”然后,她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补上一句“假如……也只能是指望黄莺能够来得及……”
袖子里的双拳紧紧卷起,指节因为紧张而泛出青白色,邪魅的凤目杀机频闪,此刻的小印子已经顾不上询问事情的究竟,他心里只存了一个念头:假如乔言有三长两短,他定要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夜幕越来越凝重,几日来的秋雨让这个晚上的夜空寂寞的没有一颗星子,如同一张巨大的墨色帘布罩在头顶,南郡,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秋夜了。
悔尘在禅房内焚起一炉白檀,凝视着东方,皇宫大内的方向。白日里金黄璀璨的琉璃瓦,傲然庄重的蟠龙柱,朱红錾金的砖墙,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无尽的黑幕中。
众生苦苦追寻,向往一生的锦衣玉食,皇位权柄都敌不过一个无月无星的夜。
世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目如电。然世人,多为欲障遮住双眼,碌碌无为的辗转在无休止的轮回,让神佛也不禁为之叹息。
悔尘放下手中的数珠,他想到自己一直追随的那位主子,心念已动而不自知,对他的这份执念自己又该不该再次相劝呢。
寺僧们开始做晚课,或低或高的梵音弥漫,悔尘收回打量夜空的目光,悠然一叹:这会儿他的人已经到了吧。
***
黑暗中,乔言颇为无奈的问“时不我待,身不自主,娘娘……何苦呢。”
太子妃霍佳燕没有说话,未得到她的命令,那些死士也只能围而不攻。
良久,霍佳燕听见那个女人柔哑的嗓音慢吞吞的吟诵“萱栖于木,生于中谷,其叶蓁蓁,或可采之。既而采之,躬自珍之。”
简短的话仿佛被注入了咒语般在她的耳边炸开,轰得她动弹不得。
“娘娘可曾听过这几句么?”
她的声音继续传入耳蜗,恰如一枚石子落进心湖,击起圈圈涟漪。
那人,那个最疼爱自己的人不是早已经含恨离世了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些。
毕竟经过九死一生的坎坷,霍佳燕强吸口气,平静心神,声音却是抑制不住的打颤“你……如何得知?”
淡淡的兰花香气萦绕在鼻尖,霍佳燕惊觉乔言已经站到自己面前不过寸许的地方,黑暗中她明明看不到乔言的脸孔,却能分明的感到她的气息,甚至她的神情。
平静中带着些许沉痛,疏离间又有着莫名的亲近。似是荒野中共生的曼珠沙华,风沙过后互相依偎的温暖。
许久许久,霍佳燕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退下众人,自己点起桌上的灯烛。
烛光摇曳,柔和的橘光均匀的散开,越过突突跳跃的火苗上,霍佳燕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消瘦孱弱,相貌是那种一眼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在意的平凡,然在那普通的脸孔上镶嵌着一对深若寒潭的眼眸。
轮廓柔美,平滑的线条收到眼尾,稍稍有些上挑,漆黑的瞳孔隐藏在淡蓝色的眼白中,不同于他人,竟是画眉鸟般的妖娆。
目光下移,最终落在颈间,幽黑圆润的珠子在衣领处闪着冷冷的光华。
“你……究竟是谁?”
见她盯着自己看,乔言始终不以为意的笑着,她抬手解开绳扣,把珠子递到霍佳燕眼前。
“家母曾有位挚交,十九年前生有一女,因女儿恰好降生在萱草旺盛的季节,故单取一个萱字。”她抚摸着那颗墨色的珠子,“而十余年前她的女儿忽然离奇死去,接下来身为人母的她也撒手人寰,娘娘,还要我再说下去么?
平静的异乎寻常的声调,近乎单纯的旁白然而乔言的心海早已是波涛汹涌,泛滥四溢。
霍佳燕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跪坐在地,一瞬间她倾注在太子妃这个名号上所有的光华和傲气都被抽走,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重新抬起头,悲凉的说“这颗珠子我是认得的。”
不错,母亲的妆匣中藏着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母亲曾经告诉过她,这不是一般的黑珍珠,在它的身上藏着重要的意义。母亲所说的重要意义就是指的眼前这个女子么?
乔言俯下身,温柔的把她拉起来“娘娘,地上湿寒,还是起来说吧。”
霍佳燕并没有起身,她紧紧握住乔言递过来的手,那是一双纤细瘦长的手,此刻它就像是她在大海中苦苦寻找的一根竹签,一支银针,总之都是她求之不得的宝物,像是在历尽千难万险后终于被她抓住般的欣喜和惊激。
“不要叫我娘娘”她美好的脸庞浮起酸涩的笑意“叫我蓝萱,蓝萱……”
是蓝萱,不是梁萱。
梁萱,南郡十余年前病殁的七公主,静依皇后的嫡亲女儿,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七公主。
至此,世人皆为七公主的夭折惋惜,没有人知道那个传说中病殁的小公主竟在坠崖之后离奇生还。
“或许,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吧。”
密室里,一灯如豆,昏暗的烛火中,霍佳燕,不,是蓝萱缓缓讲出当年的一切。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一间密闭的牢房,里面极其的恐怖阴森。”即使过去多年,蓝萱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阵阵发寒“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里是宫中的水牢。”
乔言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左手一摆衣裙,也同她一样的坐在地板上,只是握着她的手,攥得更紧。
她在和她分享一段决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那时她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可笑我当时年幼,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母亲落到那样的惨景,母亲也没有说,或许是当时根本就没有时间对我说。”串串晶莹的泪珠淌下,打湿在梅红的宫装上,化成朵朵水梅。
蓝萱哽咽着继续说“最后的时刻,她嘱托奶娘带我离开,叫我不要再回来。随后我就随香梨,也就是我的奶娘连夜离开了皇宫,虽然我们马不停蹄的奔跑,但还是被人追上,仅有的几名护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为了保护我和奶娘的车驾都奋不顾身,慌乱中奶娘把车辕砍断,将我推了出去,可她自己……可是奶娘却……”蓝萱已经是泣不成声。
乔言的眼中闪动着粼粼的水迹,展开手臂把这个泪人般的女子搂进怀中。压抑多年的感情一下子泛滥的无法收拾,蓝萱在这个温柔的怀抱里痛哭失声。
许久许久,蓝萱的悲泣才渐渐止住,变作低低的抽噎。
乔言低头,淡笑着看她“就这么相信我?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其实,母亲很久很久以前就经常外出,我几乎没有孩提时和她在一起的印象,后来,她告诉我她把那颗珍贵的珠子交给了一个重要的人。那珠子母亲视若性命,所以在看到它的时候,我就选择相信你。”
她亦扬起头,看着乔言,泪痕犹在,而她此时已从巨大的回忆中抽离了出来。乔言对上她坚定的眼眸,露出微笑,把缀着珠子的挂饰交到她的手上“这是你母亲的东西,现在应该物归原主。”
“不”蓝萱把乔言的手挡了回去,“把它送给你是母亲的心意,我相信母亲的选择。”
在她的声音里,乔言听出了不容置疑的决心,露出会心的微笑,重新把绳扣系好戴在衣领内侧。“我来南郡其实也是为了你的母亲,蓝蒂姑姑。我始终无法相信姑姑已死这件事。”
蓝萱霍地睁大双眼“你叫母亲……蓝蒂姑姑?”太过激动的蓝萱声音轻轻的颤抖着,“原来你就是……”
与蓝萱的激动相反,乔言的嘴角勾出苦涩的弧线,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林夕,中州丞相林启泰之四女。”
必要的时候到中州的相府,找一个叫林夕的女孩儿,她必然会有办法……母亲临行前的嘱托,再次回响在蓝萱的脑海。带着更大的惊诧,她问“本该是我去寻你,怎的你倒找到南郡来?”
苦涩的笑纹愈发凄凉,乔言微微侧头,然而痛苦的神情未能逃过蓝萱的视线。“此事我日后会细细对你说起,但眼下,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助我一臂之力。”
“这些年我得到的所有情报都在说明,蓝蒂姑姑或许根本就没有死。”
“什么!”蓝萱大惊失色,抓住乔言的前襟。乔言暗暗庆幸她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她甚至怀疑蓝蒂也就是静依皇后,根本就被藏在这座皇城之中的某处。如果蓝萱知道了的话一定会乱了方寸,胡闯硬来,打乱她的计划。
“娘娘,噤声,有人来了。”一直隐在暗处的捷清从里间走了出来,快速拉起地上的两人,脸上写满戒备。对着吃惊的乔言简短的说“少傅卿请放心,奴婢一直都是娘娘身边的人。”
有规律的敲打声传来,捷清示意蓝萱带着乔言进里间,乔言打量四周,发现这个里间虽小,却实在可说的上市别有洞天。蓝萱摸着桌上的烛台,不知按到了哪里,只见她手指一动便快速的旋开机关,雪白的墙面瞬间打开露出一条暗道。
兰萱打头前带路,乔言跟在她的后面,这条路出人意料的平坦,甚至像是被铺了一层石板,上面垫了东西,踩上去不软不硬,乔言暗暗称奇,这样就不用担心由于鞋底在走动的时候发出什么声响而暴露行踪。
二人从出口爬出的时候,乔言更惊讶的发现这里竟是太子的寝殿,不由在心里赞叹蓝萱的心思缜密。即便是这条暗道暴露,也没有人会怀疑到她一个外姓氏的太子妃身上。
前厅隐约有人声,仔细听不难听出,是慕王梁筠。
乔言诧异的看了一眼兰萱。
兰萱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慕王并没有出境巡查,我方才是骗你的。”
此时,慕王原本清朗沉着的声音已经明显带出了焦急,声音特别清晰的从隔壁传来。蓝萱慌忙帮乔言整理衣衫和发髻,低声说“我这副样子是出不去了,只需讲我贪杯喝醉了吧。”
捷清跟在她们也爬了上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乔言,是一把精致的银壶。乔言赞许的看了她一眼,打开壶盖,喝了几口又把剩下的酒水如数洒到二人的身上,“我去了。”
纯白如雪的长裙晃过门扉,蓝萱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喃喃“母亲,这个人会查出真相的,一定会。”
流炎殿前厅,灯火辉煌,八盏华丽的水晶宫灯投射着如白日般的光芒,照的乔言睁不开眼睛,等视线适应了灯光之后,乔言才走进大厅。
一贯沉静老成的慕王见到她,竟好没来由的暗暗松了口气,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到乔言湿透的衣衫上,惊讶的问道“少傅卿如何这般模样?”
小印子早快步走到乔言身边,仔细瞧着她的脸色,感到并无异样,才退后几步,站到她的身后。
对小印子责备的眼神故作不见,乔言赧然笑道“微臣这副狼狈相当真失礼了。”她抖了抖袖子,像是要拂去身上的酒渍“酒后失仪,王爷莫怪。”
一名宫女上前对着慕王解释道“是太子妃娘娘不胜酒力,少傅卿大人帮着奴婢们把娘娘扶回寝殿的时候,被娘娘……奴婢粗笨,还请王爷和少傅卿责罚。”
乔言挥挥手“说起来,还是下官的不是,只顾与娘娘把酒言谈,竟忘了时辰。”
梁筠狐疑的目光在这二人身上略微打量着,确见乔言面带酡红,眼神微波,那次恩宴上他见识过乔言的酒量,现在连她都微醺,太子妃的醉倒也在情理之中。
那位女官对着梁筠恭恭敬敬的说道“娘娘酒醉未醒,若是慕王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可为殿下效劳。”
梁筠不禁多看了这个宫女几眼,她眉目清秀,身量有些高挑,举手投足间带着爽利干练,看来是太子妃重用之人,又觉她进退得体,丝毫不乱,暗自赞许,口气也随之缓和“突然到访,是本王考虑不周,只是有国事欲与太子相商不敢劳动太子妃。”
女官浅浅一笑,再次施礼“太子殿下尚在御书房,并未回府。”
“既如此,本王就不打扰了,请太子妃好生休息。”梁筠的眼神扫过乔言,“来时并未见少傅卿的车驾,不如让本王送少傅卿一程可好?”
本欲推辞,而心念急转,乔言坦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听到她的回答,梁筠露出满意的表情,“请。”
走出流炎殿的一路,梁筠和乔言都未谈及方才的酒宴,更多的时候,乔言都是淡笑不语,而一向健谈的梁筠也少有的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方才,黄莺匆忙赶到东暖阁向自己禀明乔言恐怕已被太子妃困住,危险已极,情急之下他用极快的速度抽调了克营在荣京的精锐,围了流炎殿内阁……而自己听完黄莺的消息后失常的反应……哎,不免以后要被陈杼等人笑谈几次。
他别脸偷看乔言,欲要询问她方才到底为何屋子里并无人声,这会儿又满身酒气的出现?可话到嘴边,一对上她寒潭般的双眸就不自觉的又咽了回去。
于是,二人在一片黑夜中静默的并肩而行。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小印子却清楚的感觉到至少有二十几名大内高手悄悄撤离。
应该是慕王的克营的暗力,想来慕王梁筠就是萍儿所指的“关键时刻会出手相助的人。”
良久,乔言轻轻说道“王爷”
梁筠一愣,放慢脚步,转脸看她。
她原本泛黄的面庞居然似笼罩了一层光泽,有点朦胧不清的感觉,梁筠恍惚的认为自己又像上次在马车时一样,有了错觉。
是那种恰似遇见瑶台仙子那般的清澈舒服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从脚底窜上来,直到他的大脑,扰乱了他的思考。
“王爷打算去边境巡查?”
梁筠微微一愣,又有些许了然“她告诉你的?”
他避去霍佳燕的名字不提,只是带着深意的笑,刚毅的眉眼和棱角分明的轮廓让乔言只觉得分外眼熟。
像极了……记忆里的他……
乔言点头,继续走着,只是步伐慢下很多,似是留恋着一刻的安宁和熟悉“她说,王爷去了边境巡查,所以赌定今晚是她动手的好时机。”
“动手?”梁筠脸色微变,他刚刚放下的心忽而提起“她想对你做什么?”
乔言莞尔一笑,抬手抚了抚被夜风吹乱的头发“两个女人而已,她能做什么?”
梁筠脸上一热,只当她是醉话,故作不理。乔言轻笑,继续说“她告诉我王爷去巡查边关的目的无非是想告诉我,今晚不会有人来救我,是么?”
“墨云怎么知道本王一定会来?”
乔言再次勾起笑意,别过头,迎上阵阵的晚风,舒服的眯起眼睛。
夜空下,她掉落在颈间的发丝纷纷扬起,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梁筠心神一荡,居然就忘了下面要说的话。
乔言看着他晃神的脸孔,不由笑意更深,没太在意一般的从他身边走过去,留下一句仅仅两人可闻的话。
“王爷自己做过的事,就不记得了?”
小印子怪异的亦看了梁筠一眼,跟着乔言往前走去。
“本王做过的事……”梁筠抬眼,目送那道纤细的身影远去。喃喃自语的说“本王或许真的该做些什么了。”
朱雀大道上,一行人提着灯笼缓缓而行,乔言侧头,那皇宫的西南面,零星散落的微光和这座辉煌庄重的皇宫格格不入,鹊央宫散发着萧索的气息。
夜空,依旧无月无星无风,沉闷的近乎死寂的安宁中透着说不清的诡异。
夜已深,今夜即将过去。当明天的朝阳洒向大地的时候,谁还会记得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以及这暗夜下的生灵们心中潜藏许久的苦痛愁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