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左手下方,赫然是新晋的二王子完颜昭芒的正妃,南郡的八公主梁柔。此时,她低垂着眼帘,正对着矮桌上摆放的瓜果出神,仿佛对大汗王的暗言嗔怪毫不在意,也好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依旧对着红瓜绿果出神。
她上位的大王妃眼里讥笑一闪而过,用北狄语言嘟囔了句什么,惹得身边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二王子完颜昭芒眉峰一蹙,看向那个沉静的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公主。
大王妃见老汗王没有发话,收了笑,端起酒碗对着身边的娇滴滴的女子说道,这一次却使用了汉族的语言,“柔妃你在对着这些瓜果瞧什么呢?整个一个晚上,你的头都没有抬起来过啊。”
身边的笑似乎更热闹了。
被称作柔妃的女子没有动,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些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瓜果上。她今日穿着北狄的传统服饰,这身衣服是完颜昭芒命人为她量体裁衣所做的,她瘦削的身材实在是挑不起来提前给她预备好的那些宽大衣服。
这个来自神秘南都的瘦削女子给她们第一的印象便是,瘦。
骨架似乎比她们当地最瘦的女子还要瘦上几分,加上这位王妃平时里经常默不作声,存在感是极度的稀薄。仿佛那里是一团空气,安静的让人随意的就能忽略掉。
然而就在此刻,众人的目光都凝在她的身上,千万道目光胶着的感觉,应该是无比厚重的吧,但是,令他们想象不到的是这个单薄瘦削的女子竟然对此丝毫没有察觉一般。
只是在大王妃叫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才默默的动了动盘坐在炕桌下的腿,坐直了上半身,也不抬眼,恭敬的神态让人无可挑剔。
大王妃一问落空,继续穷追不舍,明艳的笑容在她并不十分白皙的脸上,“柔妃能不能和我们大家说说,这些瓜果身上究竟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叫咱们的二王妃这么喜欢。还是……咱们北狄的瓜果和你们南郡的有什么不同?”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太过明显,连在上位的大王子完颜默多都忍不住用眼睛看看自己的妃子。
然而,完颜昭芒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女子一眼。
自然而然的,大汗王也没有阻止大王妃这样无礼的举动。全场的人都在等着看,这个女子要如何作答。
柔妃缓缓抬起头,清秀雅致的脸庞让她在这群高大有余的女子当中,显得如同清水芙蓉,也让这座灯火辉煌的帐房多添了一抹灵秀的光彩。
“看着父汗和王子殿下天伦共享,瞧着帐内外歌舞热闹,柔儿不自觉的就羡慕起王子殿下来,当然也包括您,大王妃。”
咄咄逼人的一问竟是得到了这样的恭敬迎合的回答,让这个平时骄横的王妃不由得愣了一下。然而这一问却是勾起了汗王的好奇,他重新打量起这个灵秀的女子,“我的儿媳,你在羡慕什么?”
“柔儿只是羡慕两位王子殿下能够这样承欢膝下,在身边侍奉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在一起,和自己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在一起,这样的幸福。竟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父王和母后……”娇滴滴的小女子脸上隐约有些泣容。
“如此甜瓜蜜果在前,柔儿想的并不是两地的瓜果有何不同,或谁比谁更好,而是……想着,若是能亲自侍奉时蔬于父母之前,该有多好。”她脸上的神色一下黯淡了下去,越发楚楚可怜。
大汗王愣了一下,想起三子递回来的密报,不由眼角增加了一点笑意的弧度,“孩子,你到了这里不就是到了家么?”
柔妃身躯一颤,抬起头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汗王小声的说着,“那么,父汗,柔儿可以敬您一杯酒么?”
慈爱的笑容浮现在大汗王矍铄的脸孔上,他笑了下,抬起手,伸出那戴满了戒指玉环的手,递给眼前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子面前,接过她手里捧着的金樽,里面碧色的酒水如同一块上好的琥珀,他接过来,慢慢的品了一口,眉眼俱带着笑,那是老者对于儿女般的慈爱关切。
将金樽放到桌案上,老汗王忽而转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大王妃说道,“咱们北狄的儿女豪情万丈,最重情意,这样的真性情真是叫我好意外,好孩子,你坐上来,坐到我身边来。”
柔妃顺从的站了起来,认真的舒展开衣服上的褶皱,表示出十分的虔诚和恭敬,提起裙摆上了金阶,有点扭捏的看了眼自己的夫君,然后诺诺的开口,“柔儿坐这里就可以了。”说完,就半跪着坐到了二王子完颜昭芒的脚边。
如此恭谨,如此小心,如此虔诚,仿佛她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
满座的豪贵大人,家臣下属无不动容。
北狄的风俗从来都是重男卑女,女子嫁人之后便要视夫君为天,夫家为天,自己丝毫没有地位所言,然而在北狄的王庭里,这些王妃大多是贵族后裔,做姑娘时就是娇纵惯了,根本不把这些规矩教条放在眼里,该是怎样骄横还是怎样,甚至有些人仗着自己娘家的势力颇大,很有些盛气凌人的本事。
比如,这位来自草原八大贵族之一的大王妃,希尔莫,莉亚。
这样的卑躬屈膝,这样的柔情似水,温婉得体的举止已经鲜少能在北狄的王庭贵妇们身上看到了。
这时候,大家看向二王子完颜昭芒的眼神都不由自主的变得很是羡慕。是啊,对于这些饱受妻子彪悍的男人来说能有个这样温柔的妻子真是天大的好福气。
所以,北狄王庭当中,越是贵族的家主就越是在外多豢养美姬小妾,只是,若被这些毒妇们发现了的话,那后果实在是不敢设想。
注意到周围艳羡的目光,完颜昭芒收起自己内心的震惊和错愕,徐徐伸手半抱半扶着娇妻起身,温言说道,“天还很冷,坐在地上会着凉的。”说完,也不顾自己的父亲还在座,直接将妻子环抱在怀中,嗅着满头的馨香,好不温情。
大汗王哈哈一笑,指着自己头疼的二儿子,向身边的家臣们笑道,“咱们北狄人的儿媳竟还不如外来的儿媳那样知礼,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大臣们挪挪称是。
脸色有点酡红的柔妃在夫君的怀里展颜一笑,风情尽显,“父汗才是说笑了,柔儿只是尽了做人妻的本分罢了,哪里敢配得上知礼两字。”
大汗王收敛起脸上的笑,认真的点了点头,摸着手指上蔚蓝色的大宝石戒指,那是北狄王权的象征,缓缓开口,竟是第一次为这个早已嫁过来的儿媳说话,“柔儿说的很有道理,以后什么北狄和南郡的分界就不要再提了,她是我认定的儿媳,是我儿子优秀的妻子,我绝对容不得别人对她有一句不是,知道吗?”
家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的站起身,对着他们的王拜了下去,纷纷领命称是。
而在这些人的背后,一对眼睛蓦地闪过恶毒的神色,正是大王妃,希尔莫,莉亚。瞬间,她的怨毒神色又被僵住在自己的脸上,因为她看到了,穿过这些下拜的人群,她看到了刚刚那个楚楚可怜,娇柔万分的女子在完颜昭芒的怀里,露出冷气森森的笑意,一对乌黑的眸子对着她,有如寒星。
上当了,你们都上当了,忽然,莉亚很想这样大声的告诉他们,这些愚蠢的男人,都被这个花言巧语的女子骗了,但她很快自己就制止了这个疯狂的想法,因为她看到了男人们对她和完颜昭芒的羡慕祝福的眼神。一个意念在心里慢慢种下,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些蠢笨的人,看清楚这个中原来的女子是何等歹毒可怕。
***
那一夜的花树下,漫天的桐花翻滚着从枝头跌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美丽弧线,砸落在她的眉间,她的心上。
泼天的漆黑中,一道光束打在眼前的景物之上。
似乎眼前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的每一点滴都是黑与白,再无其他的色彩。
黑暗中有一团银灰色的光柱罩在一个少女身上,少女双手抱膝,长发散乱,堆坐在光柱的一角正死命的抓着光壁不让它消失。
失神的眼眸嵌在倾国倾城的脸上,绝代的风华只剩下凄惨的枯骨般的脸颊。
霄兰站在光柱顶端,俯视着下面的少女,她歪着头耐心的看着那少女。
硕大无朋的光壁被一分为二,一边草长莺飞,一边是漫天的花雨弥漫。
春和景明里,小女孩儿笑容明媚在草地上欢快的奔跑,颈间浑润的黑珍珠泛着淡淡的光芒,“乐飞哥哥,我在这里,快来抓我啊”
少年宠溺的眼睛附着在女孩儿的身上,几个起落赶在她身前,轻拉她入怀,“别跑那么快,当心跌倒。”
女孩儿在他怀中蹭蹭,笑得更欢,“乐飞哥哥不是要一直保护夕儿的么?夕儿才不怕跌倒呢”
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许诺般轻道,“当然,夕儿永远是乐飞哥哥最宝贝,最宝贝的。”
“可是,”女孩儿粉雕玉琢的小脸皱起,苦恼的说,“可是蓝缔姑姑说夕儿以后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天天跟在乐飞哥哥身边了。”
少年脸上闪过不悦,“夕儿想……嫁人了?”手上力道加紧,箍着她的纤腰。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头发上“那夕儿想嫁给谁?”
小女孩从他的怀中溜出来,狡猾的转动着眼珠,在少年讶异的注视下一跳一跳的跑开,“不要狮子头,不要白玉吼,只要哥哥抱着遍地走,遍地走。”
放肆的张开手臂,小女孩儿站在阳光中,远远地看着少年,身上被笼罩这一层晕黄的金色,“夕儿以后要嫁给乐飞哥哥,乐飞哥哥你可要记得哦。”
稚嫩的脸庞依稀可以看出美人的轮廓,霄兰抚上自己的脸颊,皮相何其相似,然骨髓里的东西已截然不同,清澈见底的眼睛,浓浓的爱恋,都已离她远去了。
原来还曾有过这样单纯快乐的日子,这突如其来的美好让霄兰猝不及防的陷落。
光壁另一边蓦然一片混乱,桐花摇落,纷飞繁复,片片薄如蝉翼的花瓣铺了一地,少女在树下衣衫不整,绝色倾国的脸上红晕未退,她恼怒的扬手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的落在男子的脸上。
“邵乐飞,我终究看错了你!”
梦境是被一道女声唤醒,是小南瓜,她的声音急躁而焦虑,远远的飘来,拉回霄兰迷茫的思绪。
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前奏和铺垫,直接对着刚刚醒来的人,大叫起来,“姑娘,不好了,小少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