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枉少年(1 / 1)

春分,薄雾,细雨。

绵绵的雨从天而降,印着月光连成细细的丝。

这一缕缕银丝冲不掉房檐的灰地上的泥,反倒是在上边留下一道道难看的土黄色痕迹。

铅云如墨,也如同房内某人的心,那把湛蓝污染的黑,在心中,散不去,化不开。

房檐的窗口里,站着一个少女。

乌黑的长发散落的肩膀,不留痕迹地亲吻着那如雪的白衣,很留恋,久久不曾散开。

那头青丝未曾想过,一阵寒风吹过,竟是不经意便将这种看似牢不可破的羁绊,悄无声息地斩断,不留下一点痕迹。

虽然是清晨,可毕竟外边黑的吓人,屋内还是有烛火。

因为风过,那烛火摇曳,那印在铜镜上的少女的脸,一时间,也如同鬼魅般飘忽了起来。

铜镜中,站在门口还有一个勉强称得上少年的人影。

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总而言之,那少年站在门口踟躇,手里拿着一件毛裘,显得有些茫然与呆傻。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少女没有回头,却已经猜到了来者是谁。

“小师妹,师父跟我说,怕你凉着了,让我给你带件衣裳过来。”被少女称作大师兄的少年,憨厚老实地一笑,举起了手里的貂裘。

仿佛是要展示给那个根本没回头的小师妹看。

“知道了,你放在那边吧。”少女头也不回地说道。

半晌过后。

那少年还是站在原地,手里依旧拿着那件貂裘。

“小师妹,师父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什么‘冬雪已化水,桃树发新枝’。他给我说,你听了便懂她是什么意思了。”大师兄腾出另外一只手,挠着后脑勺说道。

少女听罢,这才转过身来,淡淡地弯起了嘴角,笑了一下。

可少女的眼神中,却有着如同明月般冰冷的清澈。

甚至,可以说成是冷漠。

“那你替我帮师父带一句话回去,就说寒风尚过梢,月华仍降霜。他也懂这句话的意思。”少女说道。

大师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默记刚才少女说的东西,过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问道:“小师妹,你跟师父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啊?”

少女微微一笑,却是不答,转而说道:“大师兄,那现在师父究竟在做什么?怎么没有亲自过来?”

“师父在石桌旁喝酒,到现在差不多也喝醉了。”

“怕是没有,这雨水落在酒里,就把酒冲淡了。”

大师兄和小师妹,就这么进行着没营养的话题,而那少女的眼中,始终带着那如同月光般的冰凉与清澈。

“大师兄,怕这满山的师兄里,也就你肯来找我了,其他的人怕都觉得我对师父太不敬了。”似乎是青丝垂眼,挠得有些痒,少女轻轻地拨了下额头的头发。

少年沉默了许久,终于如同鼓起了勇气般,走到了少女的身边,郑重地将手里的貂裘递到了少女的手上。

“你是我的师妹,所以我会帮你,保护你。”大师兄口吻轻松。

少女点了点头,接过了少年手里的貂裘,披在了身上,说道:“白师兄,谢谢你。”

大师兄转过身,刚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却听到身后的少女说道:“师父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已然春至。”

少年点了点头,走出了门外。

门外的细雨,粘在少年的衣衫上,却不留痕迹的轻轻滑落,仿佛只是擦身而过。

少年信步而行,轻松地穿过地上已有积水的坑坑洼洼。

若是隔远了看,少年的身法是健步如飞,可又灵动四溢,如同某种不知名的舞蹈,唯美而又有一种诡异的可怕。

寒风如刀,割在那不知多少的树梢上,将那刚刚冒出头的新芽狠心的砍下,只留下那光秃的难看的枝桠。

杏花开过,终剩枯枝。

可,这漫山遍野,尽是杏花树,谁都不曾知晓这究竟有多少,就连那已经酣睡在石桌上的始作俑者,怕也已经忘了。

“师父,我回来了。”少年轻轻地摇晃着那个已经喝醉的男子,看着男子没有反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师妹明明说,这雨水混在酒里,就把酒味冲淡了。”少年自言自语地说,脸上尽是不解地神色。

若是有人经过,定会笑这人痴傻,这若丝的雨,能将那醉人的酒冲淡?

真可谓是年少无知了。

……

……

雨歇,已经有明月爬上了天空,皎洁地洒下银灰色的光芒,而乌云散去之后,是繁星皓月的景象,天空莫名的干净了,像是少女的眸,清澈的看不见杂质,可正又是这么干净的眸,反而让人心惊胆颤。

这种感觉,微妙地不可细说。

趴在石桌上酣睡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身旁少年的固执,终于是抬起了头,睁开了眼,无可奈何地说道:“白起,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了点。”

少年憨厚地一笑,一鞠躬说道:“因为我要帮小师妹传话,所以就只能一直呆在师父的身边。”

男子揉着双眼,将酒杯中的雨水倾倒而出,又从兜里掏出另外一个酒杯,指着身边的那个位置说道:“你坐,陪我喝两杯。”

叫做白起的少年想了想,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谦卑地说道:“您是师父,而我是徒弟,怎么能和师父一同而坐,这不符合规矩。”

“让你坐你就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白起,你是不愿意坐在为师的旁边,还是不喜欢喝酒。”男子摇着手臂满不在乎地问道。

少年想了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一时间,竟有些沉默的可怕。

男子将酒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看着那漫天的繁星说道:“知道为师为什么喜欢喝酒么?有繁星皓月,有冬雪春花,便已经足够让这酒美味了,这才算是活着。”

如同自问自答,男子娓娓道来,而少年只是驻足听而已。

“记得我以前一位老友说过,千万年花开花落,而树常在,行人匆匆而过便也不见了踪影,人生啊,能守的再一次花开,再一次畅饮便已经足矣。”男子又说道。

少年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琢磨刚才的那段话,终于是坐了下去,开口说道:“师父,想必您的老友,也是一个酒鬼。”

“别老说实话,这叫醉禅,你这小厮哪懂得这些东西?”男子笑了笑,替少年端起了他身边的酒杯。

白起接过酒杯,将那里边约摸三钱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酒的味道怎么样?”一说到酒,男子似乎来了兴致,竟如同孩儿般,着急地玩了起来,似乎是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这酒的味道,还是像我第一次喝时那般,像血的味道。”少年咧开嘴,老实憨厚地说道。

“笨蛋白痴徒弟。”男子再次无可奈何地说。

闭上眼,少年似乎是真的在品味那浓郁醇香的酒味,可思绪却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第一次遇到面前这个男人的场景中。

那是遍地的折戟,横尸遍野的场景,白起手里拿着三尺青锋,站在那如山的尸体山前,一动不动。

那一天,有月亮,也有雨水从天而降,是诡异的天气。

雨水冲刷着少年身上的血迹,可不管怎样滂沱的大雨,都无法将少年身上的血腥冲刷掉,那血红,染在少年一身白衣上,格外的显眼。

那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少年的对面,那是一个手里拿着开山斧的男人,生的雷铜大眼,仿佛转世战神一般,可那人的双脚,却被恐惧占据,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那个男人不敢相信,就一个刚十三岁的少年,手持一柄寻常的长剑,竟能斩杀那么多的人,尸首堆成了山,血流成了河,那景象,分外恐怖。

不知道是少年脸上冰冷的神色,还是那诡异的天气,总之,在那个拿着开山斧男人心里的恐惧达到极点的时候,竟然一股绝处逢生的勇气从心底冒了出来,他扒开腿冲了上去。

一斧惊天动地!

一剑寻常无奇。

片刻过后,少年站在男人的身边,眼神如同刚才那般冰冷,没有丝毫的感情,就像那早已经干涸的枯井。

“何必?何苦?”少年刚说完。

地上的男人就已经没有办法开口了,睁大了眼睛,带着不甘死了。

而这时,有一个腰间始终挂着酒壶的男人路过,看见了少年放下了手里的长剑,半蹲在那边,双手合十,不知在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单纯地出于好奇,那个腰间挂着酒壶的男子走了过去,问道:“你在做什么?”

“替他们超度,虽然我不会念经。”那个少年这么说道。

“那你是为了什么?”男子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不停地飞,不停地觅食,之后再不停地啃食。”少年老实地说。

那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乌鸦,发出了凄惨的叫声,仿若啼血,报丧的死神,就好像慈悲怜悯这悲惨的场景,在同哭泣一般。

……

“想不到,‘人屠’白起都会念经啊,说出来得笑掉多少人的大牙?”男子喝着酒,大笑着说。

少年白起憨厚地低下了头,仿佛很不好意思一样。

月光冰凉,此时,仿若寒霜,落在枝头,如同白雪。

“世人都说你白起败在我白川的手上,可谁又知道,我只是给你念了一段经文而已。”师父白川说道。

白起只是憨厚地笑着,说道:“融嫣师妹让我跟你带句话过来,是‘寒风尚过梢,月华仍降霜’,师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川师父摇了摇头,说道:“她这话的意思是冬还未去,她怎么就跟你一样了,这么不开窍?”

白起好像有些明白了,说道:“这句话跟师父那句已然春至,正好就对上了,虽然不太工整,再说了,我就一块榆木疙瘩,哪里有融嫣师妹那样机灵?”

白川师父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白起啊,你和融嫣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是不太一样罢了,白起,在你的眼里,这月光如何?”

酒杯里,似乎有一滴雨落下,将那皎洁的月光幻影,轻轻地敲碎,留下一片朦胧。

光晕渐浓,又是深不可测般的渐渐将人包围了起来,白起看着那白色的光,总觉得有些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是要被它吞噬掉一般。

“很耀眼,但却是要吞噬掉所有一般。”白起深思熟虑过后说道。

白起的眼神,依旧那般温和,只是闪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而这时,也如同那日般飞过一只黑色的鸟,不知是惊恐那要吞噬掉一切的银辉,又或者是惊恐白起的话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不停地啃食,是为了自己终有一天被别人啃食掉?”白川喝着酒,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开口说话。

月华的光辉很耀眼,铺满了大地,可又像是那早已死去的冥君的眸,深邃的看不见底,泥入大海,吞噬掉所有东西。

而白起,看着那铺撒在身上的月光,那月光,一点点的笼罩自己,想了想,咧开嘴,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