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犹龙听了这话,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觉华岛早年经历了兵祸,此后虽有驻军,但本地的设施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大悲阁更是年久失修,这地面上的红砖都覆盖了一层泥土,在这间被当成书房的房间里,可以清楚的看到一圈被踩踏的反光的泥地,那是沈犹龙犹豫时,来回踱步踩踏出来的。
吴襄喝着茶,一声不吭,静静等待着他的反应。无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吴襄都有应对的说辞和办法,吴家父子和李肇基三个人已经把这件事商量完了。
沈犹龙此时陷入了两难境地之中,作为一个读书人,自幼所读经史子集告诉他,天子驾崩,论嫡论长,都该拥立福王。大明朝从来就没有以贤拥立的先例。再说,潞王贤不贤的,还不是文臣们那张嘴吹出来的,当真那么贤,那群人就不会拥立他了,毕竟贤君必是明君,明君哪里好驾驭?
从大义名分和个人道德上来说,沈犹龙该拥立福王,但现实告诉他,他应该拥立潞王。
因为在来之前,他在松江会见过江南士大夫群体,那时讨论的是迁都,由于迁都之议,他与江南赋闲在家的士大夫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同盟,而这些人,多是因为东林党与老福王的爱恨情仇,选择拥立潞王。
而且,最近这段时间,随着争立矛盾的公开化,潞王派的声势逐渐压盖了福王派,原因很简单,江南士大夫多是东林,而带头拥立福王的马士英则被认为是阉党余孽,再加上还有一个监军卢九德在嚷嚷,马士英是不是阉党,也要被打为阉党了。
更何况,潞王福王被绑架,就发生在淮安,事发的时候,卢九德本人就在淮安,让他成为了最大嫌疑人。
因此,越来越多的实力派支持拥立潞王,史可法绝对不是第一个跳反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目前二藩争立的关键就在于,哪一位藩王被军队护送到南京,而今天吴襄带来了答案,这个人会是福王。
“我只问你一句,现在福王是不是在马士英的手上?”沈犹龙忽然停下了,问道。
吴襄直接摇摇头,沈犹龙随即如释重负一样,他不得不考虑的长远一些。拥立福王,就意味着日后的朝堂要与江南士大夫为敌,而如果扶持福王的这个人是马士英,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的朝堂必然是两党争斗。
而如果并非马士英,不论那个人是太监,是某个地位比较低的文官,只要成功了,大明都是团结的。
沈犹龙在确定了这个消息时候,就要下决心的时候,赵文及端着那杯已经凉了的茶递给了沈犹龙,说道:“东翁喝些茶,润润嗓子,您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沈犹龙与赵文及二人搭档了十几年,彼此心有灵犀,沈犹龙立刻明白过来,赵文及这是在劝说自己不要过早下决断,而赵文及在堵住了沈犹龙的嘴后,问道:“吴大人,学生有一件事不明白了。
江南有马士英、卢九德拥立福王,您也拥立福王,江北诸镇,多受马士英、卢九德二人节制,您为什么不去江南找马士英呢,学生可不信,马士英不想当这个大明首辅。”
吴襄说:“我们的那位同僚,就是不耻与马士英、卢九德这些阉党合作,才找到了我们,才让我尽可能说服你沈大人。
试想,若是我们与马士英合作,他成为了首辅,日后阉党与东林在朝堂并立,党争不断,大明残存的力量全都用于内耗之中。到时候,别说光复中原,为天子报仇了。就是偏安南方,估计也做不到呀。
我们的意思很明确,虽说拥立福王,请沈大人当首辅,但事后并不与潞王派决裂,事实上,福王现在不知道谁支持潞王。
现在大明到了这个地步,团结,比什么都要重要。”
沈犹龙满意点头,更是对吴襄嘴里的那位同僚感兴趣了,只不过他也并未直接问,而是坐在一边,坐看赵文及与吴襄一问一答。
赵文及立刻说道:“吴家父子不愧是我大明擎天柱,如此识大体顾大局,真是我大明的福分。但您找我家东翁,不会只是让东翁当这个首辅的吧,下一步怎么做,您与那位大人,可是定了章程了?
现在粤军已经抵达觉华岛,加上藩军,一万多精锐悉听沈大人吩咐,您与那位大人,可是要让沈大人出兵拥立?”
吴襄呵呵一笑:“拥立在于声势和正统,出兵倒是不算什么。若是操作得当,几千兵,万把人就能搞定。到时候,我辽镇一力承担就是了。”
沈犹龙和赵文及脸色都是为之一变,若拥立之兵,全出自辽镇,日后的朝堂,辽镇必将跋扈,吴家父子把持朝堂,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说不定,若是如此,这次拥立,沈犹龙不仅不支持,而且会大力反对,哪怕是把朝堂交给阉党,那也是文臣治国,若是交由吴家父子操办,那就是武勋乱政,断然不可。
“福王在你们手中,你们有大义名分。辽镇是天下精兵,你们也就不缺兵了,还来找老夫作甚,难道老夫要做个船工,只管把你们送去江南吗?”沈犹龙淡淡说道。
吴襄连连摆手:“沈大人误会了,你以为,我们拥立福王,是我吴家父子要当第二个曹孟德吗?”
“你.......。”沈犹龙不想把话挑明了,就是不想撕破脸,谁曾想,吴襄自己把这话说出来了。
吴襄见眼前二人脸色变化,说道:“两位也不用这样,我吴家父子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自然也就不怕别人议论。”
接下来,他又说:“确实,这次出兵拥立福王,我们辽镇一手经办,不用其他人出兵了,但我们只是出兵,并不出人。”
“什么意思?”沈犹龙和赵文及皆是问道。
吴襄呵呵一笑:“我辽镇根基全都在关宁之地,派兵南下,也就拣选精锐偏师而已,主力仍要镇守关宁。此次拥立,我辽镇只求两样,一,给我吴家世袭爵位,最好是公爵。二,将来朝廷要从海上为我辽镇补给粮饷,不可中断。”
“吴大人的意思是,不弃关宁?”沈犹龙几乎是惊呼出声。
“根基之地,如何能弃,辽镇兵马五万多,家眷有二十多万,本地还有不少其余百姓,就算弃,又岂是轻易能抛弃的?难不成这南风季节,沈大人有把握把我辽镇几十万人运到江南去?”吴襄笑着问。
这是吴襄一早就和李肇基商议好的话术,不论是沈犹龙,还是江南士大夫,想要让他们支持吴家,吴家就一定要表现出低姿态来,想要让人不把吴家父子与曹孟德联系起来,就一个办法,不弃关宁。
只要辽镇兵民都在关宁,吴家父子就没法去江南去当那个曹孟德,而想要当曹孟德,这几十万人都要运到江南去,但海上运力在江南士大夫掌握之中,而制海权属于李肇基,李肇基又听沈犹龙的,如此一个链条下来,沈犹龙和赵文及也就明白,吴襄为什么找上门来,请沈犹龙出面当首辅了。
吴襄又说:“其实对于我和那位同僚来说,福王和潞王没有区别,关键是大明要团结,为什么拥立福王,就是因为马士英和卢九德拥立福王,这二人一个是庐凤总督,节制江北诸镇,一个是勤王军监军。他们肯定联合了江北诸镇,若我们拥立潞王,辽兵进了江南,或许就要与诸镇打内战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马?”
二人皆是点头,而吴襄又说:“若是沈大人出面,说服了江北诸镇同心协力,那拥立潞王也无妨,这样军队和江南士绅都团结起来了。大明就恢复有望了。”
沈犹龙略略点头,思来想去,都觉得这话有道理,他想不出有什么漏洞,但这件事到底涉及多,牵扯太大,于是并不放心,而是看向赵文及:“先生,你觉得呢?”
赵文及问:“吴大人,你的意思是,沈大人这边一来为你提供舟楫之利,海运江南。二来便是为你联络江北诸镇,避免内战,对吗?”
“赵先生果然聪明,但也不完全对。若沈大人同意,我倒是觉得,还有一个隐患,只有你沈大人可以解决。”吴襄说道。
“请说。”沈犹龙自己想不出隐患,却被对方提出来了,自然愿意一听了。
吴襄说道:“这隐患便是福建郑芝龙了。”
话不需要吴襄说的太透彻,沈犹龙便是全明白了。现在的计划是拥立福王,江北诸镇本来就拥立福王,所以只要把马士英答应给他们的好处全给了,那么这件事自然也就不成问题。
但南方还有一支兵马,便是福建郑芝龙了。而沈犹龙也想起,钱谦益亲笔书信中还提及了郑芝龙,说是可以争取他的支持,想来已经在做了。
如果钱谦益成功了,郑芝龙站在钱谦益一方,拥立潞王,辽镇南下拥立福王,岂不是让郑芝龙将来难以自处,因此可能会做出过激的举措,要知道郑芝龙可是福建提督,福建水陆两军兵权都在他和他的手下掌握中,陆地出兵北上,海上出水师截断江南与辽镇之间,必然会造成巨大的麻烦。
沈犹龙想通了这一点,立刻说道:“这件事,由老夫来处置。”
“正是,郑家公子还在我军中,处置起来更为简单。”赵文及也说。
确实,郑芝龙为自己儿子找了钱谦益这么一个老师,他站在钱谦益一方理所应当。但郑森却在沈犹龙这里,而沈犹龙与郑芝龙之间,渊源也不小。
沈犹龙担任福建巡抚的时候,曾经招抚郑芝龙,郑芝龙也同意了,但因为一些误会,郑芝龙降而复叛,沈犹龙随即转任两广,而熊文灿再抚郑芝龙,才让郑芝龙成为了大明的五虎游击。
如此说起来,熊文灿才是他郑芝龙的恩人,但问题就在于,这位熊文灿熊大人早在崇祯十三年,因为剿张献忠不利,以误国罪被斩首于京城西市了。而彼时沈犹龙也成了两广总督,熊文灿在郑芝龙那里按下不表,沈犹龙成了他的恩人。
现在一边是恩人,一边是儿子的老师,郑芝龙却也不是两头难选。
毕竟只要他什么都不干,坐看沈犹龙拥立福王,那他必然得到世袭的爵位和各类权柄,相反,若是支持钱谦益,就要动兵了。
郑芝龙,守户之犬,沈犹龙对他很了解,由此很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