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国都,首里王城。
清晨刚刚下了一场雨,让这里的空气更为清新,一群头戴紫色、黄色八卷布,一身端青长袍的琉球官员走过了礼神门,进入了正殿之中,而在正殿居中,琉球国王尚贤居中而坐。
在行礼之后,尚贤问:“本王听人说,有上国船队抵达冲绳,已驻久米岛,可是天朝册封使者来?”
正议大夫蔡锦禀告道:“回禀殿下,微臣已派使者前去联络,船队来自广东,受上国总督沈犹龙差遣前来。并非封舟船队,亦无天使。在番奉行亦如往常。
明船并未递交国书,而是让国朝派三司官亲往久米受书。”
“潘先生,你可愿意前往?”尚贤看向为首一官员,名为潘英。
这位潘英便是琉球国的三司官,地位如同宰相。
在萨摩藩入侵琉球之后,虽然没有在琉球驻军,但却在琉球国首里建立的馆舍,派遣了官员,称之为在番奉行。这是对琉球国进行监督的机构,同时督促琉球对萨摩藩的朝贡。
而按照当初琉球与萨摩签订的合约,琉球的三司官任免,都要经由萨摩藩同意,以往三司官是从二百多个贵族之中选举出来的,但现在多了一个条件,便是三司官必须是亲日派。
琉球先王去世的时候,这位潘英便是前往琉球禀告尚贤继任事,因此得以成为三司官。
潘英说:“回禀殿下,微臣已经见御国元使者,禀明此时,御国元使者山前大人表示,明船队来,个中必有蹊跷,需要详加查察,不可轻动。因此,微臣暂不前往,而蔡大人曾出使上国,可由其前往交涉。”
御国元是琉球对萨摩藩的敬称,但除了潘英这等亲日派,很少有人使用。
“哦,御国元使者所说蹊跷,是指什么?”尚贤问。
潘英说道:“此番明船队来,所用船只驳杂,其中沙船、福船虽有,却也见划桨巨船四艘,三桅夹板洋船两艘。尤其是夹板洋船,与年前在御国司海域出没的东番贼寇一般无二。
因此,奉行大人认为,所谓明国船队,实乃东番贼寇,我琉球国须得小心应对,谨防海贼寇掠。”
尚贤微微点头,说道:“潘英所说极是,我琉球孤悬海外,又为友善萨摩,国中缺乏精兵火器,若真是贼寇,恐有大难,还是仔细应对的是。但蔡锦也不该前往,谨防有变。
蔡锦,请你拣选使者,先送米粮瓜菜给明船队,探明情况,再作区处。”
“是,殿下。”
“殿下,御国元使者也要探明是否为侵扰其疆域的东番贼。”
尚贤呵呵一笑:“萨摩使者如何施为,本王概不拘束,随之任之吧。可也请潘英大人告知使者,不可轻率,若真代表广东总督而来,或有封舟抵达,若大明天使来的突然,萨摩使者不免狼狈。
慎重,慎重。”
说罢,尚贤走侧门走出,对跟在后面的人说道:“去,把蔡锦叫来。”
琉球国成为萨摩藩傀儡已经有数十年了,期间经历了几任国王,每次国王更迭,都有明国使者来册封,为了避免琉球两属的秘密曝光,萨摩藩在番奉行会把琉球岛上的所有日本人集中起来,迁移到岛屿偏远地带暂时躲避,而亲日的三司官则招来所有与大明使者可能存在来往的官员、仆役,进行宣讲。
会把明国官员可能问到的问题,标准答案全都告诉所有人,还会准备一些小册子,交给主要官员。
因此,此次船队来访,是何身份,对于日本人尤为重要,一个处理不慎,琉球两属的秘密就会曝光,对于萨摩藩来说就是巨大的损失了。
要知道,萨摩藩虽然号称石高七十多万,实际产出只有一半,现在闭关锁国,苛索自琉球的财税非常重要。
蔡锦随着内侍到了后殿,尚贤已经沏茶等候,但蔡锦依旧遵守礼节,没有一点逾越的地方。
“蔡大人,方才当着潘英和诸官员的面,你说话似有顾忌,明船船实情如何,此间无外人,你要细细告来。”尚贤说道。
蔡锦盘腿坐在垫子上,说道:“殿下,那支船队确实为潘英所说东番贼所有,但船上也确有明国总督的使者,赵文及赵大人。”
“哦,这是为何,明国官使为何乘坐海贼之船?”尚贤不免有些糊涂了。
蔡锦说:“殿下,东番人并非海贼,其在东番兴业,与唐荣地百姓差不多。”
所谓唐荣地,就是久米岛,上面居住的多是来自福建的移民,那是在明太祖朱元璋时代,琉球朝贡,请求赐予明国百姓,教授琉球礼节、文化,明太祖迁福建三十六姓前往琉球,实际到的只有六姓,后来琉球国王迁了不少琉球人或者定居琉球的明国人前往,形成了唐荣。
蔡锦继续解释说:“东番人前去长崎贸易,却被奸官不法之徒欺辱,构陷东番人,夺其财货和船只,东番领袖李肇基,果敢不屈,拥兵上万,大舰数十,即行讨伐,才与倭国作战。
萨摩藩为倭国藩属,与东番为敌,但并非其对手,东番船队扫**屋久等岛,萨摩藩不敢应战。
因此,在番奉行山前荣刚非常忧虑,怕船队是明国官船,萨摩欺压琉球之事为上国知晓。又怕船队非明国官船,那若登岛,必对倭人武力相对。所以山前荣刚已经召集在首里倭人,全都退去了馆舍,随时撤离。”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尚贤问。
蔡锦问:“殿下还记的郑子怡吗?”
“郑子怡.......哦,那个向本王进贡丝绸和茶叶的商人对吗?”尚贤说道。
蔡锦点头:“郑子怡,是郑周之孙啊。”
“啊,竟是忠良之后,却沦落为商人,当真是本王的过失。”尚贤惊呼。
在萨摩藩三十多年前侵略琉球时,当时的三司官是郑迵,其本人是久米岛华人,是少数坚定的抵抗派,在萨摩军队攻陷首里后,郑迵一家被屠杀,只有兄弟郑周逃亡,还被萨摩藩追杀。
“殿下,现在可不是缅怀忠良的时候,如今琉球旧辱,都为上国所知了。”蔡锦说。
“哎呀,竟然知道了,岂不是说,明船是来讨伐的。”尚贤吓的站了起来,他很清楚,大明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琉球这些年一国两属,对大明阳奉阴违,还假借朝贡为日本人做买卖,这是大罪。
蔡锦连忙劝说:“殿下莫要着急,明船并非是来讨伐的。相反,沈大人知晓我国受辱之后,十分愤慨,认为罪皆在倭人猖狂,我国王族、官绅虚与委蛇,勉力支撑,也是艰难,不该问罪。”
“那就好,那就好。”
“殿下,这不好啊。”
“哪里不好,上国原宥,体谅琉球,怎么不好。”
蔡锦着急说道:“这是总督沈犹龙的体谅,非上国天朝的体谅。实际上,上次微臣去大明请封,朝廷已经派遣使者前来,不日封舟抵达,若知我琉球不忠,可是真要讨伐的。
是沈总督体谅咱们的艰难,代为斡旋,此次明船前来,就是为解决这件事的。”
尚贤问:“怎么解决?”
“清除倭奴外虏,扫灭国内奸佞。自此以后,我琉球一心侍奉大明,再无二心。则前尘旧事,皆是略过不提。”蔡锦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这与东番人有何关系?总督沈犹龙如何会与海盗勾连?”
蔡锦连忙竖起手指:“殿下,可莫要出这等孟浪话。那东番人并非海盗,微臣也已经禀告,东番是一商社,名为东方商社,其首领李肇基是总督沈犹龙的座上宾。
听闻大明粤海海盗,便是被东方商社剿灭的,真乃义师。
沈总督知晓我朝受辱,恐朝廷怪罪,坏两国二百多年关系,因此才想封舟到来前,让我国扫灭奸贼外虏。可若是派遣粤省官军前来,朝廷岂不是知道,所以才让东方商社代为出兵。
这都是上国大人的关爱回护啊。”
尚贤点头,但面带忧虑:“可是,便是把册封使骗了过去,日后萨摩贼寇再来袭击,岂不是.......岂不是再遭国难。”
蔡锦说:“我琉球终是大明藩属,如何屈身侍奉倭寇,此乃良机啊。”
尚贤摇头:“祖宗社稷,不可再遭兵祸。蔡锦,你即刻与粤督使者、东番人联络。便说,册封使前来,我国上下,一定认真应对,但国内局势复杂,一时无法厘清。
可先迎迓天使,册封完毕之后,再清理国内。”
蔡锦显然不同意这个办法,他知道尚贤软弱,安于现状,等送走了天使,他哪里还有动力呢?
“就这样吧,蔡锦,一切皆仰仗你了。”尚贤不愿再听蔡锦劝解,挥袖让他离去了。
出了王城,蔡锦刚要上轿子,就被一旁的人叫住了。
“蔡大人,我家主子请你去一趟。”一个仆人说道。
蔡锦看了一眼,是潘英的仆人,他冷哼一声说道:“若你家主子有事,请他去本官家中吧。”
“不光我家主子,还有御国司的使者山前大人。”仆人说。
“那又如何?”蔡锦呵斥。
仆人无奈,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说道:“请大人看完这个,再做决定。”
蔡锦打开册子,发现里面记录的都是自己的黑账,都与走私有关。
这段时间,蔡锦一直和郑子怡搭伙做买卖,蔡家是琉球五大族之一,关系错综复杂,帮着郑子怡在首里与淡水之间走私,积攒了大量的财富。
“潘大人,有什么事,需要搞这样的名堂吗?”蔡锦并未随仆人去,因为他不想见山前荣刚。
这个新到任的在番奉行是一个粗鲁的武士,动辄会对琉球官员进行殴打,蔡锦可不想受其折辱,因此在当晚,拜见了潘英。
“不这样,蔡大人会与我为敌呀。”潘英笑呵呵的说,他直接问:“殿下留下了你,说了什么。”
“还不是信不过你和萨摩藩,要我调查清楚明船队之后,先行奏报,再进行讨论。”蔡锦说道。
“就这么简单?”显然,潘英有些不相信,他说:“你手下商人,往来淡水与首里多次,竟不知那船队目的?”
蔡锦说:“那船队极为霸道,控制久米岛,不许内外通联,我怎么会知道呢?”
潘英点点头:“也是,那请你好好打听一下,清楚内情后,先告知我和山前大人,大家共存共荣,岂不很好吗?
日后你可以参与我、山前大人与日本的贸易,我们也参与你到淡水的贸易。”
蔡锦咬牙说道:“那好吧。”
离开了潘英的宅邸,蔡锦越想越是生气:“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潘英,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