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地行驶着。
再次看了一眼自上车后,始终靠壁坐着,手握金簪一言不发的女子,赫连毓婷终于忍不住开口:“嗳,你就不问一问,我到底是什么人,要带你去哪里么?”
殷玉瑶面无表情,仿佛根本就不曾听见她在说什么,更或者,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喂!”赫连毓婷微微倾身,探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燕姬!燕姬!”
连唤了数声,殷玉瑶方才怅然回头,怔怔地对上她的眸子:“什么事?”
“我说你这个人……”赫连毓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瞧她这傻样,说不定自己把她拉去卖了,她还替自己数钱呢。
“公主,”陡陡地,一声恭敬的轻唤从车外传来,“属下等恭迎公主回宫!”
赫连毓婷掀起车帘,往外看去,但见一名身着甲胄的将军正骑马立于车旁,后方跟着好几百人。
“没意思,”赫连毓婷皱眉轻哼,“这么快就被你们找到了。”
“公主,”那将军面上一派谨慎,“各国王储已齐聚天宇宫,请公主速速启驾回返。”
“知道了。”撇唇扔下三个字,赫连毓婷坐回车厢中,身形未定,手臂冷不丁地被一把捉住。
“你,是流枫公主?”殷玉瑶面色微微发白,呼吸急促。
“是啊,”赫连毓婷挑挑眉,奇怪地看着她,“难道不可以?”
“你是流枫公主,你是流枫……”殷玉瑶眸光迷离,似乎失去了焦距。
呵呵,天下间,偏就有这么巧的事,她心爱的男子,前来求娶邻国公主,而她,恰恰成了这公主的近身侍女。
这是巧合?
还是上天故意的捉弄和嘲讽?
觉得她还不够苦,还不够痛,还要急着再在她的胸膛上,深深地插上一把刀?
有那么一刹那,殷玉瑶甚至再次生起,掀帘跳车的冲动……
她不要,不要在那样尴尬的场面见到他;
她亦不要,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阻拦他的鸿图霸业。
她宁肯像这样,一个人默默地远行天涯,背负沧桑,她宁静像这样,保有以前的最美最好,也不要,再去渲染那份温暖心扉却又冰寒刺骨的情……
赫连毓婷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表情瞬息间千变万化的女子,隐隐地揣测着,臆想着,到底是怎样不堪回首,却频频回首的经历,让她如此挣扎,如此悲伤?
“燕姬,”终于,她轻轻开口,“我可以,帮你吗?”
“帮我?”殷玉瑶神思恍惚,唇角绽出一丝凄美的笑,“这天下,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啊……”
“那么,”赫连毓婷晶莹双眸一眨不眨,“你该学着,自己帮自己。”
殷玉瑶猛然一震!
自己,帮自己。
自己,保护自己。
那些关心过她的人,爱过她的人,似乎,都说过这样的话。
慢慢地抬起双手,在眼前缓缓摊开,洁白细腻的掌心,是那样秀气而纤弱。
这样的一双手,真能握住命运这匹烈马的缰绳,与之顽强拼搏,并最终,取得胜利么?
“你能的。”
另一双手,从旁侧伸来,紧紧握住殷玉瑶的。
“你能的,燕姬。”赫连毓婷目光清澈,隐着万倾浩波,和无边的坚毅。
不似女子,胜似男儿。
“谢谢你。”
殷玉瑶盈盈地笑了——她的眼神告诉她,她是个坚强的、勇敢的、刚毅的、聪慧的女子。
或许,她所不能做到的,她,完全可以。
她是公主。
流枫最尊贵的公主。
她高贵的出身,赋予了她无上的荣光和力量,这一点,是她殷玉瑶永远都比不上的。
或许,那个男子身边的位置,更适合她,而不是自己。
赫连毓婷,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让我认识了你。
倘若,你能成为他的妻,或许,或许……
她倔强地侧过头,倔强地咽下满眶泪水。
抽回手掌,殷玉瑶悄悄地摸了摸怀中那软软的卷轴。
倘若,能看到他们大婚,倘若,能将这诏书,托付给赫连毓婷,她也算是完成了,对他的承诺。
从此,再无牵挂。
从此,黯然离去,与君生离。
烨京。
流枫皇都。
比之浩京的大气,觞城的富丽,烨京,则是另一番风貌。
流枫地处乾熙大陆偏西部,幅员万里,接壤多国,故而交通发达,各色人等来往不绝。
因为此,烨京的建筑格局有些杂乱,异国格调浓郁,或许在这条街,你看到的是古朴的庭院,转一条街,所见到的,就是华丽的高楼、或者风味独特的木房、竹楼,甚至是帐篷……
至于市集上售卖的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各色各样,让人眼花缭乱,难以计数。
一下马车,那扑面而来的热闹景象,让殷玉瑶整个人,不由微微一怔。
好久了。
好久没有呼吸到如此鲜活的空气。
好久没有看到如许多热情的面孔。
站在烨京城的街头,你会情不自禁地感慨,活着,真好。
“想逛逛吗?”赫连毓婷大大方方地表示邀请——这是她的国,她的家,她从小引以为傲的地方,她真的很乐意把它介绍给更多的人,让大家来欣赏。
“好吧。”殷玉瑶点点头,难得地被勾起一抹兴趣——她还只有十七岁,少女天性犹存,就算经历了种种磨折,却也不能完全磨灭她那颗年轻的心。
“你们,”赫连毓婷转头一扫身后的大批禁军,“先回宫里去吧,本宫要四处走走。”
“是。”那年轻的将军倒也利索,并不像他国的将领那般唯唯喏喏,生恐自家公主有事,再说了,这是烨京,天子脚下,有谁敢胡乱生事?
所有的人都撤走了,单留下赫连毓婷和殷玉瑶两人。
“走吧。”亲昵地拉起殷玉瑶的手,赫连毓婷迈开步子。
目光从两旁的小摊上轻轻掠过,虽然看到了许多精巧的物事,却没有一样,让殷玉瑶伫足。
她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赫连毓婷往前走,脑子里却仍然是空空洞洞的,恍惚精神,始终无法凝聚起来。
“喂,你肚子饿不饿?”在一间门面堂皇的酒楼前,赫连毓婷停下了脚步,扯扯殷玉瑶的胳膊,“这是我们烨京城最有名的‘百哧楼’,什么山珍海味,稀世佳肴,无所不有,进去尝尝鲜,如何?”
殷玉瑶呆滞地点点头,任由赫连毓婷拉起她的手,迈过“百味楼”那高高的门槛。
双足落定的刹那,殷玉瑶猛然怔住。
她不相信。
真的不能相信。
为什么世上,偏有如许多的巧合?
为什么她已经铁定了心,却偏偏要作这样的安排?
猛然地,她甩开赫连毓婷的手,转身数步奔出,冲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喂!”赫连毓婷愣了愣,当即追出,扬声大喊,“燕姬!燕姬!你给我站住!”
“百味楼”。
靠窗第六桌。
听到门口喊声的刹那,一身冷寒的玄袍男子,猛地回头,却只捕捉到,一抹飞速离去的背影。
似曾相识,却又如斯陌生。
这里,是烨京。
这里,是流枫国。
不可能有自己认识的人。
尤其是,女人。
“殿下?”刘天峰孟沧澜一齐出声。
“没事。”燕煌曦一摆手,举盏饮尽杯中酒。
他自信耳聪目明,且有过目不忘之能,绝不会看错。
也就是说,方才出现在门口的那两个女子,跟自己,毫无关系。
既然毫无关系,又何必理会?
他心中的烦难之事,已经够了。
殷玉瑶匆匆地飞奔着,甚至可以说,是在狼狈逃蹿。
近君情怯。
说的,大概就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
她的燕煌曦,竟然真的来到了这里,并且与她,仅有数尺之隔。
可她却怕了。
可她却逃了。
因为她不知道,就算站在他的面前,还能对他说些什么。
“喂!”衣衫后摆,被人猛力扯住,“你是我的侍女耶,哪有让小姐追丫头的道理?”
赫连毓婷呼哧喘气,不停嚷嚷。
殷玉瑶挣了挣,没有挣开,再加上全身酸软,已然脱力,只得停了下来,飞快地往后望。
是一条渺无人迹的小巷。
她安全了。
“喂,”赫连毓婷翻着白眼,“你到底看到谁了?跑得跟兔子,跟兔子似的?”
“……没有。”殷玉瑶垂下眼眸,果决地否认。
“没有?”赫连毓婷抬手搔搔脑袋,“真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殷玉瑶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好好好,”赫连毓婷摆手,“那,这街你到底逛不逛了?”
“不逛了。”
“进宫?”赫连毓婷偏头看她。
“嗯。”殷玉瑶点头——现在,就算流枫皇宫是牢笼,于她而言,也比这烨京的大街安全。
燕煌曦虽然只有一双眼睛,但是刘天峰、孟沧澜,还有自己身后的那些尾巴,保不定随时都会出现。
还是进宫吧。
现在的流枫皇宫,就是她的世外桃源。
只要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等到燕煌曦中选,等到他们大婚,等到向赫连毓婷,或者是刘天峰他们当中某一个人,交付了怀中的物事,她,就能彻底解脱了。
“公主回宫——”
随着宫道两旁禁卫军的高喊,朱红宫门缓缓洞开。
赫连毓婷大步于前,殷玉瑶低着头紧随于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踏进天宇宫。
由于流枫国内,尤其是皇室,男女两性的地位基本相同,所以,作为流枫国的长公主,赫连毓婷的寝宫紧连太子东宫,在天宇宫的位置也极是显赫。
流枫国主赫连谪云,目前膝下共有两女三子,长女赫连毓婷,年十九,生来性子刚强,于幼年起,便曾立于朝堂之上,听政议政,十七岁上,于赫连谪云卧病之时,还曾监国,其干练的才能,为国内重臣首肯。
次女赫连毓婧,年十三,豆蔻年华,稚气未脱,聪敏不下于其姐,但却不好诗书,只耽于骑射游乐;
长子赫连毓诚,年十五,性情敦厚,却少才略,已封为仁王;
次子赫连毓讼,年十岁,因年幼,未显其才;
三子赫连毓诩,年五岁,尚在孩提,聪颖有余,才具未知。
是以,赫连谪云并未急着设立皇储,故而东宫虚空,待有才者居之。
及至鸣凰宫前,赫连毓婷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殷玉瑶:“瞧瞧,我这地儿如何?”
殷玉瑶抬眸看去,但见翠色满眼,玉砌雕栏,虽风流清雅,却无皇家那种慑人之威,当下心喜,不由轻轻点了点头:“甚好。”
“进去吧。”一到了这里,赫连毓婷再次恢复常态,拉起殷玉瑶,一同步入。
“公主!公主!”
两人刚刚迈过门槛,即有一大帮宫女团团围了过来,口内不住地叫道:“公主,您去哪儿了?吓死我们了!”
赫连毓婷伸指,在离自己最近的宫女额上戳了一记:“怕什么?有本公主在,难道还真有人敢动你们不成?”
“谁说没人敢?”
一声嗔喝,陡陡地从门外传来,唬得所有宫女,齐齐跪倒在地:“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