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秋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殷玉瑶方才拭去面上泪痕,从地上站起。
“我说燕姬姑娘啊,”秋妈妈掀帘而进,“外面的客人都等急了,怎么你——”
“这就好。”伸手拿过桌上粉扑,补好脸上妆容,又着了件轻纱,殷玉瑶随即跟在秋妈妈身后,向楼下走去。
“今天的客人,个个身价非凡,你可得小心伺候着。”秋妈妈一行走,一行叮嘱,“还有,今儿就别唱那《天图歌》了,换支曲子吧。”
“嗯。”殷玉瑶眼神飘忽,随口应道。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心。
因为她的心,早随着那一骑风尘,杳杳而去。
花台四周,果然已经客满。
却没有昨日那种萧杀紧窒的气息。
仿佛,来的只是寻常寻芳之客,别无其它。
登上花台,殷玉瑶随手拨弄筝弦,唱了支小令。
顿时,喝倒彩之声四起。
幸得外面望间与通间的客人隔得都甚远,若不然,真会有人拿了杯子掷上来。
见状,秋妈妈赶紧出来打圆场,一面说着赔笑讨巧的话儿,一面拿眼去瞪殷玉瑶。
清歌曼舞,绝非殷玉瑶的长项。
她只是燕云湖畔的水乡女子,即使心中蕴有诗书,也是幼时父亲所授,至于其他,她真的,所知不多。
“不会唱,那就陪爷喝酒。”花台左侧第一间卺房忽然洞开,摇摇晃晃奔出一醉汉,扯过殷玉瑶,便将手中酒盏朝她口内灌去。
“咳咳,咳咳咳——”辛辣酒浆一入喉,殷玉瑶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白嫩面庞涨得通红。
“哟嗬!”醉汉趁势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这小脸儿,跟羊脂玉膏似的,秋妈妈,今儿个晚上我就要她了!”
“啊?”秋妈妈微愣,扎煞着双手,“这,这不妥吧?”
“美人儿,跟大爷上楼去。”醉汉哪里理会,搂起殷玉瑶的纤腰,扔下一叠银票,拖着她就朝楼上走。
“放,放开我!”殷玉瑶双眼朦胧,舌头打结,身子不停地虚晃——从小到大,她滴酒未沾,是以半杯酒入腹,已然醉了三分。
醉汉嘿嘿涎笑,哪里管她从或不从,愿或不愿,强掰过她的小脸儿,就朝那红唇上亲-去。
台下,一片猥琐的笑声,起起伏伏,夹杂着股股原始的欲望,散发着浓烈的脏污气息。
噗——
金簪,笔直地插进肥硕肉身。
滚烫的血,鲜艳的血,流溢满眼。
“啊——杀人了!杀人了!”
惊乱的叫声,刹那盖过了所有的一切……
杀人?谁杀人?用力摇晃着痛胀的脑袋,殷玉瑶毫无意识地拭去脸上血污,怔怔地看向面前那张,五官扭曲的脸。
是她。
是她杀人了。
今晨刚刚学会的七杀。
让她第一次手执金簪,取人性命。
颤抖着双臂,她一把推开那个已经死去的醉汉,手握金簪,转身狂奔。
整个红袖楼,依然在混乱着,居然没有一人,出手加以阻拦。
殷玉瑶跑了出去。
拖着长长的裙裾,穿过繁华满眼的街道,一路狂奔。
她杀人了!
她真的杀人了!
原来,杀人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难怪有那么多的人,都习惯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麻烦。
她杀了人。
那她跟落宏天,跟那些曾经追杀过燕煌曦的人,甚至跟九州侯,便再没有了任何不同。
身旁丛丛树影飞速后退,她已记不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
直到整个世界都黑暗下来,她才停下脚步,抱住道旁一棵大树,浑身颤栗,放声大哭!
怕,害怕,一股深浓的恐惧,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彻底吞没了她。
她身如飘萍。
她无依无靠。
这里没有燕煌曦,没有落宏天,没有母亲和弟弟,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倾诉的,相信的人。
她只有她自己了。
还有手中这根金簪。
染血的金簪。
极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栗,她拿起金簪,竖放在眼前,死死地盯着它,一动不动。
“喂!”一掌拍来,落于她的左肩上,“你不会是想自杀吧?”
“嗯?”殷玉瑶蓦地转身,眸中凶悍的光芒,转瞬而逝。
是一个姑娘。
一个眉目斐然,神情间却带了几丝俏皮的姑娘,正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
“别过来!”
不清楚是敌是友,但保护自己,已经成了殷玉瑶的第一意识。
后退一步,倒转簪尖,手臂举得笔直,殷玉瑶毫不迟疑地对准对方的胸膛。
“嗬,”女子不怒不惧,反而拍掌轻笑,“还真有那么两分像模像样。我说,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怎么半夜更深,还在这荒郊野外晃荡,不怕被野狼叼去吃了?”
“别过来。”此时的殷玉瑶,还沉浸在因为杀人而引起的负面情绪中,难以自拔,脑海里一片混沌,除了保护自己,她已经没有精力,虑及其他。
“不过去,那就不过去好了,”那女子当真没有靠近,站立在原地,双手环胸,“看来,你并没有打算自杀啊,那,本姑娘不陪你玩了。”
言罢,转身就走。
吭吭!她赫连毓婷虽然出身高贵,却也懂得江湖险恶,不该管的闲事,她一定不会去管。
哭声。
很尖锐很刺耳却又满腹辛酸的哭声,骤然从身后传来。
赫连毓婷皱皱眉,顿住了脚步。
罢了。
如此深的夜。
如此荒凉的地方。
如此娇弱的一个女子。
她虽非男儿,却也自有一股男儿的豪气,不能弃之不管。
于是,赫连毓婷折身走回,在那女子身边立定,缓缓开口:“你哭什么?”
没有等到女子的回答,树林之外,已然传来沸腾的喧哗声:“猎獒朝这边来了,那婊子定是在树林里!”
“一定要抓住她,生剥其皮,活饮其血,为少爷报仇!”
倏然地,殷玉瑶抬起惊惶的眸,仓皇四顾,然后朝着树林深处,拔步飞奔。
“喂!”赫连毓婷追上她,扯住她的胳膊,“你跑不过他们的!”
女子甩脱她的手,仍然加速前进。
“你不是很凶吗?怎么现在怕成这个样子?你的勇气呢?你的胆量呢?”赫连毓婷大吼。
蓦然地,殷玉瑶停下了脚步,目光,刹那锋利雪亮。
是啊,她已经不是奉阳郡中,那个除了逃,别无他法可施的柔弱女子了。
她学会了七杀。
她已经杀死了一个人。
她还怕什么?
怕,又能有用吗?
躲得开身后这些如狼似虎的爪牙,躲得开连续不断的追索,难道,她还能躲得开自己的宿命吗?
怕,是没有用的。
怕,是懦夫的行为!
她不能怕!
唯有——拼死一搏!
看着面前神情坚毅,坚毅得近乎冰冷的女子,赫连毓婷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知道,已经不需要自己再多说什么。
无数手执火把的大汉从树林中奔出,团团将殷玉瑶围住。
那弱质纤纤的女子,却全无惧色,手执金簪,昂然以对。
“杀人者,必偿命!”为首的大汉叫嚣着,“一起上!杀了她,为少爷报仇!”
木棒、铁棍、钢刀、长剑,齐齐往殷玉瑶脸上、身上招呼去。
殷玉瑶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那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只剩雪冷。
“一!”
“二!”
“三!”
……
冷湛的数字,从殷殷红唇间吐出。
六招。
只六招。
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
颈部之上,一道血痕斑驳。
“啪啪啪!”鼓掌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赫连毓婷微笑着步出,“果然是身手不凡,呃,你叫什么名字?”
“燕姬!”
面无表情,殷玉瑶吐出两个字。
赫连毓婷眼珠子一转:“就是那个一曲万金,唱彻慕州城的红袖楼头牌,燕姬?”
“是。”
“有点意思,”赫连毓婷托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那个……燕姬,本姑娘正缺一名像你这样艺高胆大的侍女,有没有兴趣试试?”
“侍女?”殷玉瑶盯着她,眉峰微微扬起。
“对,”赫连毓婷眸光清澈,“只要你做了本姑娘的侍女,从此以后,在流枫国内,再没人敢欺负你!”
“流枫?”殷玉瑶一怔,脑海里闪过的,却不是什么侍女不侍女,而是那个扬鞭而去的背影——他所驰骋的那个方向——
西方!
是西方!
流枫国的方向。
也是她此行“回归”必经的方向。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那些王孙公子,都跑来流枫做什么?”
“哈哈,”赫连毓婷双掌一拍,“这你可问对人了!红袖楼乃慕州消息最灵通之地,难道你就没有听说,流枫公主招亲的事吗?”
招亲?
两个字落入耳里,全身的血液,蓦然冰冷。
是招亲?
竟然是招亲?
燕煌曦,难道此来流枫,竟然是为了——
“你怎么了?”见她面色不佳,赫连毓婷踏前一步,取出块丝巾,轻轻拭去殷玉瑶面上血渍,“你好像……很难过?”
“没有。”死死咬住双唇,把胸臆间那股浓烈的酸涩强压下去,殷玉瑶倔强地摇摇头——是不是招亲,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雪寰山下,她已经决定,要将他忘记。
不管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那都已经过去,已经过去了啊。
挽不回来了。
强颜一笑,殷玉瑶眸色清寒:“好,我答应你。请问小姐如何称呼?”
“赫连,毓婷。你可以叫我小姐,或者毓婷。”
“是,”殷玉瑶低头,“小姐。”
“嗯,”赫连毓婷目露赞赏,轻轻颔首,“做我的侍女,很简单,亦很困难,就一个字概括之——忠,我要你,绝对地忠诚,明白么?”
“是!小姐!”深深一鞠躬,殷玉瑶眸中,已经清冷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