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重要。”
沉默良久,落宏天只能这样给出答案。
“如何重要?”
“关系着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冷傲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落宏天微微寒了眼——这个男子,果如外界传言那般,至冷至傲,不屑于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
除了,铁红霓。
可是铁红霓,已经香消玉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为了儿子的幸福,相求于曾经的——
蓝颜知己。
是的,是蓝颜知己。
天下人皆知,铁红霓与君至傲,相逢于塞外辽阔草原,一见如故。
进而惺惺惜惺惺,彼此生了情意。
怎奈,怎奈大燕帝王的一次御驾亲征,竟生生掠夺了芳心。
无边的沙汤上,年轻的燕煜翔,当着万千士卒的面,向铁红霓示爱。
红颜女巾帼,终是没能抵挡住年轻帝王火一样的热情。
为其征服,随其入宫。
君至傲自是不服,在大军凯旋的途中寻上燕煜翔,声言挑战,不想三番对阵,都被燕煜翔用智计所困。
那一番角逐,当年也曾惊了天动了地。
君至傲也是傲气男儿,服输,认败,自此归隐黎国雪寰山无极峰,二十年来,再不曾离开一步。
是至性至情的人啊,即便是败了,也赢得天下人不尽的称誉。
只是,生生冷切了一颗心。
落宏天紧紧地蹙着眉头。
作为一个杀手,他最擅长的,莫过于寻人弱点。
可是眼前这个人,让他找不到丝毫弱点。
因为,能成为他弱点的人,已经故去了。
他便,再没有任何弱点。
落宏天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静静落到横躺于地面的女子身上——
殷玉瑶,这是不是你的命?是不是他的运?
纵使我有心,只怕也——
“何况,她已经是个死人。”头上,冷湛的声音再度传来,寒得透心,寒得彻骨。
“我听说,”落宏天吸足一口长气,“在雪魔君至傲的眼中,没有生,也没有死。”
君至傲一声轻咦,从冰峰上冉冉飞下。
这个男人身上,有他认同的气质。
所以,他可以为之一顾。
“虽死,犹生。”
淡淡掠过殷玉瑶冰冷的面庞,君至傲吐出四个字。
“要如何,可以求得她的生?”
君至傲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天。
落宏天亦抬头看天。
高远的天空。
渺渺也,茫茫也。
一无所有也。
“九日之后,二十八星宿将齐现夜空,”徐徐地,君至傲开口,一字一句道来,“倘若,你够心诚,便待到那时,再来求我。”
“如何心诚?”
“问你自己。”
“我能等,可是,她不能。”
“她若不能,便是命数,便是造化。”君至傲言罢,再次腾身而起,沿着那陡峭的冰壁攀缘直上,转瞬间便隐没了踪迹。
好一个“心诚”,好一个命数造化。
落宏天垂了眸子,半晌,笔直地跪向雪地之中。
他跪的,不是君至傲,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他答应了自己。
要救这个女人。
倾其所有地去救。
九天九夜。
这至寒之地中的九天九夜,他没有丝毫把握。
但,必须要做。
一定要做。
因为,做了之后,他才能——
问心无愧。
即使殷玉瑶死了,即使他,亦死了。
即使他们的死亡,这个世界上无人在意。
他还是拿定了主意。
暮色深重。
飞雪茫茫。
天地间一片肃杀。
女子僵冷的面容上,开始结出薄薄冰凌,层层叠加,最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像是一件透明的水晶外衣,也像是一具自然赋予的冰棺。
雪花,愈发地密集了。覆盖了落宏天乌黑的发顶、挺直的肩膀、修长的双臂,最后,将他垒成一个雪人。
唯有那双眼,始终是明亮的,笔直地注视着前方,没有丝毫的偏移……
澄明天光,由明到暗,由暗到明,转转换换,九个来回。
终于,那璀璨的二十八个星宿,在湛湛苍穹中,齐放光芒。
砰——
雪人炸裂,落宏天慢慢站起了身。
“君——”
只一字,那白发白眉白衣的男子,已然现身。
“落宏天,你知道么?”
“什么?”
“你要死了。”
“我知道。”落宏天面色不改,坦然点头。
“很好。”君至傲也不多言,从他身旁掠过,一掌拍出,震碎落宏天身前的白地。
无数细碎的冰晶飞起,露出其中那面容安静的女子。
已经,精雕玉琢,宛然若生。
落宏天惊呆了。
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原来这世界上,果真有一种良药,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后悔么?”君至傲淡淡地扫他一眼。
落宏天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殷玉瑶。
这雪,这冰,还有昨夜头顶齐现的二十八星宿,以及君至傲方才拍出的那一掌——
“多谢前辈。”蓦地,他抬起了头,冲着君至傲深深一躬,将三支红色的铁筒,恭恭敬敬递到君至傲面前,“待她醒来,请前辈燃放其中一支焰火,再将其余两支交予她,到时,必有人在谷口接应。”
君至傲接过,颔首,静默地看着落宏天一步步远去。
是个真男人。
他欣赏。
亦只是欣赏。
他早已没了心,更不会动情。
俯首,冷漠地看着雪地中睫毛轻颤的少女,君至傲陡然出手,封住她全身穴道,然后沉默地立于一旁,直到天色再次完全沉黑,方才出手解除对她的限制。
轻轻地,殷玉瑶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张比寒冰还要冷冽的脸。
除了那对漆黑的琉璃眼珠,什么都是白的。
“你是——”她困惑地眨眨眼,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往四周看去。
一望无涯,遍地冰雪。
扬起手,君至傲放出了第一支焰火,然后将其余两支塞到殷玉瑶手中:“你,可以走了。”
“走?”殷玉瑶惑色满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异样,当即低头看去——
修长白皙的双手,光滑-润洁的肌肤,哪里还是之前那个,被烈火烧灼得面目全非的女子?
她好了?
就那么神奇地好了?
可能吗?
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蓦地抬手,殷玉瑶狠狠一把掐住自己的胳膊,然后“啊”地大叫出声——是真的,的确是真的。
她重生了。
新生了。
可以回去找她的煌曦了。
摸了摸怀中那犹自有些潮润的卷轴,殷玉瑶激动地流下了眼泪,然后猛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她要感谢天,她要感谢地,她要感谢落宏天,以及眼前这个,让她活过来的男人。
从此以后,她,殷玉瑶,绝不再轻言死亡。
因为活着,是一件太美好的事。
她要为了煌曦活着,为了心中那个秘密活着,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人活着。
她重生了。
她成长了。
她听到了来自九霄云上的声音。
很响亮的声音。
君至傲眸中掠过一丝微澜。
铁红霓的儿媳?未来大燕的王妃?抑或皇后?
他有些信了。
“你的男人,是谁?”突兀地,君至傲开了口。
“我的男人?”殷玉瑶闻言一僵——如此直接的问话方式,她还真是不习惯。
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傲然地抬起下颔:“燕煌曦,他叫:燕——煌——曦。”
“燕——煌曦?”君至傲有些困难地重复了一遍——虽然时过多年,但每每提及那个扎在他心上的姓氏,还是让他微微地有些不舒服。
“他爱你?”
“当然。”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殷玉瑶默然——是啊,记得昏迷之前,她明明是跟煌曦在一起的,可是为什么现在——
“他没有来吗?”
“没有。”
“那,”看着面前的男子,殷玉瑶眸中闪过一丝迟疑,“带我来的人,是谁?”
“飞雪盟夜尊,落宏天。”
落宏天?原来是落宏天,那煌曦呢?
殷玉瑶高高地皱起了眉——他是回去了?还是因为别的事,再次选择离开?
“你还没回答我。”君至傲追问。
“我不知道。”殷玉瑶坦然地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不过,我很肯定,即使他人不在这里,心,亦在这里。”
殷玉瑶说罢,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君至傲眯起了眼眸。
心在这里。
好简单的四个字。
好熟悉的四个字。
二十年前,他曾经听过,却是出于一个男人之口。
大燕帝王之口。
最后的最后,他负手站在他的面前,满眸的泰然,满眸的坚定,他说:“君至傲,知道你为何会输么?因为她的心,在我这里。”
“哈哈哈哈!”忽然间,君至傲仰天大笑。
踏着遍地飞雪,扬长而去。
他困了自己二十年,在这无极峰上守了二十年,就是想知道,那一场惊天破地的角逐,他到底,败在了哪里。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二十年,却是沧海一瞬间。
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
也释放了自己。
他才只有四十二岁,如果他可以活得长久一些,未来的人生,还会很精彩很精彩。
“喂——!”殷玉瑶茫然了,看着那男子迢迢远去的背影,纵声大喊。
回应她的,却只有那漫天缭乱的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