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雨霁。
晚霞漫天,淡金色余晖铺陈一地,将世间的一切,点染得更加壮丽。
“疼吗?”颤颤地抬起手,殷玉瑶抚上男子的脸颊,满眸柔波,好似澄澈荡漾,无边无际的湖水。
“不过是被蚂蚁蜇了一下。”燕煌曦满脸无所谓,展臂拥住她,“我们走。”
“嗯。”殷玉瑶微笑着点头,刚要迈开脚步,身子却往后一仰,一口污血喷溅而出,点点斑斑,洒落在燕煌曦的衣袍上。
“落宏天!”燕煌曦神色蓦变,一把将殷玉瑶抱起,当即扬声大喊。
马车如飓风般驶至,燕煌曦二话不说,纵身钻进车厢,歪倒在软垫上,掌心立即贴住殷玉瑶的后背,将温和的内力缓缓输入。
“我……真没用……”殷玉瑶喘息着,两眼定定地看着身旁男子。
“乖,别说话。”燕煌曦口吻宠溺,“闭上眼,睡一会儿,只要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轻轻点点头,殷玉瑶顺从地阖上了双眼。
细细检看了她的伤势,燕煌曦心中,微微漫过一丝凉意。
他到底,又一次伤了她。
这一番情绪波动,无疑将她,往死亡的悬崖边,又推前了一步。
接下来的路,他们必须得日夜兼程,若不能尽快赶到雪寰山下,只怕——
眸色黯了黯,燕煌曦拥紧怀中女子,右臂一挥,凌厉掌风穿透车帘,击在马臀上。
“嘶——!”辕马吃痛,一声长啸,遽然加快速度,差点将落宏天给摔下来。
“喂!”落宏天坐稳身形,扭过头冲着车中男子极度不满地嚷嚷,“燕煌曦,你暗箭伤人啊?”
“没有时间了。”燕煌曦嗓音冷凝,透着丝丝焦虑,“六天,我给你六天。”
“六天?!”落宏天刚要大叫,却感觉一股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赶紧改口,“坐稳了!”
呼——呼——
狂猛的风劲扫而过,驿道两旁,一丛丛树影迅疾后退。
纤长睫毛,轻轻地颤了颤。殷玉瑶唇边泌出一丝苦涩——六天么?只有六天了么?原来上天,终究看不得他们好,终究不肯赐予她一份,完满的幸福。而身边这个骄傲的男子,也终究不会,属于她。
其实,她早该死了,不是吗?
当九州侯的夺魂针,穿过胸膛的刹那,当身体,落入血莲的瞬间,当烈火,焚身噬骨的时候,她早就该死了。
之所以执著地活到现在,仅仅是因为他。
因为他说,活下去,告诉我,你能活下去,你可以活下去……只要你说,我就吃了这药,否则,我宁愿痛,宁愿时时刻刻受这折磨……
因为他说,我等着你,在这儿等着你,在大燕的国土上等着你,等着你回来……
因为他说,殷玉瑶,你是我——大燕皇朝四皇子燕煌曦,最挚爱的女人,大燕有我在,便有你在,你,听清楚了么……
因为他说,我是君王,我是大燕之主,我有权决定你的生死,你不能拒绝,只能遵从……
所以,她活了下来,一直强忍着那份撕心裂肺之痛,活了下来。
可是煌曦,你知道么?任何一种忍耐,都终有极限。
忍到不能再忍时,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其实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我都忍不住在想,就这样死在你的怀里,对我而言,或许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因为那些痛,我没有把握,连一丝把握都没有,可以再痛一次,再承受一次。
殷玉瑶只是燕云湖畔的寻常女子,她没有你想象的刚强,你所认为的优异。
如果她变得刚强了,变得优异了,那仅仅是因为你。
因为你的出现,我愿意刚强,愿意褪去与生俱来的柔弱,长出一双陪伴你的翅膀。
可是煌曦,我真的很痛啊,真的很痛。
一旦你的爱抽离,这种痛,会瞬间将我摧毁。
两滴清澈的眼泪,从眼角悄然滚出,渗进燕煌曦薄薄的衣衫。
“瑶儿?”燕煌曦低头,抬起她的下颔,那张染满泪痕的脸,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眼帘。
燕煌曦瞬间慌了,眸中的镇静与清冷一扫而空:“瑶儿?你怎么了?你哪儿痛?”
“我不痛……”殷玉瑶极致灿烂地笑,“我真的不痛……”
燕煌曦冷了眼:“你说谎。”
殷玉瑶摇头,唯有摇头。
她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分心。
她不知道从这里到雪寰山,到底还有多远,不过能让他急成那样,怕也是……不可能了……
既然不可能的事,何必想强求?不若让她一个人受了这痛。
倘若下一刻就死了,她也会笑,会笑着去死……
哪怕她的生命,只若一抹流萤,在他的生命里转瞬即逝,不留一点痕迹。
于她,也已经满足了。
燕煌曦整个人都狂躁起来,强烈的不安冲击着他的胸膛,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来势汹汹地朝他靠近,比起永霄宫中的血变,还要声宏势大。
“瑶儿,看着我!”他用力地摇晃着她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殷玉瑶很配合地睁着双眸,只是那视线,却慢慢地,失去了焦距……
砰——
整个马车骤然炸开,那浑身萧杀的男子,如流光一般飞出,朝着极北方,拔足狂奔。
只微愣了一瞬,落宏天也弃了马车,提步眼上。
两个男人,携带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在广袤大地上,展开了与死神的绝对追逐。
一个人,不吃不喝,再加上一刻不停地疾速狂奔,能够撑多久?
一天?一夜?还是,两天?两夜?
落宏天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自打成为一个杀手以来,他还没有经历过如此的长途的奔徙。
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眼前无数颗金星乱冒。
他几度张唇,想要那个人停下,却被他满眸的狂暴震慑了心魂。
他,已经不是燕煌曦了。
他已经忘记了千里之外,那个硝烟滚滚的战场。
已经把他的家国,他心中的鸿图霸业,抛诸了脑后。
现在的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让怀中这个女人活下去。
哪怕这希望,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忍不住地,落宏天在心里开始嘲讽自己——燕煌曦玩命,可以理解,但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跟在一旁,算什么?
要是燕煌曦和殷玉瑶都这么死了,那整个天下——整个天下会乱成一锅粥。
这是落宏天的直觉。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大胆而惊人的举动,蓦地一掌,砍向燕煌曦的后颈。
无声无息地,燕煌曦倒了下去。
他先前的伤势未愈,再加上这些天的劳累奔波,早已是强弩之末,况其本身功力,也不如落宏天,自然接不下他这突兀一掌。
“燕煌曦,你不能有事。”用力掰开燕煌曦的双臂,落宏天把殷玉瑶挪进自己怀中,眸底轻轻掠过一丝悲悯——
本不该属于杀手的悲悯。
抬起头,落宏天看了看沉如磐石的夜空,挥臂一扬。
灿烂的焰火爆散开来,直冲苍穹。
“夜尊,有何吩咐?”数道黑影轻掠而至,在落宏天面前立定。
“把这个男人,送去大燕太渊郡,交予西南军统帅铁黎。”落宏天沉声吩咐。
“是!”黑影立即行动,架起昏迷的燕煌曦,极速朝东南方奔去。
望了望前方迢递漫长的道路,落宏天再一次,迈开了沉稳的步伐。
弥漫的夜色在他身边铺展开来,吞没了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雪寰山。
连绵万里。
茫茫的白雪,终年覆盖着这一块极北之地。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就连从空中偶尔飞过的鸟,也是白的。
茫茫天地间,忽然现出一点黑色,迅疾增大,只片刻间,已没入一座座高耸的雪峰之中。
无极峰,是雪寰山最高最冷,也是最荒凉的绝地。
往高处千丈,是坚硬的冰岩,若你想掘开地面,往下万尺,仍然是坚硬的冰岩。
他此行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里。
立于冰峰之下,落宏天屏住呼吸,轻轻弯下腰,将手中的女子,平放于雪地之上,然后仰起了头,往最高处望去。
那里,除了一块块煦白的冰凌,再无其他。
“飞雪盟夜尊落宏天,拜见君至傲前辈!”深提一口长气,落宏天扬声喊道。
嘹亮的喊声在山峦间久久地徘徊,却不见丝毫回应。
“飞雪盟夜尊落宏天,拜见君至傲前辈!”落宏天再次大喊。
苍天寂寂,大地无声。
垂眸想了想,落宏天第三次抬头:“晚辈此来,是受燕国铁大将军之女,铁——红——霓所托!”
铁——红——霓——
铁——红——霓——
三个穿石裂金的字,如冲霄的苍鹰,直上蓝天。
“何方小子?敢来此叫嚣?”
终于,一道冰雪铸就的人影,现身于冰峰之上,衣袂飞扬,神色冷决。
“在下落宏天。”
“来此何干?”
“求前辈施妙手,救人性命。”
“本君早已封关多年,不理红尘俗事,区区蝼蚁贱命,死了也就死了。”
“此女,非同一般。”
“天上神女?还是瑶池仙子?”
“她是——铁红霓的儿媳妇。”心中滴溜溜一转,落宏天只得半实话半撤谎地道。
“铁红霓?”上方的男子面色不改,“那让她自己来,跪地相求。”
落宏天无声掉了串冷汗,顿时张口结舌——这铁红霓死了都已经两年,难道君至傲还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