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朦胧。
阵阵轻潮拍岸。
很静谧的一个早晨。
甚至让她依稀生出,身在燕云湖畔的感觉。
呵,燕云湖畔,如今想来,仿佛已是前世的事。
一只手臂,蓦然从旁侧伸来,将她抱起。
“呃——”眨巴眨巴眼,殷玉瑶定定地迎上那双寒星般的冷眸,“你——还行吗?”
漠然地扫了她一眼,男子根本不屑回答,而是甩开大步,朝前方走去。
“接下来,去哪里呢?”上路这么多日子以来,殷玉瑶第一次关注行程。
“觞城。”
“觞城?那是什么地方?”
“大黎国都。”
“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必经之路。”
轻哦一声,殷玉瑶闭上了嘴——这些天来,她也渐渐习惯了这个男人说话做事的风格,习惯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太阳渐渐升高,前方已隐约能够看见城邑的轮廓。间或有走过的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却都被落宏天那一身戾气给惊退。
进得城门,径直找了家客栈,落宏天把殷玉瑶往客房的**一放,便转身扬长而去——倒不是他疏忽,而是到了这里,已经相对安全,不管是九州侯的人马,还是大燕国内的其他势力,都没有胆量,追到这里来。
这,也是全拜九州侯所赐,当年大黎重兵压境,九州侯千里奔徙,闯入大黎皇宫,逼黎皇发下重誓,百年内不得派一兵一卒,踏足大燕国境。相对的,凡大燕官兵,也绝不能越过湘江一步,否则,便视为严重的侵犯行为,会引起两国交兵。是以,九州侯就算再怎么急不可耐,也不会行这等蠢事,也就是说,他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出了客栈,前往药铺买了些金创药,折身回转时,落宏天的脚步却略微停了停。
身后,有人。
而且是高手。
比自己,只差一筹。
不过,落宏天却并不怎么紧张,再次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客房内,殷玉瑶已经撑着身子坐起,半倚在床柱上,眨着双眼观察着房中的一切,看见推门而入的落宏天,不禁脱口问道:“你回来啦?”
“嗯。”落宏天点头,合上房门,走到桌边坐下,抬手解开衣襟,就往伤口上涂抹药膏。
“你——”殷玉瑶顿时面色绯红,生嗔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落宏天一面涂药,一面冷睨了她一眼,“受了伤,就要上药,有什么好奇怪的?”
殷玉瑶拿眼瞪他:“难道你就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吗?”
“你可以把脸转过去。”落宏天口吻冰冷,仿佛压根儿当她是空气。
殷玉瑶……默默地转过头,算了,咱不跟你计较。
屋中一时静寂,针落可闻。
半晌,落宏天上完药,整整衣衫站起身来,再次走到门边。
“你去哪儿?”殷玉瑶猛地转头,定定地看向他。
“吩咐伙计,备办晚饭。”扔下一句话,落宏天迈出门槛。
穿过逼仄的过道,拾级而下,刚刚走到楼梯正央,落宏天便站住了。
客栈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窗口处,白纱拂动,隐隐现出内里的半张人脸。
就是这半张人脸,让落宏天猛然地屏住了呼吸,然后迅速转头,重新朝客房走去。
“你——”听到开门的声音,殷玉瑶蓦地坐起身,朝落宏天看过来,然后倏然收声。
她看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张。
居然是慌张。
即使面对九州侯的绝杀,都没有丝毫变色的落宏天,居然也会慌张?
有一刹那,殷玉瑶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可当落宏天俯身压下来的那一刻,她才知道,不是,绝对不是。
他来势很急很急,一把就将她推进了被褥中,大掌紧紧地捂住她的嘴。紧靠在他的胸膛上,殷玉瑶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丝呼吸。
她没动。
乖乖地没有动。
直到落宏天抽离身体,她方才长呼一口气,满眼疑问地看向他。
“没事了。”他却只给了她三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落宏天……”殷玉瑶瞅瞅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是那些人吗?还是——你的仇家?”
“都不是。”男子的神情已经恢复一贯的雪冷,“别问。”
“好。”殷玉瑶点头——对于这些七七八八的事,她不真不想多打听,她现在心心念念的,是如何治好自己的伤,如何更快地回到燕煌曦身边,至于其他,都不重要。
窗外的瞑色,渐渐深了。
中间落宏天终是再出去了一次,叫了些清淡的菜饭,送到客房中,两人沉默地吃了,再由落宏天将那些碗筷盘盏送出去。
夜幕降临。
客房之中,一灯如豆。
殷玉瑶看看床榻,再看看端坐在桌边的落宏天:“你今晚,也睡这里吗?”
“废话!”对方的答案,永远是这般的冷漠,冷漠得近乎粗暴。
殷玉瑶撇撇嘴——好吧,当她什么都没说。合衣躺下,殷玉瑶闭上双眼,却久久难以成眠,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睡得实在太多,或许是因为,她也开始学着去思考,去思考那些从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比如燕煌曦,比如落宏天,比如燕煌暄,比如大燕,比如九州侯,还有,那个她深掖在心中的秘密,迄今为止还未对任何人合盘托出的秘密。
灯,忽然灭了。
整个房间一片漆黑。
“落宏天?!”思绪惊回,殷玉瑶猛地坐起身体,瞪大双眼往桌边看去,可是那儿,空空如也,只有一缕极淡薄的天光,晕染出一片模糊。
心,不由一紧——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唯一认识的,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落宏天这么一个陌生的男子,可是他,他却这么招呼都不打地,消失了……
紧紧地揪着胸口,殷玉瑶一寸寸往角落里缩去,就仿佛那晦黯不明的夜色里,藏着什么噬人的猛兽,随时都会向她扑过来一般……
荒郊,野外。
野旷,天低。
星月无光。
只有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树下。
“参见廷座。”一道黑凝的身影,缓步行来,在马车前立定。
夜风幽然,拂动白色的轻纱。
绝魅人面,眉目妖冶。
“落宏天。”仿若女子般的声音,却夹杂着几分金属的硬质,“交待你办的事呢?”
“这是订金。”落宏天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卷,递入马车中。
一声冷哼,从撩动的窗纱中透出。
“落宏天,你应该知道,对本座而言,钱,从来不是问题。”
“我知道。”落宏天面色冷然,“只是这桩交易,我不想再继续进行。”
“理由。”
“我输了。”
“你输了?”车内的声音转而讶异,“不可能!”
“随你。”落宏天不屑于解释,“开个条件吧。”
“我只要燕煌曦的命!或者——你带来的那个女人!”
“可以,”落宏天淡冽的声音微微有些飘忽,“她,我可以交给你,但,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三个月后。”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车帘垂下,如铁匣般严丝合缝,“本座,就暂且再信你一次!”
随着一声空响,那无人驾驶的马车,已然向前滑去,如飞一般,片刻便隐入浓郁的夜色中。
荒芜的野地上,落宏天久久地站立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整个人像是没有生命的石雕,眸色深凝,却又无边空旷……
殷玉瑶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
似乎久得,连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终于,一丝魅影闪过,稳稳落在桌边。
灯光亮起,映出那男人冷然的脸。
“你回来了?”殷玉瑶乍然开口,语气里,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热切。
迎上那少女殷殷的眸光,落宏天不由一怔——她这是在,等他吗?
“出去办了点事。”忍不住地,就解释了一句,然后蓦地闭紧双唇——该死的,他为什么要解释?做甚么要对这个女人解释?
“回来就好。”少女却也不追问,只轻轻地吐出四个字,仿佛完成件了不得的大事般,侧身又向床内躺倒,不过须臾,呼吸便已变得均匀。
托着灯盏,落宏天慢慢地走到床边,就着微弱的光亮,细细地凝着她。
这个女人。
这个直到现在他还从未正眼瞧过的女人。
这个在他看来,又傻又呆的女人。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燕煌曦是在利用她。
不知道他其实,也在利用她。
不知道有很多男人,其实费尽心机,都想利用她。
因为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和她生命一起降临这个世界的秘密。
燕煌曦,爱吗?爱她吗?
虽然白沙河畔,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泪,却没有完全相信。
燕煌曦是冷的,而他更冷,冷到从来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情。
他和燕煌曦,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类人,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在他们所认知的世界里,从来不包含情这个字。
女人,在他们的眼中,只是可有可无的,只是无关大局的。
即使她们的温柔让他们感动,即使她们的妩媚让他们难以自禁,即使她们美丽的外表,让他们赏心悦目,但,那又怎样?不受羁绊的,永远不会受羁绊,就像高空中飞翔的鹰,除非死去,才会停下自己的迁徙。
是的,白沙河畔,他也曾动摇了那么一下下,也只那么短短一瞬而已。
从郦州到北归镇,从北归镇到湘江,再从湘江到这里,前前后后十几日,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也已经分析得很透彻。
燕煌曦,还是在利用。
利用他的好胜心,利用他守诚守信的性子,让他带着殷玉瑶,引开了一切与他不利的势力,比如,九州侯,比如,祈亲王的青衣卫,泰亲王的青衣卫,还有更多暗藏着的势力,然后,他好大展他的拳脚,一路东进,成就霸业。
这些事,他不是没有想到,只是当时,燕煌曦最后的那个举动,的确是震撼了他,亦迷惑了他——
如今想来,倘若当时燕煌曦没有那么做,或许他,真真正正地可以抽身而去,至于这个女人的生与死,他全全然然,不会放在眼底。
可是现在,倘若她真在他面前出了事,他还能做到,视若无睹吗?
冷冷杀意,在落宏天眼底掠过。
他伸出了手。
对于这个女人,要取其性命,他只需要,动一动指头。
与其让她落入他人手中,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