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
落宏天平生第一次脱口骂人。
素来晶莹赛雪的流霜剑,已然被鲜血染得铁红。
可仍有无数的人影,层层叠叠地铺上来。
手臂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只是机械地劈出,收回,再劈出,再收回……
江面上、草丛中,甚至是他的身前,一具具尸体不断垒起,喷溅出的血水,似乎连头顶清湛的天空都染红了。
他没想到。
真的没想到的。
会在这湘江之岸,遭遇最惨烈的封杀。
虽然他是天下第一,虽然他从来没有怕过谁,可也不意味,他真能和整个世界为敌。
金针,破空而至。
落宏天的心,漏跳一拍。
是他来了!
该死的!
不敢硬接,他只能闪向后方。
浩浩荡荡的湘江水,自雪寰山而来,呼啸奔腾,穿过大半的黎国版图,分作两支,一向金淮,一向流枫。
而他,正是要带着殷玉瑶逆流北上,前往大黎最北边的雪寰山。
从北归镇到湘江口,他一路行来,虽有小股追击者沿途骚扰,但对他都未能构成大的威胁。他本以为,只要上了船,就会平安无事了,却没料到,对方精心布下的杀局,恰恰是在这江岸之上。
难道他“天下第一”的美名,真要葬送在这里?
难道他注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
狠狠咬牙,任铁锈的味道染满口齿,落宏天手上剑招迭变,连续逼退身前数名黑衣人,抱紧殷玉瑶,侧身跃向江水——
唯今之计,也顾不上有船无船了,先走了人要紧!
但听得“嘎嘎嘎”一阵破响,一件乌光灼灼的物事,凌空朝他飞来,伴随着九州侯那冷残的斥声:“撤手!”
夺魂针,追命爪,乃是九州侯的两大绝杀,传闻,若是齐出,天下间无人能幸免。
“丢……”就在这万分紧急之时,怀中一直双眸紧闭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眸,“丢下……我……”
落宏天充耳不闻,在追命爪直至眼前之时,身子猛然往下一沉,直坠入水中。
那在空中旋飞的乌金爪,忽然炸裂开来,从内中分出十六支小爪子,绽开成一朵巨大的莲花,罩向已经随落宏天一并落入水中的殷玉瑶。
“咕嘟——咕嘟——”
气泡不断从嘴中冒出。
殷玉瑶惊颤地瞪大双眼。
口鼻边渗来的血腥气息,彻底唤醒了她的意思。
扣在腰间的铁臂,那么紧,那么紧,头顶上方漆黑似墨的眼睛,还是那么凌厉有神,甚至连钢铁般的躯体,不曾有丝毫的震颤。
可是她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看到一条条血口在他身上图画似地绽开,看到他额上一道道暴起的青筋。
闭闭眼,殷玉瑶飞快地做了个决定,猛地凑上前去,衔住那男子薄冷的双唇,拖着他重重往下一沉,用力地朝水底沉去。
现在,是逃命!
生死攸关,她已顾不得再思及其它。
碧波荡漾的燕云湖,不单给了她秀美容颜,慧质兰心,更给了她精绝的水性。
一旦入水,她就是湖中一尾佼灵的鱼,就算后面跟着凶狠的水兽,她仍有办法求生。
落宏天强壮的身子猛然一震,理智告诉他,应该推开这个女人,然而更清醒的理智也告诉他,唯有如此,他才能活命。
在原则与活命之间,杀手,只能选择后者。
倘若一个杀手,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还谈何尊严?谈何名誉?谈何信义?
第一时间敛去所有杂思,落宏天反抱紧殷玉瑶,配和着她的动作,迅疾往下游的方向飞速划去。
江岸之上。
冽风肃杀。
一身黑衣的男子,气息冷凝。
功败垂成,反而让他极度冷静。
因为,他是九州侯。
任何时候,都清醒无比的九州侯。
追到湘江口,这是他的极限,再往前,已经靠近大黎国都觞城。
那是他的禁区。
他曾经答应过一个女人,一生一世,永不再涉足。
他九州侯可以负尽天下人,唯独对这个承诺,这个无人知晓的承诺,他会一生谨守。
所以,这一场角逐,他失败了。
败给一个叫殷玉瑶的女人,败给那个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两根指头就能捏死的女人。
胜,或者败,弱,或者强,在这个世界上,向来没有绝对的准则。
既然败了,那么一切,只能从头再来。
冷鹜双眸中,闪过一丝铁血,九州侯蓦地转头,面无表情地踩着一具具尸体,缓缓地,走远……
江水漫过石滩。
露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男子紧紧地抱着女子的腰,女子深深地吻着男子。
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双双生双栖的人鱼。
其实不是,其实他们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仅仅是凭着最后的求生意识,强撑着泅到这里。
他们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日暮黄昏,夜,一点点降临了。
潮湿寒凉的江风,徐徐吹来。
落宏天睁开了眼,视线定定地锁在怀中女子身上。
她脸上的烧伤,深深浅浅,毫无美感可言,落在他的眼底,却自有一种奇异的眩惑感。
是的,眩惑。
他惊异于她的大胆,更惊异于她坚韧的毅力,以伤重之躯,拖着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泅江求生。
倘若她弱一点,那么他们两人,都已经双双葬身于江底。
抬起手,他轻轻将她推开。
她无声从他身上滑落,软软倒在乱石之上。
落宏天下意识地抬起手,探向她的鼻端。
呼吸,已经没有了。
铁冷的眸中,第一次现出名为“惊乱”的情愫,不及多想,他抓起她的手掌,将自己仅剩的内力,一点点注入。
现在他唯一全心全意想做的事,就是,救她,救活这个女人!
不是出于对燕煌曦的承诺,不是对她身怀秘密的追寻,更不是为了自己杀手的职业道德。
仅仅是因为,他想救她。
就如落进江水的那一刻,她拼了命地,想救她一样。
这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
是她教会他的。
作为一个杀手,却言尊重生命,这无疑是可笑的。至少,在方才那幕发生之前,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此时,看着这个气息全无的女子,他却只想着,让她活下来,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此时的落宏天,还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个随机而起的念头,会从这一刻起,变成他一生的坚守,甚至是崇高的使命。
守护这个女人的生命,让她鲜活地活在这个世上,也将成为,他人生最恢宏的梦想。
直到她生命逝去的那一刻。
他才放下手中的剑。
他才悄然踏出大燕皇宫,从此,不知所踪。
当然,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橙色的篝火轻舞跳跃。
随着一声嘤咛,殷玉瑶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睑。
四野茫茫,有夜枭的叫声,不断传来。
思绪有些恍惚,她甚至记不起,在那浩浩汤汤的湘江中,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吃。”
一只已经被烤得焦香流油的野兔,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唇边。
殷玉瑶睁大眼,看看肥美的野兔,却没有张口。
男子不耐烦地瞪她。
殷玉瑶嚅嚅:“这么大一块……怎么吃啊?”
“麻烦!”落宏天低咒,却仍是缩回了手,指间弹出柄小剑,菲薄剑锋如蝶翼急旋,很快将一只野兔,分解成无数细块。
“吃。”
仍然只有一个字,仍然是那种冰冷的姿势,冰冷的神情,甚至连指尖的温度,也是冰冷的。
殷玉瑶默然遵从,安静地嚼着肉块。
不言,不语。
两个人都是沉默的。
突然间,殷玉瑶一撑地,竟然坐了起来,探手摸向怀中——那儿,藏着她最重要的东西,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落宏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抬手将一卷明黄扔过来。
殷玉瑶接住,丑陋容颜上顿时笑意满满:“还好,还好。”
落宏天神色微微一变,却很快冷寂。
那是他与她的纠缠,和他何干?
收好了诏书,殷玉瑶抬眸看向落宏天:“你……还好吧?”
“死不了。”他说。
“我呢?”
男人很认真地想了想:“也死不了。”
“那就好。”殷玉瑶再次长长地松了口气,仰头躺下,目光却望向夜空极深远处——
煌曦,煌曦,我很高兴。
很高兴我能一直活到现在。
很高兴我还有机会,活着回去见你。
很高兴在将来的将来,有机会亲眼看到你的辉煌,你的无限荣光。
很高兴你能给予我如此深刻的相信,如此宏大的希冀。
煌曦,你知道么?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分分秒秒,我都觉得,自己快死了,自己撑不过去。
可是,总在那样的时刻,就会想起你。
想起你深凝的眸光;
想起你霸气的身影;
想起你的笑,你的怒,你的一举一动;
甚至,想起你掉在我掌中,那些眼泪的温度。
正是有了这深刻的思念和希冀,才让我一直撑到现在。
煌曦,你会等我的吧?会等我回去吧?
我要活着回去,不是为了你的爱,不是为了你的情,不是为了你能赋予我,那一切浮华魅丽。
仅仅是因为,你的相信。
你给予了,一个男人所能给一个女人,最诚挚的相信。
你相信我能带着这份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的信物,重新回到你的生命中去,重新站在你的身边,见证那盛世辉煌。
就算这份相信,会因岁月的流逝,人事的更迭而衰减,我仍是要感谢,感谢上苍,让我在你最危难的时刻,遇见了你。
煌曦。
只有我看见过你的脆弱,你的受伤,你的孤独,你的寂寞,你折翅之时,那份深烈的痛苦。
这让我怜惜。
以一个弱女子的心,去怜惜你。
很可笑是吧?
很可叹是吧?
却是我心情的写照。
我的煌曦。
倘若初见之时,你已是云霄金龙天威浩荡,那么我,还真的不敢靠近你。
怕被你的光芒,灼了眼剜了心。
而命运,却偏偏让我,在那样窘迫的状况下,遇见了你。
然后开始一切。
至此时,这份思念,这份怜惜,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心中。
煌曦。
我不会让你孤独,不会让你痛苦。
我会以一个女子所有的柔情,平复你心中的惊涛骇浪,还原你最初的纯真本色。
以怀柔之心,对待天下苍生。
以满怀磊落,俯仰山川风云。
煌曦。
你是不是想要这样的我呢?
亦或是我,亦深深地向往着这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