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尤氏正在府里看外头庄子上挑上来的几样细米,一一作了吩咐:“一百担白粳米分一半给那边府里,留下五十担咱们府里的人吃。我跟你们说啊,今年闹蝗灾,就是梗米也不容易,好生收着别长虫,到时候吃不得了又拿去喂那些雀儿,白践踏了。这五担胭脂米和碧梗米,那边府里老太太最喜欢,给他们各四担,咱们留各一担就是了,平时不吃,有时候来了重要的客人就好弄出来展个样子,你们啊,不知道现在艰难了……”
正说着,看见尤老娘顶头进来,尤氏只好起身,勉强笑了笑,说:“今儿老娘想起来往我们这里走走?”尤氏心里有些发紧,老娘这会儿跑来,脸上的气色也非同一般,别是有什么坏事吧?
话说自从贾琏纳了二姐儿做二房,把这母女三人接了去,尤氏这心里啊,一下子就畅快了不少。说起来都寒碜,别人都看着她一个破落户的女儿能嫁到贾府这样的人家,还是嫁给当着贾家的族长,又世袭了爵位的贾珍,上无公婆钳制压榨,下无小姑子大姑子们使坏挑拨,还以为她多幸运日子过得多惬意呢?可是,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刀切豆腐哪得两面光,她这心里的苦楚,也唯有灯知道罢了。人说吃喝嫖赌样样全,其实,还不够,贾珍更是玩出了境界,玩出了花样,说赌,贾珍光是赌还不够,甚至在府里开起了赌场,抽头儿做庄家,要说嫖,人家大不了玩几个粉头优伶之流,贾珍呢,凡是齐头正脸的都不放过,别说尤二姐尤三姐两个来路不正的小姨子,就是往日的蓉哥儿媳妇秦氏,那正经是他的儿媳妇,也照样下得了手,叫丫鬟撞破了,生生把个秦氏的小命给吓没了。好在秦氏死了,她这当婆婆的脸面才算保全了下来,后来再给蓉哥儿挑媳妇,都不敢找那起子长得太好太水灵的,最后千挑万选只选了个长相中等性格贤惠知道廉耻的给蓉哥儿续了弦,才算了事。现在又来了尤二姐尤三姐两个,要是别人她也就不管了,横竖姬妾里多两人,每个月府里的费用再填上点也就完了,可是,尤二姐两个正经是她的妹子,和姐夫拉拉扯扯最后还姐妹几个都共了一个男人,叫她这当家奶奶的脸还往哪里搁呢?难怪外面的人混说:东府里面,凡是人都不干净,唯有门口那两个石头狮子还干净点罢了。所以,贾琏把尤二姐娶走,并顺带着接走了尤老娘和尤三姐,她虽然嘴上说怕那凤辣子以后会找麻烦,心里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尤老娘一坐下,就哭上了:“我那苦命的二姐儿啊,竟然叫贾琏那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东西给扔在哪里,不管死活了呀,叫我这心里呀,跟一百根针在扎一样,这可怎么得了啊?咱们家里唯有你是出息了的,说话管用,你倒是去拿了那贾琏来,叫他赌咒发誓,以后再不敢……”
尤氏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果然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最怕出事就越要出事。贾琏那小子是个三心二意的她原本也知道,但是,总想着二姐儿的容貌到底高人一筹,非一般女子可比,还想着能多笼络住着贾琏一段时日,再怀上了一子半女的,就稳当了,那凤辣子再厉害,没有子嗣总是说不起硬话的,到时候少不得将二姐儿接进西府那边去,她这一颗心也就能放下半颗了,再把尤三姐如法打发了去,以后就再没这些乌七八糟的烂事儿,她也能挺起腰杆做人了。谁知道,天总不如人意,尤二姐真要是被贾琏这么甩开了,尤老娘几个就非得赖上东府这边,谁叫得了她们姐妹两个的处子之身的人是贾珍呢?
憋屈久了,尤氏很想乍起胆子跟贾珍撕开脸面大吵一架,可是,想到她名为他的续弦妻子,却连可以傍身的一子半女都没有,哪里说得起一句硬话,说穿了,她无非就是顶着大奶奶的名头在他手下讨生活而已,他一句“不好”能立马开销了她,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于是,偃旗息鼓。这边,尤老娘又挑唆她去找西府的老太太说理,找熙凤单挑,给妹子讨回公道之类的云云。尤氏哪有那个胆子?说起来,尤氏是嫂子熙凤是弟媳按说要高那么点儿,又是诰命夫人,实则在贾府里比不上熙凤一半的体面,在老太太跟前话也说不上两句的,还敢去单挑熙凤,那不等于是往老虎嘴巴里探头儿吗?还想不想在贾府里混了?
两头难周全,尤氏没办法,只好装病,手捂在胸口上,一会儿眼睛一翻,往后倒去,惊得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们连声惊叫,赶上前七手八脚把尤氏弄上床,又传大夫什么的一阵忙乱,还埋怨着尤老娘:“我们奶奶这一向心口疼,大夫说了不要生气的,您是奶奶的亲娘,您可千万要心疼奶奶这千金贵体啊。”
尤老娘被话里藏话地损了一通,觉着没意思,只好出去,正好迎面看到贾珍回来,忙不迭地又上前去。
贾珍躲闪已经来不及,只得见面行礼,唤她“老娘”,尤老娘倚老卖老,说:“珍儿,我才刚给你媳妇说了一会儿话,你媳妇那心口疼的病就犯了,我只得给你说,千万请你给拿个主意。”
贾珍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听了这话,只是冷笑一声,说:“是为了二姐儿那事儿?你叫我拿主意,也行。我是她姐夫嘛,少不得要给她当主心骨的。”
尤老娘还真以为他要仗义去找贾琏说话呢,喜得脸上的皱纹都打抖,说:“我就说嘛,宁撞金钟一下,不敲破鼓三千。求这个求那个,还是求珍儿你才管用!”
贾珍鼻子眼里笑了一声,说:“这个,怎么说呢,强扭的瓜不甜,琏二那边丢开手了,我也不好强着人家非收了她不可,到底她是许过人家的,不如还是去找那张华家,照旧地把二姐儿许给张华了事。他们也没什么不依的,有我在这里镇着,再说,他们还得了十两银子的退婚钱呢?媳妇照样得,还有平白的银子得,无非就是中间波折一些,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尤老娘一听要将尤二姐照旧地许给张华家,顿时心神都给唬散了,哭叫着说:“不能啊,珍……大爷,二姐儿可是您……”不需要说,心知肚明嘛。
贾珍冷笑道:“可是,前几天我去,她可是一副假道学的面孔,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有事了,就想我出头料理?门都没有!你
去打听打听,那贾琏的老婆,有名的凤辣子,在老太太跟前又极得宠,往常我们想讨好老太太,都要走她的门路呢,还为二姐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跟人家闹?你自己脑子里塞了稻草了,还指望人人都跟你一样呢?”
尤老娘泪汪汪地看着贾珍,说:“那二姐儿怎么办呢?就这么被贾琏丢了不成?”
贾珍斯条慢理地饮茶,一脸“不与我想干”的表情,随后,放下茶碗,吩咐下人说:“我要进去看看奶奶,心口疼就要她多宽着心,不想见的人直接打发走,别叫奶奶沉心,知道吗?”
尤老娘瞠目看着贾珍,这还是那个为了哄她一对姐妹花一般的女儿的身子而满口亲热地喊着“老娘”的珍儿吗?
贾珍看都不看她,提步就走,心里很明白,和尤二姐尤三姐之间的孽缘到此为止。等着看吧,他是瞧出厉害来了,接下来必有一顿大闹,这一潭泥水是趟不得的。平日里玩归玩,玩出事来就得早点撇清!凤辣子可不是好惹的,她要是翻了脸,再往贾母那里张嘴混说,他这个族长还当不当得了都是两说!孰轻孰重,自是要分得清楚才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