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的鱼阙◎
整座玉卢馆面积虽大, 但也不过只有区区四倾,又有秘境的束缚,人脸蛇飞不到一会, 像是撞到了什么壁垒似的,折了个角度, 盘转上了鼓楼, 一条身子盘旋好似飘渺的云烟。
它盘在鼓楼之上,身子发抖像是挑衅。
鱼阙想不明白, 这个东西是什么, 就算是自己的心魔,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心魔化体, 代表宿主的怨念足够强, 鱼阙觉着自从喝过药后,虽然心智变得有些迟钝, 但至少对心魔的感念没有此前那么激烈了。
难道一直没有用么?
木屐啪嗒踩在琉璃瓦上, 衣衫猎猎作响。追来的鱼阙手握衔尾剑, 看着人脸蛇扭曲起舞。
玉卢馆虽然被秘境封了起来, 可也配备很多暗卫影卫防止鱼阙不明不白地和外头来的野人逃跑,况且还有那些蒙着白纱的侍女,她们看似没什么情感的傀儡,实则战力不低自主意识极高。
暗里来说, 若是玉卢馆真的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们应该很快能反应才是, 但现下没人都没有察觉这条诡异的人脸蛇, 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抬头往鼓楼这边望一眼。
只有她一人能看见。
幻境?
又是幻境么?
既然是幻境就没有必要动手。
与幻境的东西动手, 估计会让自己变得难看吧, 挥舞着手上的树杈子毫无意义的挥砍……就是一个害怕的小孩子对抗恐惧事物的放松吧?
鱼阙看着那张脸,戒备的姿势解除。
怎么会如此?
纠缠在黑暗里的雾气,窃窃私语的东西,最终变成这个模样了……不是治好了吗?
人脸蛇实在太像阿娘,尤其是这样受难的形象,鱼阙心里难过不忍再看。
她打算掉头离去。
在心里动摇的瞬间,人脸蛇开始“咿咿咿”地笑,但又像是哭。
它攻击了鱼阙,丝线的雾气从鼓楼上喷射而来,擦着鱼阙的衣袖。
当然只是一点小小的戏法,不足以伤害她。
鱼阙看见衣袖上的缺口,发现这蛇居然能真切地对自己产生伤害,着实是可疑,遂即转身,那人脸蛇也好似故意作弄一半转身,尾巴甩了甩,仿佛要她跟上来。
于是鱼阙追着人脸蛇而去,但这东西一头撞向了星空里,整个身子化作烟尘不见了。
鱼阙及时地刹住了身体,瞳孔猛然缩小。
人脸蛇消失的烟尘散去后,在视野里有一个人背对着她。
这个人……身上穿着鱼氏的袍服,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上面的海浪花纹鱼阙不会忘记,宽肩阔背背着手,就那样站在星空底下。
鱼阙觉得此人的背景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她上下打量此人,发现此人身形不大匀称,身材高大但是头明显小了些,不像是男子的头颅……像女子的头,被装在了男人身上。
“阙儿。”
就在鱼阙心下疑惑时,她听见了有人喊自己。声音隐隐像是面前的人传来的,可鱼阙恍惚又觉得这个声音自心底回响。
面前就是空气屏障,怎么可能听见声音呢?
秘境完全隔绝玉卢馆与外面的烛玉京,外人根本看不到玉卢馆内部的真实情况才对。
“阙儿。”
声音又来了,分明是久侯了的意味。
鱼阙终于听清楚了,她的瞳孔猛然缩紧,就连紫色竖瞳爆出……战栗,巨大的战栗使得她手开始抖。
那是阿娘的声音。
“不记得我了么?”
视野里的人动作犹如死尸一样僵硬地回身。
“好久不见。”
鱼阙下意识地退后,惊悸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她一口血喷了出来。
即便如此,捂住嘴,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看向面前的人,不敢移开。
面前的是男性的躯体,但头颅却是阿娘!
有人将鱼斗繁的身体和鱼斗雪的头缝合在了一起,所以鱼阙看着它的背影才会觉得奇怪。
确实很奇怪,女相男身,脖颈处不对称的缝合的伤口看起来像是蜈蚣,又好似盘踞着的骨蛇……被缝合的尸体活了过来。
……谁干的?!
谁干的?!
无穷无尽上涌的愤怒使得鱼阙怒火攻心。
她握紧了衔尾剑忍不住闪身向前,直直达到结界跟前,但面前出现看不见的屏障,将她和那具东西分隔在了一起。
鱼阙再不能向前,她握着剑柄反手打在屏障上,愤怒的暴力使得周遭的空气扭曲,波纹一样的微光回**。
原本都在忙碌自己事情的侍女们突然之间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尽数抬头望向夜空。
那个东西还是站在原地,站在月光里,看着她。
“阿、阿娘……”
被愤怒支配的鱼阙再也无法维持冷漠,她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看不见的屏障,在那个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面容看得更加清晰时,顿觉无力地趴在那屏障面前。
她看着那张脸,开口,血和眼泪一起滑落。
不是,那不是你阿娘。
冷静!
冷静下来!
她本该怒斥你到底是什么精怪什么东西敢如此迷惑我,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变成孱弱的一句阿娘。
阿娘……阿娘啊。
“你长那么大啦?”
站在屏障外的那东西……应该说是鱼斗雪,露出一个笑容,和记忆里的笑容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似梦境里的那样可怖,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脖颈上的伤痕狰狞之外……看起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的她好似一个远游归来的母亲,看见多年不见的孩子,真心实意地流露惊讶和欣喜。
千万思念汇聚成一句,你长那么大啦?
“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见了阿娘就晓得哭哇?”
她笑着看鱼阙无力地两手撑在屏障低头好似无助的人,又道:“抬起头来让阿娘看看。”
鱼阙抬起头来,忍着怒意和泪水:“你不是我阿娘,你到底是什么谁?”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阙儿怎能这样同阿娘说话?”那个东西微微叹气,“我知道我消失太久,你不愿意认我……阿娘不怪你。”
“住口。”
鱼阙又是一拳打在屏障上,像只暴怒的狮子:“再敢自称一句阿娘,我会把你杀了!”
“还会连同你——你身后的人杀了,你胆敢——你胆敢把我阿娘变成这副模样?!”
这个人不可能是阿娘。
她早就死了。
在蓬莱洲上,她的头颅被人带走,连同该死的鱼斗繁一起带走。
想到这里,鱼阙咬牙,握着剑的手止不住的**,手上开始流血了。
“呵。”
那个东西轻笑,但并不打算承认或者是否认,死尸般僵硬靠近几步,凑近了鱼阙,好让这个陷入暴怒和懊悔里的少女更清楚地看清楚自己的脸。
就是鱼斗雪的脸。
她微微弯下腰,好似鱼阙就在她面前,俯视。月亮被乌云遮了起来,连带着她的脸也灰暗下去。
虽然隔着一层屏障,两人并不能直接接触,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好似海啸一样铺天盖地。
“你太冲动,原本还想跟你再多说几句话,现在好了,你把其他人招惹来了。”
那张脸冷笑一声,“那么,下次再见?”
鱼阙又惊又怒,她伸手想留住阿娘,但是做不到,面前是屏障。
唯一的出口只有那扇门编织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站住!”
脚步并未停下。
鱼阙看着她转身,慢慢离去。
黑暗,从妖母怀里窥见的阴路深渊,一点点地远去,没有人追上来。
“阿娘!”
“站住!”
鱼阙又是一拳打在屏障上,她现在是如此急切想追上去,可是不行啊,有东西拦路。
阴路里的风声又来了。
她两手撑在屏障上,缓缓地低头。
渐渐地,有金雷从她受伤的手里溢出,扭曲好似挣扎的蛇,从手臂开始蔓延,脊柱也出现了金雷。
察觉到情绪波动的白纱蒙面的侍女赶来时,能从背影看到鱼阙低下去的头已经缓缓长出了角,金雷从下方扭曲冲天而起,隔绝所有人。
鱼阙想要击碎这个秘境去追那个背影。
她脑海里想的是深渊,身后的深渊一直在远去,但是深渊一直都在。
她又变回了那个被妖母抱在怀里奔逃的小女孩,她从妖母的翅膀缝隙向后看,在想阿娘会不会追上来。
可是没有。
深渊望不见尽头……望不见尽头!
她抛下了阿娘逃走了,她任由鱼斗繁那样欺辱阿娘,鱼珠死了,连最后的一颗头颅也不能留住……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把阿娘变成这个样子?
“阿娘!!!”
鱼阙脸上血泪齐下,冲天的金雷暴起,她要集中力量摧毁这个该死的秘境,但金雷被辖制了。
没有能成功的鱼阙回头看妄图靠近制止自己的龙侍,幽紫自眼中爆射。
六个白纱侍女朝她施法,星河连结的结界组成星星将鱼阙围困其中,把她的狂暴金雷裹挟。
“道长,请冷静些罢。”
鱼阙扭头去看那个东西在视野里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沉默,有风暴生成,风暴吹得白纱侍女的裙子好似白鸽纷飞。
白纱被风扬了起来,露出面纱下的真相。
这些素日盖着白纱的侍女其实便是蓬莱神宫里侍奉的龙侍,她们在很多年前是紫晶树上结出来的蜉蝣,受了龙神的恩赐化作龙女模样,一直待在蓬莱神宫里,如今来侍奉鱼阙。
她们虽然是受了龙神恩赐的龙侍,修为也不低,但是想完全困住鱼阙还是困难的。
尤其还是一头暴怒的小龙。
鱼阙也不能控制这股悲伤的怒意。
一直以来,她都不能控制心中对阿娘对鱼氏的悲伤,在别的方面她无所谓,却单在此事上懦弱,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同阿娘一起死去。
复仇,或者死去。
死在阿娘死去是夜晚,或者死在复仇的路上……或许她从来没有长大,一直是那个小姑娘,睁着眼睛,看深渊吞噬阿娘。
大概便是为什么心魔一直盘踞在她心里,甚至能发展得这样骇人的原因。
鱼阙真的很依赖鱼斗雪。
在苦难的生活里,在妖母也离去后。
龙侍的手中多出一盏纸灯笼,灯笼里飞舞着蓝色的蜉蝣,她们一手伸向前,齐声道:“请务必冷静。”
“不然,我等便要冒犯了。”
但是没有用,金雷扭曲着增强。
金雷之中的鱼阙垂着头,腰微微弯着,手脚下垂,衔尾剑的剑尖也向下,整个人弥散着颓废和厌恶。
“去死。”
鱼阙嘴里说话:“敢拦我的……都去死。”
金雷进一步扩大,结界被撑破。
“道长,请冷静。”
蓝色的蜉蝣也进入了结界,以期吸收狂暴幼龙的金雷。金龙翻腾于云彩,有御驶雷霆的能力,这等程度的金雷……龙侍拦不住。
“为何动怒?”
在结界爆裂的瞬间,又有蜉蝣填上了空缺,察觉到有人贸然靠近,鱼阙恹恹地回头——
白珊被巨大的声响吵醒,想出门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刚打开门,就看见鱼阙一掌将晏琼池从空中击落。
那一掌力道蛮大,白色的影子跌落那座鼓楼,鼓楼塌了一半。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白珊瞪大了眼睛:???
发生了啥?
“……”
晏琼池从烟尘里出现,嘴边带着血迹,他抬手擦去。环在脖颈处的四四抬头看了他一眼,瞪大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他垂下睫毛问四四。
“我怎么知道?”
四四语气关切:“少主你没事吧……鱼阙那丫头是真的没有留手啊,怎么这样大的力气?”
一掌打得少主都吐血,好狠。
不是,你们两个不是天天这样腻又那样腻在一起么?怎么打起来是真的打?
“没事。”
晏琼池闭上眼,闪身再次来到鱼阙面前,打开了星河结界,眼里的幽紫不输鱼阙。
他没有多话,抬手,紫色的梦魇雾气从身后缠绕为蛇,龙蛇混杂相撞。
“睡会吧,你累了。”
梦魇分化,包围了鱼阙。
鱼阙的金雷消失,她身形一顿,整个人脱力一般往下去。
晏琼池把她抱住,抬手拨去她脸上粘着的头发,看清楚她脸上何等乱糟糟后,皱眉。
“去查发生了什么。”
他转头吩咐龙侍,带着鱼阙下去。
“是。”
这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啥的白珊被摁住。
白珊:???
不是,抓我干啥?
*
鱼阙只昏过去没多久便醒来了。
往常发生了什么,她只要睡一会清醒后就会冷静,可现在她睁开眼睛很快坐起来,没有发懵的状态,掀了被子要下床,抄起剑不管不顾要走。
“阙儿。”
换了一身黑色袍服的晏琼池坐在黑暗里,还是松散歪着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懒散地搭着,一只手举着一支烟枪,身侧的莲花小炉也在婷婷袅袅冒着白烟。
莲花小炉里燃着幽静的熏香,他手里的烟枪也慢慢地析出烟雾来。
外面清亮的月光落进来,打在他脸上,晏琼池长发披散,袍子也曳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折射着幽紫。
在月光里,他莫名地有种即将颓败的冷意。
“你要去哪里?”
他把手里的烟枪搁在一旁,轻声问,“怎么又忘记穿鞋了?要去哪里,至少把鞋子穿好呢?”
在弥散的熏香里依稀能捕捉到一丝丝的血腥。
鱼阙想起来自己下意识地对出现在身后的晏琼池出招了,怔在原地几秒,下意识地握拳,手上的伤已经治好。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鱼阙稍有愧疚地把手背起来,偏过脸去不看他。
“到底怎么了呢?”
她摇头,不说话,还是执意要往外走。
晏琼池起身从身后把她抱住。
甚至是把她提了起来,任由鱼阙手脚扑腾,只要累一会她才能冷静。
月华流转,落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默的少年抱着怀里的少女,任由她挣扎,始终不放开。
鱼阙扑腾了好一会,终于停止了动作,大口大口地吸气,冷静了。
屋子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可闻。
“……晏琼池。”
“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沉默了会,她嚅嗫嘴唇,小声地道歉。
“我知道。”
晏琼池语气里没有怪罪,只是说,“下次别打太用力,有点疼。”
暴躁的鱼阙压根没有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手上动作,挥出了饱含怒气的一拳,晏琼池生生正面受下所有的伤害。
她不该动手的。
话说完鱼阙就这么垂着头垂着手被提着搂着腰,没什么动静了,整个人随时能从怀里滑落下去。晏琼池把她翻过来,见她满脸的眼泪。
“怎么了嘛?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让鱼阙抬头,只看一秒而后托住她的后脑,把她的脸压在肩上,轻声问,“你能跟我说说吗?”
自晏琼池认识鱼阙以来,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连嘴唇都咬破了……还是那个一脸冷漠拒绝他人靠近的她么?
鱼阙摇摇头。
“是为了什么东西伤怀,还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晏琼池想了想,问。
“阿娘!”鱼阙说,“我阿娘回来了。”
“你阿娘?”
晏琼池说,“侍女说不曾见过有人出现。”
“不是,她来了。”
鱼阙咬着牙说:“有东西顶着她的脸来了!”
“我知道了。”
晏琼池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会找到那个人。”
鱼阙沉默了会,继续说:
“在啸月山庄的每一天,我都在想阿娘会来救我,我再难过再难挨,只要想着她……就算后来知道她死了,我也还是想……想她会来,很可笑是不是?”
“可是她没有来,她死了。”
“或许,我不该丢下她独自逃跑的,我应该,和阿娘一起去死。”
“现在有人胆敢把她变成那个样子,我实在不能忍,我要把她带回来……我不能忍啊,晏琼池!”
她说罢,用力推开晏琼池:
“放开我,我要去救阿娘……”
“我要去杀了把她变成那样的人……魔洲带走了她是么,好啊……我要把魔洲的人都杀光!”
鱼阙的表情变得无比怨毒。
但她伸出去推晏琼池的手摸到了湿意,愣了一会,她把手翻过来看。
一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