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枫满烛玉京04】(1 / 1)

◎和我一个娘胎里出来也没所谓◎

三个人很久不曾并肩而行了。

鱼阙左边是晏琼渊, 右边是晏琼池,抬头看看左边,左边朝她微微一笑, 看看右边,右边的少年眉眼盈盈。

但气氛总是奇怪。

一点也不自在。

显然谁都在装作无事发生。

可它确实发生了, 这是没办法忽略的。

在这种气氛里,

鱼阙隐约想起来某一年的烛玉京大雪。

烛玉京虽然在东洲,但所处地势较高, 还是会下雪。雪通常下得很大, 覆盖大半东洲。

披着狐裘的晏琼渊长身玉立站在雪中,真真是尊贵的世家公子。

他于雪中折梅, 回头看见站在长廊里的两小孩。

晏琼池比鱼阙还不好意思接近哥哥, 站在她身后,很是扭捏, 小声地让她和渊哥哥打招呼。

晏琼渊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向来都很好。

如果他们得到批准来到烛玉京, 那么他总是对他们最好的人。

他掰了一块甜糕分给鱼阙和晏琼池。

虽然后来得知, 这种甜糕只是烛玉京里用来喂养豢养鸟雀的零食, 晏琼渊一开始就同烛玉京的所有人一样,没有将他们视为人看待。

两个被养在啸月山庄的家伙,只是鸟雀那样被豢养的东西,吃甜糕也没什么不对。

但当时, 鱼阙很高兴地把它吃掉了,并且因此喜欢上了甜食……晏琼池, 这个不吃任何食物且不爱吃甜的家伙, 也尝了一口。

晏琼渊的形象就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对任性的弟弟永远那么包容, 对沉默的妹妹又这样的耐心。

隐隐有一瞬间, 鱼阙还以为他们还是很多年前的关系,那些腌臜的事情仿佛从来不存在。

距离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养楼,三人将就着在养楼里歇下,侍女端来了消暑的饮品和点心。

虽然东洲入秋,但暑气还在。

晏琼池给鱼阙倒酸梅汤,殷勤得好似个巴结太子的太监:“喝点散散暑气,自然会舒服一些。”

鱼阙额头上的薄汗自然不是暑气蒸的,况且区区暑气,随便使一个术法驱散就好了。

“多谢。”

“啊,你我之间何须道谢?”

晏琼池捂着心口作心碎模样:“怎么突然生疏了这么多?”

“不想喝,给我换茶来就好。”

鱼阙掩饰。

“奉茶。”

侍女又奉茶,银海犀眉。

“来来来,难得的银海犀眉,喝下去清心明目延年益寿,绝不会吃亏。”

“……”

油腔滑调的晏琼池闭了嘴,为鱼阙斟茶,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生怕又惹什么错处。

鱼阙心里一直闷闷地在想晏琼渊的话。

所以别扭,不怎么想搭理他。

遇见了瘟神,连带着心情都不好了。

旁若无人的晏琼池觉得心里不爽,这才瞥了一眼对面的人,眼神恶劣。

晏琼渊坐在两人对面,温和地看着弟弟妹妹的互动,两人似乎无视了他的存在,自顾对对方说话生对方的气。

他咳嗽一声:“想不到多年不见,你们二人感情越发地好了。”

少年少女都身穿颂祝没来得及换下来的法衣,衬得年轻有生气,十分鲜活。

挺好。

也般配。

“嗯,是啊。”

晏琼池也温和地回应,虽然只是从喉咙里滚出来两句音节,并不打算过多的回应。

就算三人并肩而行,他也只会回答鱼阙的话。

“不过,你们两人都是母亲的孩子,实乃兄妹,如此亲近怕是不好。”

晏琼渊轻咳一声,“在外人面前,不可如此。”

诚然,在烛玉京,他们都是钩夫人的孩子。

参照伦理,二人其实是兄妹来着,亦或者是姐弟?

“外人?哥哥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外人么?”

晏琼池嗤笑一声。

“我们怎么会是外人?你我是兄弟,和阙儿则是兄妹。”晏琼渊说。

少年闻言侧头捂住少女的耳朵,表情严肃:“哥哥,话可不能乱说,鱼阙可没有同我们待过一个肚子,你该不会忘了我们真正的母亲是谁吧?”

鱼阙的脸又被他捧住,滚圆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想扒拉开他的手。

“哥哥,你若是觉得我和鱼阙的关系不对——”晏琼池放松后背,微微后仰转脸看他:“那么你呢?”

“你——又和谁亲近?”

晏琼渊面不改色,仿佛不知道他暗指地什么,对弟弟的牙尖嘴利很是纵容:

“我与你们一直都亲近,快放开阙儿罢。”

“才不要。”少年说,“她的小脑袋里不能再塞没用的废话,对了,不准唤鱼阙为阙儿,不然我会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呢。”

鱼阙想知道两人到底在聊什么,他这样捂住自己耳朵实在是过分,于是挣扎,又被少年抱住在腿上坐着。

“你做什么?”

“生气了?”少年看她微红的脸颊,笑,“坏人在说坏话,不听也可以……啊呀啊呀,不气不气,好不好?”

在外人面前这样被抱在膝上,对于正经的鱼阙来说还是太羞赧了些,没想到晏琼池这样不加掩饰。

“放我下来。”

鱼阙说,“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这样。”

“不要,我怕放手后,阙儿会被坏人卷跑,还是抱着安全些。”

两人的拌嘴和动作落在晏琼渊眼里,他眸光暗沉下去。

见对面的人有动作,少年又捂住了鱼阙的耳朵,将她制在怀里不许动,转脸过去对自家哥哥笑:“哥哥——不好意思,阙儿实在是顽皮。”

“……见你们感情如此好,我便放心了。”

“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少年说,“不过要不是因为你,可能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你了?”

“这倒不必。”

“啊呀,爱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奉献的呢,我也是近来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他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哥哥你也有爱人吧,你是心甘情愿的么?”

“……”

鱼阙在晏琼池的腰上掐了一把,迫使他松手,“放开我。”

“好痛,阙儿下次能不能轻些呀?”

面对怀里动如脱兔的鱼阙,少年只得无奈松开手,给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觉得鱼阙有点像此前她捏着玩的兔兔包子,笑意越发地深。

晏琼渊沉默。

少年又看他,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自然。”

他半晌才回应。

少年笑了下,并不揪着这个问题继续。

三人各怀心思,只做简短地问答,好似过年时走亲戚,不太熟悉的表亲杵一起。

很简短,干巴巴地聊着。

脸颊微红的鱼阙抿了一口茶,觉得无趣。

她总觉得自己存在会妨碍两人,想出去自己走走,让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晏琼池朝她伸手,哀求她带上自己,但鱼阙无视了他,起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原本被抱在腿上坐着觉得羞赧想走的鱼阙已经走出了门口,但临了轻手轻脚站到屏风后面,她倒是想听听,自己不在,两人会说些什么。

“……”

少年叹气,收了手回来,松垮地支在扶手上,看向面前的人,原本乖乖的黑眼睛里浮现幽紫。

“阿池,近来还好么?”

“嗯,还不错。”

“你近来修为如何,比我上一次见你,似乎精进了很多。”

“是嘛,其实没过去多久才对。”

这两人不知道在做什么,聊了好半会,内容还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站在屏风后的鱼阙听着他们的谈话,垂下眼皮而后出去了。

待离去的脚步终于远去,原本本分老实的少年终于松懈,他抬眼看着面前的哥哥,笑了笑:

“你的意识真是不错,不论杀你几次,都能从不知名角落里长出来。”

“果然不愧是哥哥,真厉害。”

说话间,晏琼池大剌剌地后仰,依旧还是那副一手支颐漫不经心的模样,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面前病气的青年:

“不过用这种术法可是很伤性命的,哥哥,任你修为强悍,按目前这种情况来看,你还能再用几次呢?”

“好好待着不可以么?”

少年的睫毛一抬,晏琼渊最脆弱的脖子便被无形的力扼住。

他没办法从中挣脱。

被关在那种地方,他再努力不过只是幻化出一个人骸,找机会寻找突破口。

晏琼渊不曾挣扎,缓缓仰起脸,对面的弟弟也笑笑,眼睛闭着,但不需要有其他情绪流露,轻蔑和不屑尽然浮现。

“阿池。”

他说,“你这样,只会引火烧身。”

“引什么火,烧谁的身?”

“……”

“想杀尽管来杀,不过输了的代价是什么,可有想过?”

少年倒是不在意什么,不去追究他话里的意思,不过无所谓,他不需要了解。

不过他很生气。

“你没剩几天可以活了,好好待着等死不好么?为什么非得出来给我添乱?”

他不满:“你要是想死,我可以成全你……难道说,你是想为她报仇么?呵呵,晏琼渊,你爱她,我便令你永生永世和她媾和,还有什么不满意?”

晏琼渊嗤笑一声,但表情终于化作开裂的冰层,他咬牙切齿:

“你知道我恨她,还这般待我……”

“她活着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与之缠绵悱恻?哥哥啊,你知道你这个行为叫什么?”

“我想想啊……好像是叫乱上烝下报来着,一向注重伦理礼仪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清楚吧?”

人骸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自小我便无条件支持尊敬哥哥你,你的喜好我都会遵守不是?所以父亲已经自行退出啦,你不该感谢我么?”

少年的笑容恶毒:“哥哥,好好享受罢。”

“你真恶毒。”

人骸的面目扭曲,说:“你本不该出现在烛玉京,你简直就是不知廉耻的禽兽!”

“不知廉耻么?可我不知廉耻,也没有对自己继母动非分之想,欲图奸污义妹和宰杀同胞兄弟……哥哥啊,就算在人世法理上,你的罪名也不小哦。”

没必要留着这个人骸,在动手之前,少年想到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澄清什么似的,语气认真:

“啊,对了,不过就算阙儿和我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也没所谓……果然我体内还是晏氏卑劣的根本啊,你也没说错。”

“我们是亲兄弟,没错呢。”

晏琼池毫不犹豫地折断了面前兄长的脖颈,只听噗嗤一声,青年炸成了云雾状的粉末。

流云沿着指尖滑落,他的身体微微战栗,像是陷入极大的愉悦。

不论杀几次晏琼渊他都觉得兴奋。

不过这种愉悦没持续多久,晏琼池看着桌子上斟给少女的茶,笑意褪去,恢复冷漠。

没有捕捉到记忆。

没办法知道两人到底聊了什么。

这个家伙,到底对鱼阙说了什么?

*

夜风微凉,潋枫的叶子簌簌作响。

从养楼雅间出来,心绪重重漫无目的鱼阙在沿着小路散心夕阳西下,路人不多,路过的晏氏弟子也神色匆匆。

她突然觉得,灯光葳蕤的烛玉京,像是一座死城。

明明每个人都在动作,但细看之下,好似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沿着自己的运作轨迹行动。

这些人,没有多余的表情,更像是在演着名为生活的戏剧。

确实不太对劲。

鱼阙觉得很烦闷。

晏琼渊只说了他想说的话,但他口中的她感兴趣的话,一点没说。

她本该坚定地觉得这人突然现身,突然说出这种话,就是想挑拨离间。

但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祸蛇和龙骨的问题。

因为晏琼池是真的说过,他需要祸蛇的骨头,相应的,他说的为什么拜入青鸾阙,也是源于此才对。

青鸾阙里藏着澄心露。

他的神魂碎了,他重塑身躯和神魂。

没什么问题。

不过,重塑身躯,必须要用祸蛇……或者是龙骨么?他多方搜集神器,为的也是重塑身体?

如果没有拿到澄心露,那么,他要怎么办?

要牺牲她?

该死……晏琼池,到底要做什么?

必须得找晏琼渊问个清楚,还有他说的,她想知道的消息,什么消息?

脑子一片混乱的鱼阙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狭间地,侍女们也跟着她转到了现在。

她说不必跟着她,侍女们还是这样固执。

见又回到狭间地,溪水流动,在夕阳之下,浮光跃金。鱼阙脱了鞋,侍女奉上木屐,她于是淌着水,朝着溪水深处而去。

她不许侍女跟来。

狭间地的溪水也是泉水,发源不知道在哪里,据说地下暗流引了水质最好的进入烛玉京。

水凉,能够驱散清明心绪,鱼阙踩在水里,淌着水走,突然在山前一处溪,她看到转瞬即逝的黑气。

黑气?

烛玉京也有魔气蔓延了么?

鱼阙弯腰想去分辨,但弯腰时头发入水,水流顺着她的头发蔓延,化作揪住她头发的水,一齐将她往水里拖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鱼阙想直起腰来,还是被拉入了水中。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浅的溪水居然那么深,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鱼阙在水里睁开眼睛,突然看见脚下有蛇对她吐信子。

蛇的身下连接着红肉……它蛰伏在水里,等着猎物掉进它大张着的嘴里。

它口吐人言,喊她的名字:鱼阙!

震耳欲聋。

是霁水真人的声音。

鱼阙挣脱不开,沉重的水想将她溺毙。

正当她恍惚之际,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鱼阙根本没有落入深水里,溪只是小溪,很浅,她不知怎么的就魇住了,摔进水里,脸覆进其中。

被捞出来时,结结实实地呛了水,不住地咳嗽。待咳嗽完毕,抬起头来时,她对上一双澄亮的眼眸。

“你没事吧?”

将她从水里捞起来的女子说话。

“是你……燕栖。”

鱼阙愣了愣。

“怎么突然魇住了,不舒服么?”

鱼阙摇摇头,“不知道。”

来人是晏琼渊身边的一个名为燕栖的侍卫,隶属晏龙庭,分神修为。

曾经鱼阙在烛玉京里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燕栖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燕栖和晏琼渊都身在繁荣的烛玉京,鱼阙和她见面的机会不多。

但正也是燕栖教会她为数不多的生活技能,鱼阙心里小小的心思,只与她倾诉过。

燕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和她比试剑法,给她送金疮药。

在彼时鱼阙心里,她就是个温柔的大姐姐。

眼下,身材高挑的燕栖一袭黑衣劲装,长发束起,腰间同时悬挂一长一短两柄刀。她的身手术法都了得,但因其出色的作战剑法被人称为“长短燕”。

鱼阙被她抱在怀里,像是一个大一点的布偶被人抱着,小小软软一只。

等鱼阙勉强恢复了,燕栖才把她放下来,又抽出干净的衣物,将鱼阙包裹,检查一番鱼阙有没有哪里有伤,这才向后退四步,垂头。

“多谢。”

“不必客气。”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鱼阙眼见她眼神犹豫,心里了然,问道。

“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听不听。”

“你只管说就是了。”

林间叶子被风吹得簌簌,燕栖警惕地探查一番。

“现在的大少主,并不是大少主。”

展开防御后,燕栖凑近她,压低声音开口。

“什么意思。”

“大少主被囚禁起来了。”

燕栖说,“现在你看到的大少主不是他。”

“自从小少主回来后,烛玉京就变了,他有意控制整个烛玉京,虽然不知道小少主是如何做到的……鱼阙,你明白么?”

确实,烛玉京的氛围都不大一样了,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是……晏琼池怎么能够一个人就控制整个烛玉京?

鱼阙沉吟,而后问:“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忙找到大少主,并且将他救出来。”燕栖说,“我做不到,只能来求你。”

“他在哪?”

“他被埋在烛玉京之下。”

燕栖表情变了变,“烛玉京之下,存有监牢。”

“大少主就埋在监牢中。”

烛玉京有一座监牢,鱼阙虽然知道这个,但没有去过,她怎么才能把晏琼渊救出来?

况且,方才和她交谈的人真的不是晏琼渊?

见鱼阙神色有异,燕栖也沉默,她低着头,说:“鱼阙,我知道此前是我们不对,你若是觉得恨我,我把命给你。不过是否能看着我们昔日的情谊上……帮一把大少主?”

“……”

鱼阙瞧了她一眼。

“什么时候开始的?”

晏琼渊,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

“大概是两个月之前,小少主突然回到烛玉京,紧接着……”

燕栖说:“紧接着,烛玉京好似一夜变天,我多方调查,才得知大少主被关起来了,现在我们看见的只是他的人骸。”

诚然,作为大少主的势力,燕栖是要追随晏琼渊的,竹林雨夜的必死之局,她也来了。

燕栖,就是晏琼渊手底下的一条忠诚的狗,他让她做什么,她都能完美的完成。

包括为晏琼渊报仇。

竹林雨夜里,便是她率领大少主的势力对他们一路追击,追得他们两个极为狼狈。

“……”

鱼阙想起燕栖不忍的眼神,终于还是叹气。

“你既然知道烛玉京被晏琼池控制,还一直留在烛玉京,不怕死?”

作为晏琼渊的势力,在晏琼池占据绝对生杀予夺之下,还不走?

作为部下,倒是忠诚。

“我与大少主有知遇之恩。”燕栖这才微微仰头,说:“趋利避害乃是晏龙庭入庭所学,但忠义也是,我不能抛下大少主。”

鱼阙低头看她,见她表情动容。

燕栖是被晏琼渊捡到并且带回烛玉京的孤女,被人抛弃的家伙一朝之间得到他人器重,自然竭力效忠。

如今晏琼渊有难,小少主又不曾注意她,她自当尽力去救。

“鱼阙,我恳请你帮帮我。”

“此前种种,是我们不对,待你将大少主救出来,你要我的命,我也毫不犹豫奉上。”

燕栖拔出腰间的长短刀,单膝跪下,将刀奉上,“届时,你可用此刀取我人头。”

“为了晏琼渊,你能做到这个份上?”

燕栖笑了笑,说:“是。”

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无解的。

“既然如此,你把你所知道的都告知与我。”

*

燕栖离去后,鱼阙随便找了个石头坐下。

她看着淙淙流水,山林之间吹来的风吹动颊边的长发,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月亮出来了,溪水倒映着天上的月亮。

突然想起什么,她直起身来,从芥子袋里摸出一直没来得及看的,晏琼池自己编纂的话本。

话本的内封里,写着:魇阴。

再一翻开,扉页是:【吾乃缥缈三界众生之夜,实为梦魇主神,暂且以魇阴二字代称,拙笔劣作以叙此生,望读者观之能掩面一叹:倦兮,谁当逝水,东流无终】

她放出照明的灵灯,就着暖黄的灯光,一页一页地看手里的话本。

说是志怪话本,实则不过只是某些小人物的自传,视角都以小人物进行。

有人世里的皇亲贵胄,有国破家亡的亡国公主,有俗世里的商贾公子,也不乏混迹市井中的男男女女……一页页过去,都是挣扎麻木,绝望和无可奈何。

他们最为统一的只有结局,被兄长害死。

一次次,陨落在兄长手里……最后一世,故事的主角变作了一个长着角的少年,他很弱,弱得聚不起一点魔气。

可他死不了,因为他是心魔。

人世还有心魔在,他就死不了。

他尽受兄长的欺负……在父亲死后,更是如此,他蹲在沙地上,用指尖画了一个长着大角身形却弱小的人。

又写:愿此永生。

被兄长看见了,捉了他的角,将他拖向湮魔井……鱼阙将书页又翻了一页,结局又是很俏皮的:【因兄丧命,又是一朝,可惜。】

再翻,第十七回 只写了寥寥几句话,便没有了,不过书中夹了一朵花,是一朵洁白带着嫩黄的兰花。

兰花在人世里,一表高洁雅静,二又表手足之情。凑近细闻,确实是晏琼池身上淡雅且好闻的兰花香气。

鱼阙拿了花,风又将从手心它吹走,落进溪水里,花随流水去。

很多东西随着飘远的花,莫名其妙地联结起来了。鱼阙不说话,只是看着流水出神。

一盏灯笼来了,灯笼边上萦绕着飞舞的蓝色蜉蝣。有人把那盏灯笼放在她身边,也蹲下身来,靠近她。

他穿着广袖长袍,长发也披散,将脸搁在她的肩上,见膝头摊着的书,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

“看完了吗?”

“嗯……你来做什么?”

“你在外面待得好晚,我有些困,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睡觉。”

你困了自顾睡去就是,非得缠着她?

鱼阙不看他。

“你不在我身侧,我总觉得不安心。”

少年蹭了蹭她,像个甜甜的烦人精。

“……”

“他说了什么?”

“……”

“他说的都是鬼话,不要相信好不好?”

晏琼池也不烦她了,只是直起腰来,乖乖待在一旁,同她看流水。

月华流转笼罩狭间地,林间泛起薄雾山岚。

落在他们身上,也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银纱,染得同样乌黑的长发银白。

“你重塑身体,是要做什么?”

鱼阙终于说话,此前她还为自己并不了解他而觉得郁闷,现在窥见了他世界的一角,只觉得胆寒心惊。

“嗯?”

“你的神魂碎裂,我将御海腾蛟之术交予你就是,若是此前那个伤口恶化,躯体不能再用,你大可以像晏琼渊一样,换一个躯壳。”

“古书里的精怪托生之法也有。”

鱼阙抬眼看他:“可是为什么要用祸蛇去重塑身躯?你想用祸蛇练就的躯体做什么?”

“这个嘛,解释起来挺麻烦的。”

晏琼池挠了挠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是继续撒谎再以一百个谎去圆,还是干脆全部把自己的计划抖搂出来,又或者沉默如鸡。

但看阙儿的神色,好像那种都不太行呢……

“告诉我,晏琼池。”

“祸蛇的神髓才能承托宝物炼化后的神性。”

他神色淡淡,“至于我要做什么,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么?为了终结我的宿命……我必须要这样做。”

鱼阙低下头。

都是……真的?

晏琼池的眼睛迸发出幽紫,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抬手,灯盏里的蜉蝣化作蓬莱神宫内部的星河,星河笼罩于这片小小的区域,恍若仙境。

鱼阙遥遥地望着那片星河,只听他说道:

“我知道以龙骨为承托会比祸蛇好很多,并且融合度会更高。”

这是重逢后,晏琼池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和她说话,“因为龙生来自然就有神位,它们的骨头也是神骨,用来打造神躯,和我的魂魄匹配才会高。”

少年也看着那片星河,双手撑住身体向后仰,他很喜欢这样坐着,很放松,甚至没个正形,不过此刻他比往常的时候都要让人陌生:

“我会变,但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