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考虑嫁给我嘛?◎
鱼阙直接无视了他的话。
自从重逢时, 她就发现了晏琼池性格与从前有很大的变化,总之变成了个满嘴不着调像是随时可以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家伙。
他做什么都没有动机,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 突然之间如此,叫人不免会怀疑他的意图。
见她不说话, 晏琼池也懒懒地从**坐起来, 随手扯了根宫绦将松散的衣服拢好,问:
“如何?”
“晏琼渊还活着, 他怎么会让我们二人再踏足烛玉京?”
如果她没猜错, 那么在九枢塔里感知到的浓重的死气确实是晏琼渊。
毕竟是烛玉京里的大少主,晏氏不可能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必然会想办法补救……长老们大概是用了钩夫人的术法救活了晏琼渊。
钩夫人的术法诡吊, 用它来拼合身躯是会出现强烈死气的外溢。
虽然有术法和法器吊住身躯的孵化,但死亡之局不可逆转。
晏琼渊的身躯自生下来就带着异常, 这下更加迫切需要新的躯壳了。
杀身之仇在前, 他们两个怎么还能回到烛玉京?
况且晏琼池的躯壳正好能够匹配他受损的神魂, 回到烛玉京不免要是好一阵腥风血雨。
“我再杀他一次就好啦, 没什么难的。”
少年闻言眯起眼睛,歪头笑,“这么说,阙儿不拒绝么?”
“不, 我拒绝。”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啊,为什么呀?”
他捂住胸口, 仿佛中了一箭疼痛难耐。
“这里是蓬莱神宫, 不管是作为龙神的行宫还是神御之地, 都不该是你我一介平凡修士能够下榻的地方。”
鱼阙终于说出她心里的疑惑, “而你, 又是为何能够自如的来去此处?”
蓬莱神宫乃是神所下榻之处,不说他仅仅只是一个在比赛里获胜的一甲,就连宗门德高望重的宗门长老真人师尊,也不会在神宫里能挣来一个客座。
他怎的频繁出入神宫,还如此闲暇自若仿佛身在自家庭院似的。
“喂喂,我得澄清一下,”晏琼池面色严肃地纠正她:“你才不是平凡修士,你忘了么?”
“神宫原本就是龙族的第二神宫,现下龙族覆灭,整个古海国龙族就剩下你一条小龙,说起来神宫算是你的家产,你下榻此处没什么奇怪。”
他眼睛一弯:
“要是我有幸入赘,也能沾点光,出现在此处不就合情合理了么。”
“想来真的很赚呐。”
鱼阙真身是龙这件事,任谁都会觉得惊骇,连她自己都会恍惚。
怎么他就如此平淡地说出来,像是没什么奇怪你本该如此,结合此前他多次的劝解,仿佛全然知晓似的。
真的可疑。
鱼阙看他半响,摇头,说:“你总是会说一些话来掩饰,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晏琼池,你当真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么?”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他给她的感觉就是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愿意她知道,包括让她拜入仙林宫而自己选择离去。
他没有说原因。
二十年不见音讯,而后又自顾自地出现,带着许多的谜,却又不肯叫她知道其中内幕。
既然挑明了心意,为何不坦诚一些?
“我知道你可能在密谋什么事情,结果对你很重要,既然不愿意说,我也就不问。”
“在你没有告知我一切之前……”鱼阙稍微停顿了会,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昔日圆润的指尖已经长出了狰狞的长指甲,“我不会考虑。”
雨夜分别过后,他到底何方去了,做什么,她一概不知,他却对自己的如此了解。
晏琼池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些,转脸回来看向窗外,“你真想知道?”
“……”
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幽紫,看向鱼阙才平复,只笑道:
“从头说来太长,我一点点告诉你罢。”
还是有转移话题的嫌疑,“阙儿,赤脚踩在地上凉不凉啊?”
还不等鱼阙说话,晏琼池便披衣下床,把她整个人捞在怀里抱起来。
鱼阙说得不错,在他眼里,她一直就是那个抱起来小小软软的女孩儿。
少年的嗓音带着宠溺,“既然醒了,由我服侍你洗漱好啦。”
“洗衣做饭我全都拿手,真的不多考虑考虑吗?”他语气蛮可惜的。
“我不需要洗衣做饭。”
“这样啊,那捶背捏脚呢?”
昳丽的少年带着失落神色的眼睛亮亮,像一只巴巴的小狗,极力推销自己求一个主人。
“也不需要。”
说话间,内室的景色瞬间变化,整个空间像是被水晶堆砌的洞天,悬挂着一缕又一缕的纱帐。
洞天里有珠贝的梳妆台,鱼阙被安置在镜前,由晏琼池为她梳发。
莹蓝的蜉蝣跳跃在夜风里,夜风吹得纱帐翻飞。
黑衣的少年嘴里咬着贝钿檀香篦子,手上在细细地为喜欢的姑娘编辫子。
伺候人的手艺实在不该是世家公子会做的,再说了钩夫人虽然刻薄恶毒,却实在不至于让晏琼池连边角杂活都学。
怪物小孩不会帮任何人梳头,他只会一脸温和地把头拧下来当成对自己的奖赏。
但他的动作看起来就是很纯熟。
总不能是看志怪话本学的吧?
“啊,这倒不是在志怪话本里学的,”晏琼池很细致地给她头发里掺小珠花。
他会的样式很多,确实不是看志怪话本能看来的。
晏琼池一边认真的给她梳头,一边轻松地说起一个瘦小的专门伺候家中主人梳头小厮的故事。
故事里的小厮乃北洲人士,自幼双亲皆亡,只跟兄长过活。
兄长将他卖进宅院里做小厮,无奈宅院主人性情凶残,每日打来每日骂,打得瘦小的少年承受不住。他去求兄长带他逃出去,无奈兄长是个粗鲁贪财之人,口头答应得很好,扭头便将小厮的话活灵活现地告诉了宅院里的人,平白为小厮招来了许多的苦难。
在杂活多得做不完的冬夜,小厮决意出逃,宅院的主子派了他兄长前来追捕。喝了酒的兄长又气又急,将他摁倒后一顿痛打。
死之前,他想起来很多的事情,于是在濒死之际发出一声惨淡的笑容,被着了疯魔的兄长砍下了头颅,眼里还有眼泪未曾落下……
“真乃是可怜的苦命人。”
晏琼池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同身受似的伤怀起来了,故作拭泪状,“想来最后连葬身之所也没有,草草地用席子一卷胡乱扔到某处山坡上埋了。”
虽然听起来只是个可怜人的故事,但这被兄长杀死的情节,让鱼阙想起来雨夜里兄弟的厮杀……湿漉漉的小少年杀死哥哥以后那么失魂落魄,表情那么悲伤。
“我终于杀死了哥哥。”
小少年低头,雨水沿着他长发落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到的语气哽咽。
鱼阙没有说话,只是从镜子里看着他。
镜子里的少年恰好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在镜子里相遇,他微微笑了下,移开了。
“有时候我在想,我可能就是小厮的转世罢,要不然手艺不可能这样好。”
晏琼池也觉得自己编得漂亮,“这是几百年前北洲王城时兴的样式,阙儿觉着怎么样?”
镜中的鱼阙长发梳成五股,分别用复杂的技法盘了起来,只左右各留一些散落,一节一节地缠着小小的红色丝带,又有绸带从发间垂下,分明是王城里清纯的贵女会梳的样式。
“不喜欢么?”
发现她一直皱眉,晏琼池又问,“我还有其他的样式,我给你换一个罢?”
“你说的那人,和你有关系。”
并非是不喜欢,而是鱼阙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其他的东西:
“关于那个小厮的故事,还有么?”
还有,刚刚他说的什么……活了十六世?
什么十六世?
“嗯?阙儿喜欢听吗?”
晏琼池眼睛一弯,似乎对自己胡诌的故事能调动她的情绪感到高兴。
“你口中的十六世,是什么意思?”
鱼阙摇摇头,又问。
“这个嘛……”
晏琼池挠了挠眉毛,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含糊道,“你知道人会有前世今生这一说法的吧?人死后要渡过三途川忘却前尘重新投胎,死去后与上一世再无瓜葛……”
“有些人会依稀记起来前世发生过的片段,可能是一瞬间,或者是濒死之前的场景。”
“被不同的哥哥杀死……是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大概就是我的宿命。”
晏琼池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因为第一世是被兄长杀死的倒霉蛋,所以接下来的人生不也是在不断的重复罢。”
“我都记起来啦,无论是哪种死法都很痛呢,血肉开裂,骨骼断裂……风灌进身体里。”
他哀哀地笑了一声,说道:“每当我听见风声,神魂便隐隐作痛。”
“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么?”
晏琼池很少会有这个神色露出。
很惆怅的,仿佛一切都远去的表情。
在鱼阙刚想出声时,一本没写完的书稿落在她怀里,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突然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方才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几句台词。
“后续我还没有写完,不过阙儿感兴趣的话,我会努力将它写完的——”晏琼池将手摁在书页上。
他对自己正在写志怪话本的事情带着骄傲和几分被捅破的羞赧。
字迹倒是漂亮,内容无异是和志怪话本的风格走向一模一样。
鱼阙心里冒出不解。
晏琼池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看话本,自己还打算跃跃欲试要亲自编写……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至于幕后黑手,我会给他们一个符合话本的结局……不过他们似乎是正派呢,这可怎么办?”晏琼池垂眼扫视书页,沉声道。
“符合话本的结局不都是恶人的陷落么?”
鱼阙抬眼看他。
“啊,不小心又露出坏人的笑容来了……揪掉了阙儿一根头发,该打该打。你疼不疼呀?”
鱼阙摇摇头。
晏琼池一边梳头一边不着调地说着某些奇奇怪怪的话。
在鱼阙身边时他活泼得很,像极了清晨上在窗台上为同伴梳毛的叽啾鸟儿。
“只是,你写它来做什么?”
安静听他说话的鱼阙把书稿合上,收起来。
“胜利者只会叙述他们的胜利,败者连争辩的权力也没有,若是他日我沦为人人喊打的败狗,至少有一本书以败狗的视角为我辩解。”
“世人如何看我不重要……哦是了,如果他们能活下来。”
他说话时神色平静:
“怎么样,主意不错吧?”
晏琼池要说什么重要的话时语气会稍稍有些变化,他神情又那样认真,想必也不是胡乱编来哄她玩儿的。
鱼阙还以为他神经兮兮的是在念话本里的选段,幼时压抑太久总是该叛逆的,比如现在一向只看正经书的晏琼池好似疯狂迷恋志怪话本。
言语间都句句不离,但现下又不像是志怪话本了,真切的,像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不过她没再说什么,只得把头抵在他的腰腹上,淡淡地说了句,“确实是好主意。”
他也顺势揽住她,指腹摩挲她的后颈,痒痒的,但是叫人觉着舒服。
晏琼池总是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放松。
“……你很难过么?”
被挠得舒服的鱼阙眯了眯眼,她仰脸看了看晏琼池,见他虽然笑着,但眼底还是有其他情绪藏着。
晏琼池自然是摇头,顺势低头亲亲她,想了想,说:“有点。”
她向来不擅长安慰人,也不够了解他的想法,只得说:“就算烛玉京再也回不去了,我们也还会有其他的容身之所。”
若是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烛玉京和晏琼渊会勾起他被哥哥杀死的每一世记忆,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雨夜过后他性情大变。
就算不是真的,这些故事也足够叫人觉得悲伤。
而后鱼阙被掐着腰举起来,安置在梳妆台上,晏琼池顺势坐在矮她一头的椅子上,仰脸看她,眼里都是笑。
“我难过的才不是这些,天地再大,哪里有我的归处?”他笑起来真好看:”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安慰。”
骗人,撒谎的时候也不看看你什么模样。
真落魄。
鱼阙没说话,低头抱住他。
夜风吹动纱幔,一室轻纱飞舞。
原以为他们会有什么更加出格的举动,但少年只是亲了亲她的颊边,便虔诚地将脸埋在她脖颈处。
他们静静地待在一起。
“阙儿,”他只轻轻地叫她。
“我都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他的兰息带着叫人沉溺的缠绵,像让人抱着他一同滚落进盛开的花海里。
“嗯。”鱼阙也回应地蹭了蹭他。
“真的不考虑嫁给我吗?”
埋在她颈间的少年声音闷闷的,他又在推荐自己了:“除了梳头我还会……”
“不。”
“那我嫁给你,入赘仙林宫。”
晏琼池一本正经,语气认真:“除了不会开口叫你师尊老爹以外,我什么都能做,种草药也很拿手。”
“不。”
“好无情呢,阙儿。”
晏琼池的脸垮下来。
虽然遭到了无情的拒绝,但两人的相处还是没怎么变化,该啃还是会啃到一处。
*
经过五天昏睡的自我融合,鱼阙的身体和龙之精元融合得很好。
她本来就是鱼斗雪的骨血化引的孩子,那幼龙几百年间不知道吃了多少鱼氏子弟的精血,早就不断净化淬炼成为了极好的精元。
两股同源的精纯灵力融合并无不适,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鱼阙的情绪。
异化后的鱼阙情绪再也不能像此前那般平静。
她对周边事物的感知能力空前提高,一点点动静都能让她警惕,珊瑚小龙角总不自觉地冒出。
在蓬莱洲这么危险的地方随时会爆出小龙角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晏琼池对着她时不时会冒出来的小龙角研究了好久,也觉得犯难。
鱼阙化龙的事情不能随便叫外人知道,绝对会惹大麻烦。
可是要怎么办呢……当晏琼池想摸摸鱼阙的龙角时,原本面无表情的鱼阙颊上都会发红,非得把脸埋在他脖颈处才能恢复。
她冷着一张脸又哼唧的模样很可爱,叫人不忍心把她从怀里扒拉下来。
在如此反复几次后,晏琼池决定还是效仿鱼斗雪将鱼阙的能力封印。
封印她的气息确保她平安地渡过幼体期,这样是比较保险的方法。
不需要成为蓬莱四宗的龙主,也可以不做鱼氏的家主,她做鱼阙就很好了。
鱼斗雪学会了古海国的文字,她当初是借着七脉争锋又是同宗的理由和四大宗门套近乎,成功混入了四大宗的藏书阁里寻找古海国时代流传下来的书籍看。
不知道她到底学到了什么,又用了什么方法把鱼阙的气息完全封闭的?
仅仅凭借吉光片羽就能茹毛饮血地拧出一个鱼阙?
想到这里,晏琼池对鱼斗雪空前尊敬。
鱼阙醒来后只在蓬莱神宫闲待了两天,期间并不是总和晏琼池待在一起。
他有事情要处理,蜉蝣们拖着盈盈的蓝光将消息传回来,上面密密麻麻的是鱼阙不曾见过的文字。
问他,只说是晏氏的事情需要处理。
漩海之上的困龙峡隔绝了玉简灵力,难为他每天还要操心那么多。
伏在案边看他的鱼阙才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师门和中洲的消息了。
她想尽快处理蓬莱洲的事情回到中洲。
晏琼池也觉得蓬莱洲上那么多虎视眈眈的鬣狗属实晦气,答应了封印她身上作为龙子的气息后带她离去。
喝了几天蓬莱神宫里唯一的小厮——看起来是个道童的小厮端来的药,体内翻腾着的嗜血狂意被压制下去后,鱼阙总算变回了那个眼神清明的鱼阙。
但当晚,晏琼池再不准和她黏一块睡觉。
像什么样子?
师尊知道了会骂。
穿着宽松衣袍的晏琼池抱着枕头可怜兮兮地自荐枕席失败,只得去了别的房间。
但鱼阙没有兰息的抚慰,实在是睡不着,所幸半夜的时候,床的一侧就会长出来抱着枕头自荐枕席的家伙,她也别别扭扭的受用。
堪堪又养了几天,鱼阙终于稳定了下来。
蓬莱神宫里为她准备的衣裙都太可爱,习惯只穿灰蓝衣袍的鱼阙只随便捡了床架边上挂着的一件玄黑法袍穿上。
它有点儿眼熟,仔细看看,发现居然是她用来换蝉灵甲的晏琼池的黑色道袍,也是钩夫人的遗物之一。
如今她将长发全部梳上去只以鱼儿发簪固定,简单的白色中衣和黑色法袍衬得她脖颈修长,低头时有一瞬间居然肖像钩夫人。
她也不再需要修饰自己的额头来掩盖活人死相,幼龙的精元极大程度的弥补了她面相上的缺陷,于是她便长长的刘海梳了上去。
还是那样圆滚滚灵气葡萄似的眼睛,雪地朱果一样的唇。
但总归是消瘦了,那一点点的婴儿肥不见了,倒是叫晏琼池觉着鱼斗繁越发的该死。
她背了剑要离开蓬莱神宫,但是因为路痴地精的术法在神宫内部不起作用,只得任晏琼池牵了手一同离去。
一样流转的星河,不同于第一次走过时候的陌生,鱼阙是真的从神魂里感知到了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自己就是该在其间来来回回的走过。
藏在星海下精美繁复的牌坊一座座升起,又一座座隐入黑暗。
在跨出最后一道门的瞬间,永夜的星河退散,面前是一片晴空万里。
鱼阙稍稍将脸向晏琼池旁边侧了侧,竟然是不习惯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