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蓬莱第三天◎
“你在麒幽船上拜见过海玄长老?”
待鱼阙走后, 白长老目光变得严肃。
他站起来,看着面前眉眼清润和记忆里那个笑吟吟的小姑娘山槐有几分相似的崔茗。
冲着这份相似的眉眼和相似的气息,几乎是不需要怀疑便能确定他其实就是山家一脉失落在外的掌门千金之子。
既然和她如此相像, 那山宗其他几个长老没理由认不出来。正好和他同一条船归来的海玄长老肯定是邀他见过面了的。
“是。”崔茗也不掩饰。
“怨不得你身上会有‘它’的气息,那必然是那时候沾染的。”
白长老摸了摸胡子:“困龙峡一事我听说了。困龙峡虽然有蜃精恶蛟把守, 这么多年麒幽船行驶于海上都没有出事……想必其他修士也察觉到不对了吧?”
“困龙峡一事实在是蹊跷, 船上有随七脉争锋一甲而来的修士,青鸾阙修士很好的解决了此危机, 他们已经将此事借呼哨灵鸟报于蓬莱神宫, 至于别的,我想他们应该没有发现。”
白长老闻言点点头, “呼哨灵鸟么?那就是不打紧了。也罢, 你身上的气息得洗去,别叫人抓住了错处。”
他使了个术法, 穿堂之风吹过崔茗衣摆, 带走他身上的不该有的气息, 而后离去。
“多谢长老。”
两人眼中出现深意。
崔茗在麒幽船上受到指引, 拜见过山宗一位敛息易容的长老。客房内有术法身上不该有的气味,大抵是那时候沾染的。
“对了,你这一同前行的好友,果真名为晏楼?”白长老问, “居然是晏氏的人,晏氏子弟来我山宗不知所为何事。”
“……是。”崔茗说, “晏道友独自一人游历, 我和她在旅途中结识, 见她往山宗这个方向来, 天色又晚, 女修一人在外,再说山宗附近没有歇脚之处,于是想着能不能投奔舅舅外祖给一个歇脚的去处。”
“原来如此,你品行倒是仁厚,不错。”白长老脸色染上忧愁:
“那些晏氏来的长老们肯定愿意见这位晏道友,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山宗也有晏氏的势力么?”
崔茗又想起那个冷漠傲慢的少年,轻声说了句:“娘亲有好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不过都是在此避世的丧家之犬。”
白长老似乎对山宗里避世的晏氏之人颇有微词,鱼阙离去后谈论起晏氏没有那么热络,语气变得不齿:
“总之他们很得掌门器重就是了,拜在山宗的弟子,有一半人愿意学他们的旁门歪道。”
“山宗传承的术法迟早会被这些外来术法污染,到时候其他同样传承古海国术法的几个宗派怎样看我们?”
古海国的术法并没有完全随着龙神陨落九岛下沉消散,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在蓬莱洲。
“山隗掌门现下去拜访友人,你暂且在宗门安置,待掌门回来再做打算罢。”白长老一番扼腕叹息过后,交代安置崔茗。
“你便住在笺花苑,这也是你娘亲幼时所住,我会让人打扫一番,待掌门回来再做安排。”
崔茗起身再拜,随着侍女出门。
他看了看天边的深蓝,细微地叹了一口气,掸衣角离去。
*
因为崔茗以及山河流云旗的缘故,鱼阙得以在山宗下榻。
太顺利了,完全不需要再自己找借口。
穿着回纹衣衫的傀儡侍女得了长老的指令,客客气气的将她引入了客房斛解阁,又给她准备了干净的衣物和些许解饥的糕点。
待侍女离开后,鱼阙又打算启用法阵召唤追踪的小鱼,却不见有反应。
这山宗肯定是知道关于怪鱼的事情。
至少,当初那条怪鱼是在此处停留过,不然雾鱼不会引着来此处。
雾鱼乃是鳞甲上的气息和她的血形成的追踪术,会一直追着宿主的气息寻找下去。
她倚在窗边向外看。
从客房斛解阁看出去,能见山宗主峰巍峨,灯笼一样的浮空岛灯火葳蕤,时不时有弟子御剑而过,带起银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过。
至此为止,山宗给她的感觉并无不对,没有隐约的魔气,没有肃杀之意,宁静祥和,风中隐约有海浪的声音。
山宗里海边很远了,也许是她幻想出来的海浪,月夜境里的它不也是一直在倾听海浪吗?
那条怪鱼到底是什么?
它身形细长,吻部也很长,眼睛大而怪异,有四对肉爪,身上的鳞片莹白,在月光下折射着五彩的光——像是一条很长的鱼,又好似发育严重不良的龙族幼崽。
是龙?
可师尊说它是鱼氏镇压了五百年的魔潮余孽。
鱼阙只知道它被鱼氏镇压了五百年。
娘亲说必须是鱼氏子弟才能镇压得了它,但是又不说真正原因。
她在水牢月夜境里见过的这条怪鱼,每一次见它,它都是仰头望着某一个方向。
像是极力回忆故土,又像是……在倾听海潮。
要找到叛徒,就必须知道那条鱼的下落。
叛徒为什么要带着这怪鱼逃跑?
山宗是蓬莱洲四大宗门之一,那么藏书阁里会有保存下来的书籍,也许能够找到一点有关于怪鱼的记载,如果它真的是某种不知名的海灵兽。
是了,她得弄清楚这玩意到底是什么。
从沉思里回神,鱼阙的视线落在院里一株阔叶绿植上,有一只蔫蔫的小黑蛇躲在叶子底下,此刻正眼巴巴地望着她。
小蛇漂亮,让她一瞬间想起来晏琼池雪白脖颈上环着的黑蛇的项圈,还有左手上的尾戒。
尾戒冰凉,但他的手温暖,拂过脸颊带着浮动暧昧的兰息……咳。
她连句再会都来不及对他说,便急急忙忙地跑了,总归是轻率了些。
脸带潮红的少年羞赧地将脸转过去一侧,不敢看她的片段又闪过脑海……鱼阙再次不自觉地咳了两下,才使了个术法,把小蛇由院中送到自己跟前。
因为修习草台峰毒修的缘故,又学的是五毒之一的蛇毒,她对蛇很有好感。
况且在东洲观念里来说,蛇是水族,与水灵根修士做灵兽也算契合。
在东洲的偏僻小地方,蛇一般是和魇阴神君的形象一同出现的。
小蛇似乎是受了点伤,鱼阙把小黑蛇捞回来,关上窗,使了术法救治它。
救治完毕后小蛇恢复体力,生龙活虎,于是鱼阙打算将它放生,不料这小蛇一下子盘上她的手腕,不愿意走了。
“……不走?”
小蛇点点头。
“我缺一只灵兽,那你愿意跟着我修炼么?”见它颇通人性,鱼阙想了想,认真地问。
中洲豢养灵兽作战的修士也不少,不过那诡秘的黑气蔓延得实在是猖狂,只吞噬灵兽的血肉,豢养着灵兽的修士才渐渐不放灵兽出来作战了。
小蛇又点点头,它也很认真。
就是要跟着鱼阙。
“那好,虽然你灵气不足,但只要潜心修炼,昔日也能提升品阶,成为高阶灵兽。”
这小黑蛇实在是漂亮。
细密的鳞甲如同细小的黑曜石薄片排列,稍微一动就是斑斓的彩光,菱形蛇头,瞳孔带绿,蛇躯匀称品相极好,正是鱼阙喜欢的外形。
“先给你取个名字。”
好名字也是培养修士和灵兽必不可分的契机,鱼阙向来是取名苦手,她思来想去,试探地问:
“叫,四四,如何?”
四四?
极渊之蛇精神化身的小黑蛇无力吐槽。
这不就是少主给它取的名字?
怎么你们取的名字都那么奇怪?
拜托了,我好歹是连接魔洲与人世的祸蛇,你叫我夜烬、夜冥、玄冥诸如此流的名字,也总好过“四四”吧?
四四,这真的不是人族小女孩随便给路边野猫取的小花名么?
察觉到小蛇又开始蔫蔫的鱼阙意识到它可能是饿了,于是埋头翻芥子袋给小黑蛇找吃的。
因为方向感不好,地精的祭品必不可少,所以芥子袋里存储了不少的食物。
但拿出来的不论是生肉熟肉小蛇全部摇头,表示自己不爱吃。
鱼阙犯难,挨打时都不曾皱起的眉毛此刻打结,难道灵蛇不爱吃肉?
不爱吃肉那便是灵果了。
翻找灵果时,翻出来那两个老婆婆给的紫色果子。这莲蓬外形的紫色果子带着清甜的芬芳,很好闻,她伸到问小蛇面前问它吃不吃。
小蛇再一次摇头,而后松开她的手腕,爬上桌子,将脸埋入侍女送来让她解饥的糕点大口吞噬。
爱吃糕点?
怎么和晏琼池的那只肥肥的黑猫煤球的爱好一致?
她是没见过爱吃面食和甜点的猫与蛇。
但是面前的小蛇确实吃得很欢快,小尾巴甩起来了。鱼阙支着腮看它,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喂养过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
那只黑色小猫突然出现在啸月山庄的后院,似乎失去了母亲,一直大声地叫,直至引来了她的注意。
天寒地冻的,失去大猫的小猫实在可怜,她脱下衣服包了它偷偷带回去。
钩夫人只让他们吸食净灵散和辟谷丹,啸月山庄又都是傀儡在侍奉照管他们,被晏琼池施御魂术活过来的妖母不需要进食,因此想弄到食物很困难。
小小的晏琼池从钩夫人那里受训回来,发现了饿得喵喵叫的小猫和手足无措的她。
生来没有同理心的晏琼池注视她怀里弱小的猫。他完全没有耐心照管一只饿得喵喵叫的猫儿,当时她也很担心晏琼池会不会对它下手。
可他只是问,阙儿你很喜欢它吗?
虽然对动物不曾有过怜悯之心,但他还是跟着她一起计划该如何处置这只小小的黑猫。
他们将它藏在山庄最不引人注意的仓库里。
用衣服堆了一个小小的窝,给它准备了水碗还有术法燃烧的火盆。
取名:四四。
这个名儿是鱼阙想的。
她想了好半天,没想出能够饱含爱意的名字,于是以它有四条腿取名。
两个毫无娱乐项目的小朋友便偷偷地以掠过天空的飞鸟和沿着墙角逃窜的老鼠喂养这只可怜的猫儿。
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偷偷养了半月后还是被傀儡侍女发现并且报信钩夫人。
鹤衔着纸人落地,穿黑色衣袍给人巨大压迫感的钩夫人凭空出现。
钩夫人一脸嫌恶地命人将它抱走,还将她扼着脖子提起来,摁在墙上,声音尖锐地训诫她的行为。
养猫,该死!
试图培养晏琼池的怜悯,有罪!
让晏氏的少主用术法抓鸟,恶劣!
总之就是该死——该死!
恶鬼一样的黑色煞气缠着她的脖子,封闭她的气门就只留一线生机叫她拼命挣扎,拼命吸气。
好在钩夫人到底没有在她面前杀死那只小猫,不然她可能真的会忍不住对钩夫人发起攻击,然后脖子会被折断的吧?
后续便是晏琼池将她从发疯的母亲手里救下来,锦衣玉带的随她离去,衣衫破烂的回来。
回来时,他怀里是那只死去的可怜小猫。
小小的晏琼池双手捧着那只猫递到她面前,还是那副丝毫不见悲伤的模样。
他笑笑说:“我今日吃了三十九粒催魂散,才从母亲那里将它带回来,阙儿,你高兴吗?”
衣衫破烂,都是他承受不住催魂散发作时候的神魂被抽离的痛苦自己抓破的,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上也全是抓痕。
昔日里只能承受十枚催魂散的晏琼池,那日生生吞了三十九枚……他只说,猫回来了,你不高兴么,阙儿。
你不高兴么,阙儿?
……高兴什么啊。
在小猫死之前,鱼阙确实有点憎恶晏琼池。
在自己最悲伤最痛苦的时候,他和钩夫人出现在阴路。小小晏琼池的脖子上拴着红绳铜钱,像是钩夫人手里的狗。
遇见了他们,深渊和苦痛便一口咬在了她的生命里,她没理由不讨厌晏琼池,没理由不讨厌晏氏。
这个长得很漂亮的怪小孩只会笑,没有同理心,不知羞耻。
他是晏氏的天才小少主,这些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眼泪也没有意义,所以他不哭。
这样的孩子生来就是怪物。
钩夫人不会爱他。
不过无所谓,他和兄长晏琼渊乃家主原配的孩子,是真真的亲兄弟,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对谎言信以为真,他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晏琼池又很喜欢看妖母抱她的样子。
他说阙儿在妖母怀里好软好小一团,这便是母亲抱着孩子的模样啊……因为觉得母亲抱着孩子叫人感动,所以才会在妖母在阴路的挤压里死去后,才会用御魂术将妖母的魂魄塞回去的么?
有一年啸月山庄大雪,晏琼池雪中抚琴给她听,妖母说,小少主的琴音很孤独。
……唔,晏琼池也会感到孤独吗?
鱼阙小小地怀念了一下过去,而后拿起莲蓬一样的紫色果子,咬了一口,果肉柔软,汁水香甜。
再次被冠名四四的小蛇边吃糕点边吐槽,而后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扭头,便看见鱼阙摔倒在地。
一个咬了两口的紫色灵果滚落一旁。
黑蛇:???
*
紫色果子是蓬莱洲有名的莲蓬雾魇,只产自蓬莱洲西部的紫雾林里,是西部特产,受欢迎的原因是能够提供一个很好的睡眠和美梦。
不过由于蓬莱洲本土居民长期以莲蓬雾魇为食,催眠的作用对他们已经很小了。
但对于初次品尝的人来说,威力巨大。
鱼阙只一口便昏迷不醒,差点吓坏了小蛇四四,幸亏检查过后,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于是利用它仅剩的一点法力将鱼阙托起来,安置在**,并且拉好被子。
蓬莱洲有蓬莱神宫的灵力全覆盖监管,但凡它不悠着点被捕捉到,那确实有点麻烦。
毕竟它可是有名的祸蛇……蓬莱神宫怎么可能会不防备着,真是恨不得有点苗头就给掐灭了,被他们镇压了那么久,要不是遇见少主……
少主嘱咐过它要悄悄地潜伏,悄悄地获取信任,悄悄地跟着……好吧,少主什么也没说。
总之当个保镖就对了。
小蛇吐了吐信子,看着鱼阙熟睡的脸庞,爬到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夜景,钻了出去。
而骤然昏迷的鱼阙再次又出现在花海里。
还是熟悉的蓝色绣球花,绿树茵茵,和煦的春风吹动她的衣摆。
鱼阙不需要太华丽的梦境,她抱着膝盖蹲在花丛里,能看着花就觉得很好了。
一只黑色的小猫自记忆深处跑来。
它被养得很肥满,不需要四处寻找食物,也不需要大声呼叫母亲寻求庇护。
它蹲在鱼阙面前,仰起头,蹭了蹭她。
像是在感谢她当年的保护,也像是在告诉她,它现在过得很好,不必再愧疚。
*
一夜好梦的鱼阙照例在卯时醒来。
只不过蓬莱洲和中洲的时辰不大一样,她起来时天已经很亮堂了,天光穿透了半掩不掩的纱帘。
地上那颗咬了一口的果仍然在地上,见识到此果威力的鱼阙想了想,还是把这颗果子拾起来扔掉。
还是不要吃了……
小蛇很乖,自己扯了一片叶子盖在身上睡觉,似乎累坏了。
确认一切无碍后,按照惯例,她在房中打坐修炼。这便是她自律的早课。
不过催动灵力时,金丹还是稍有发热。
为何,为何会这样?
早课在一个时辰后进修完毕,鱼阙打算去找崔茗。
毕竟昨日分开后他被留在了长老殿,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通过长老的询问。
再者,稍微地请教他有关于金丹发热一事。
她早就想问崔茗,但是又有犹豫。
现下看来,崔茗确实是个仁德的人,浅浅地讨论一番也不是不行。
正穿衣服时,突然有人敲门。
“晏道友。”
有侍女喊她,声音毫无起伏,想必是昨日的傀儡人。
“什么事?”
“太和真人要见你。”
“太和真人?找我所为何事?”
穿好衣服草草束发的鱼阙打开门,见门外是穿着公正整齐的傀儡侍女,她低眉顺眼,手执一杆灯笼。
白天打灯笼?
“太和真人出身晏氏,来到山宗传授术法已有百年,想同道友叙一叙同乡之谊。”
“……晏氏?”
鱼阙挠了挠眉,她是没想到自己来到晏氏的消失那么快在山宗传开,不过这……白长老口中的避世的大能,会是何人?
“是的,还请晏道友速速虽我前去太和峰。”
晏氏多有道法大能出世,修习成功后,自然会出晏立派,广开宗门,这也是为什么晏氏如此繁盛的缘故。
本家被这些分化出去的宗门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在六洲遍地开花,源源不断地为本家烛玉京提供新生的活力。
傀儡侍女开启了山之门,在一片微弱星辰里,海浪和海鸟托着两人一同前进,这时候那盏灯笼就派上了大用场。
穿越了幽幽地黑暗,鱼阙落地在一座名为太和殿的道殿面前。
这是一座极具东洲风格的道殿,三层塔状小楼结构,飞檐高挑,雕梁画栋,绘着东洲三千年的传说,彩云霞光缠绕。
这充满烛玉京风情的建筑,鱼阙一眼就能确定太和真人是晏氏人没错了。
“晏道友,请。”
侍女收回灯笼,请她入殿。
鱼阙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太和殿。
太和殿内部的装饰也是烛玉京风格,惯用直线做背景,再配以崎岖枝干打破,宁静且雅致。
从偏殿上二楼,在雅庭里,鱼阙见到了一个模样出尘的女子。
她裹着素净白衣,白衣开着粼粼的流云,长发一丝不苟地绾着,以素银簪子装饰。
不见多余的打扮,但周身骨子是修道之人的坚韧,受了岁月洗礼的沉淀才有这等不凡气质。
雅庭中只点了雪松冷香,提神不刺鼻。
像是雪中深埋的松针散发的好闻幽香。
“小友来了,请坐。”这位太和真人语气温和,当真是在和小辈聊天的语气。
待鱼阙落座之后,她又问:
“你的姓名,小字,家中父母可在?”
借着在晏氏当养女的八十年光阴,鱼阙对晏氏目前的情况尚有了解,随便扯了谎敷衍。
不料这位太和真人是真的有在听。
一连抓住了她话里的很多漏洞。
但修士对这些事情的观念很淡,离乡拜入仙门修炼多年记不太清楚也正常。
傀儡侍女为两人送茶,在弥漫的茶香里,两人浅浅地展开了一番关于东洲的问答。
“本座俗世名讳为静休,正是东洲晏氏人。”
太和真人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说。
晏静休?
鱼阙听过这个名字。
作为六族之首的晏氏对宝器极其狂热,甚至有专门收罗天材地宝的组织晏龙庭。
对于能买来的,他们出手一向慷慨,不能买来的或者是由妖兽看守的,就得使用武力解决……不过晏龙庭的职能并不单单是为了抢天材地宝,他们同时也是晏氏的亲卫。
负责训练晏龙庭的庭主,要求修为境界至少要到大乘,足够的聪明理智,才能培养出来理智的疯子。
而第二代晏龙庭庭主晏静休,据说为人专横残暴,为晏龙庭培养了很多厉害的剑修法修。
但不知为何后来被她教习出来的弟子追杀,失去下落到至今。
那个被一手教习出来的弟子追杀的晏龙庭庭主,正是叫晏静休。
看着面前温和出尘的太和真人,鱼阙觉着正是印证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话。
“生得这般好颜色,为何要把命格遮起来?”
晏静休平静地喝茶,目光落在鱼阙额头上的白色抹额:“摘下来叫本座看看。”
娘亲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有修为的人面前摘下抹额,鱼阙推辞了几句,便罢休了。
“你不是晏氏子弟。”晏静休从观察鱼阙的眼神得出结论,“那么来谈谈你是谁吧?”
鱼阙没说话。
到底是晏龙庭庭主,足够了解晏氏教出来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眼里没有疯狂没有阴狠甚至连算计都不带,很好辨认。
“不愿意回答吗?”
晏静休的目光穿越了鱼阙,落在她背上背着的衔尾剑上:“这是晏氏工艺打造出来的剑。”
“……是。”
衔尾剑被强制出鞘,寒光闪闪。
红色的煞气分化成两股托着它,落在晏静休面前。
她细细地打量这把剑,眼神好似穿越漫长的时光,又回到了繁华强盛的烛玉京。
灯火阑珊的烛玉京。
“是翡明老爷子的手笔,难得。”
衔尾剑因为超负荷的使用,剑身不似从前光洁流畅,有些地方残破得像老妪的牙齿。
晏静休还是一眼能看出来这是晏氏铸剑谷奔水谷第一铸剑大师的手笔,可见她确实很熟悉了解烛玉京。
“材料还是使用的古海国秘铁,藏有秘铁的世家可唯独鱼氏,”她轻笑,而后将视线转向鱼阙,说:“你是太行鱼氏的孩子么?”
这个眼神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
“不。”鱼阙当即否认,并且逐渐起了提防。
此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鱼氏之人?
她们分明就没见过。
“不必否认,你确实就是鱼氏的孩子。”晏静休将茶盏搁置在一旁,“本座见过鱼氏的家主鱼斗雪,你和她很像。”
“况且晏氏落星堂里供奉着什么本座还是了解的。鱼氏曾经为和晏氏结盟约,四块古海国秘铁赠了一块给晏氏,你觉着这块秘铁是给谁的?”
晏静休作为庭主,对落星堂里的珍宝还是颇为了解的,这秘铁就是她亲手接管,放在落星堂第四百五十六扇门后。
“不知道……”鱼阙对晏龙庭抢来的宝物下落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鱼氏曾经给过一块秘铁晏氏,她一直以为秘铁只有三块。
为什么要给他们如此珍贵的秘铁?
“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鱼阙摇摇头。
晏静休笑了笑,说,“这是两家意在结为姻亲的证物,本座记得,晏氏给太行鱼氏的回礼,好像是……能够给那个东西续灵力的——古海国矿石,所有我们收集到的海国矿,都送给了鱼氏。”
“姻亲?”鱼阙奇怪地问:“是谁呢?”
她此前为何从来没有听过这件事?
“海国矿,又是什么?”
“你觉得会是谁?”
晏静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样,而后将衔尾剑归还,语气淡淡:“差不多两百年前的往事了,也许是本座糊涂,记不清了。”
“至于海国矿嘛……你鱼氏里有一个法阵,驱动它必须使用大量的海国矿。这些矿石,可会引来不详的火炎。”
——不详之火孕育的神魂。
霁水真人那句阴恻恻的话跳出脑海。
这句话她此前一直没揣摩明白,不详之火又是什么?她的神魂为何会是不详之火孕育的?
娘亲说她自小身体不好,一直放在法器里温养,温养六十年才得以出世,只在娘亲身边跟了十年,鱼氏覆灭。
妖母抱着她从阴路逃跑,遇见钩夫人和晏琼池,被捉回晏氏……事发突然,很多事她都来不及了解,时常一头雾水。
霁水真人曾对她道出:“不详之火孕育的神魂”这句话。
结合晏静休的这番话,是否在表示,曾经鱼氏有一个法阵,需要大量海国矿来驱动,引来火炎孕育什么东西。
孕育的是什么?
她六十岁之前,一直待在法器里温养,娘亲说她体质不好,这也就是为何长到七十岁,她仍没有完全掌握鱼氏秘术的原因。
实际上鱼氏覆灭前,她只有十年的修炼时间,而秘术纷繁庞杂,没有完全深入掌握……是了,这和她活人死相的命格,会不会也有些许联系?
她的面相……活人死相,便是人活着而面相是早该夭亡的状态,天地不管,被有心人看出并且杀死抽出精元,那人也不会受到天道惩罚。
因而娘亲一直告诉她,要带着这个法器,这条白色的抹额……鱼阙摸了摸额头上的白色布条,睫毛垂下。
晏静休一直在观察面前这个少女的神情,但是面上并未有表情,她只淡淡地叹气,“大概是这样的,本座也记不得了,太久远了。”
鱼阙摩挲着剑柄刻着“给阙儿”三个字的暗处凹痕,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信息杂糅一团。
“你来蓬莱洲是为什么?”
家常话结束,晏静休转入正题,“来找东西?”
纠结之中的鱼阙点头,抬眼看晏静休,她圆圆的眼睛此刻迷乱成一团了,眉头微皱,看起来很无辜。
“本座若是你,就不会来蓬莱洲。”晏静休淡淡地说:“趁还没有人注意到,本座劝你速速离去罢。”
“为何?”
“不为何。”她说,“你留着你这条命好好活着不好么?为什么要一直问,你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鱼阙看她。
晏静休一定知道点什么。
“本座什么也不知道,你不需要将希望灌注在本座身上。”晏静休说,“到此为止吧,既然你不是晏氏子弟,本座也没必要非得拉你出泥沼。”
见晏静休不愿再谈,识时务的鱼阙起身朝她作揖,道了一句多谢太和真人提点。
能了解到这些,也算是收获了。
如果那条怪鱼真的在蓬莱洲,那么她一定能……一定能找到线索的。
两人又叙一番东洲的现状,知道她无心再谈的晏静休便让鱼阙退下。
在鱼阙起身前,又给了她块玉牌。
只说是山宗规矩太多,有了它不必束手束脚。
鱼阙出了太和殿,觉得天光刺眼,头脑恍惚,呼吸好几口新鲜空气后,才逐渐恢复过来。
她此刻的心情很奇怪。
像是追寻已久的谜团终于要揭开谜底的一角,渐渐接近真相,又害怕真的知道。
鱼氏、晏氏,法阵……不详之火。
*
崔茗顺利的通过了山宗的认亲。
他确实是老掌门山鬼外逃的女儿山槐之子不错,不过因为崔茗父亲身为一个外门弟子竟敢大胆引诱山宗掌门千金私奔,不受现任掌门,也就是舅舅山隗的待见。
崔茗这会要去先词祭拜山宗三十三代掌门,再请娘亲的牌位回山家私宅。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机会和鱼阙见面,而她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
毕竟和崔茗只是点头之交,山宗的藏书阁更能激起鱼阙的兴趣。
才从晏静休那里得到线索,她要做的是平复心情和迅速理清思路,而后将它们整理好。
山宗的藏书阁外门弟子借阅都要等特定时日,何况是她这个连外门弟子都不是的客人。
所幸晏静休给的腰牌解决了这个问题,使她得以自由进出藏书阁。
山宗的藏书阁为轮塔状,共有六层之高,垂着铜铃,塔顶以琉璃瓦铺就,远看时整座塔闪闪发光,近到跟前有叫人忍不住夸赞它的规模之大。
“这里的书你要看便看,一至四楼都可以随便翻阅,但是唯有六楼,你不要上去,五楼的台阶最好踩也别踩。”
负责看管藏书阁的侍书者见鱼阙手里有太和真人的令牌,原本不耐烦的嘴脸变得肃然起敬,还特地多加嘱咐。
“多谢道友。”
得了进入藏书阁的许可,鱼阙转身上楼。
一至四楼的书都是寻常的秘籍剑诀丹方,其中夹杂着些许可能有用的古海国观录。
鱼阙尽力去搜寻,但这些书里,有一大部分和她曾经看过的书是重合的,没什么太大的价值。
唯一有用的,是她尚且不知道的关于蓬莱洲保留的古海国习俗,那些关于龙神的信仰。
这些只言片语,能不能拼出一个有关于古海国遗物的下落,或者是别的什么信息。
*
鱼阙趴在桌子上,手边是借阅来的古籍。
一摞一摞的堆积,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边看边记录,但凡是自己不知道都全部要记录,古海国、龙神埋骨之地的传说,以及蓬莱洲上保留的关于古海国的一切。
更多的还是关于鱼氏那些奇奇怪怪的遗物,那些不知名的法阵,古海国矿石的作用。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招来觊觎?
鱼阙翻阅了很多很多的书籍,甚至借了书回客房看。
在木系灵根仙门的仙林宫草台峰上学习跟自己灵根毫不相干的术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努力。
一连几个时辰都沉浸在古海国往事的鱼阙进入忘我地一个状态,原本就灰蒙蒙不见太阳的天空渐渐的积云,天光变暗,忽然下雨了。
夏季的雨水非常充沛,落在屋顶落在青石路落在阔叶芭蕉上,沙沙啦啦作响,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水珠沿着屋檐织成纱一样的雨幕。
蓬莱洲的雨下得很大,一点不似中洲淅淅沥沥,倒像是龙的怒吼。
被雨声拉回思绪,总算停下来的鱼阙觉着有些累了,想小憩,就这样趴伏在桌子上,闭眼。
被关起来的小蛇吐着信子探出脑袋,看了看伏在桌子上毫无动静的鱼阙,小尾巴有点焦急地甩了甩。
三秒过后它径直落地,化为玄衣蛇瞳的少年,还是那样熟悉的眉眼,懒洋洋却平和的神态。
他坐在少女身旁,支着腮安静地看着她,又拿起鱼阙用灵力复刻誊抄整理的本子看了看,轻轻笑了一下,虎牙尖尖。
卷着水汽凉意的风穿堂而来,吹动垂落的纱幔,吹动他鎏金竹叶纹的衣角。
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幕和翻飞的纱幔里,少年的身影时隐时现,天光浮动。
浅浅睡了一会的鱼阙嗅到了熟悉的兰息,她猛然睁眼,面前却不见梦里少年郎,倒是小蛇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
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盘成一团,身上还盖着树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