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鱼阙是做奇怪之梦和别扭的小姑娘◎
西洲, 乌蒙镇。
通过玉简追踪楚洛笙下落的追萤跟着指引来到这西洲偏远的小城。
自最后一次楚洛笙给她发出消息已有四五日,玉简上的信号也越来越微弱。
她很担心小师弟出了什么事情,紧赶慢赶来到西洲。原以为楚洛笙急召是碰上了大麻烦, 但信号最强的位置居然位于这座小城的酒楼中。
站在楼下向上看去,这栋三层酒楼外观精美豪华, 在这等破败小城里, 修葺得如此华丽的酒楼显然格格不入。
追萤心中不免狐疑。
再说这西洲,周遭因为吃了不知名药物发狂的灵兽越来越多, 感染程度越来越严重, 连空气里都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她启用玉简,再次确认楚洛笙就在这楼中, 才稍稍放下心来, 放出自己的护身罡气,抬腿进入璀花楼。
这座名为璀花楼的酒楼尚在营业, 客人寂寥, 不过确实都是凡人的气息没错。
“劳驾, 请问这儿是有一个叫楚洛笙的修士下榻么?”追萤拦住路过的小二, 十分客气地问。
“您是楚洛笙道长的朋友么?”小二很是惊讶,说道,“既然您是他的朋友,那么近日来欠的银钱请您帮他结一结罢?”
“怎么了?”小二这样表述, 叫追萤没有主意起来,楚洛笙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到底出了什么事?
“嗨呀, 您是不知道, 楚道长替我们乌蒙镇扫**了发狂的灵兽, 但因此受了伤, 叫几个山民背了回来。”
“我们将楚道长安置在酒楼里养着, 这些日子他伤势尚有好转……您知道的吧,咱们是小本生意,总是养着楚道长,不是个办法。”
若是楚洛笙恶战过后受伤,那确实能解释为何他的气息微弱,再者他们也是需要资金盘活酒楼的凡民,尤其还是开在这种偏僻之地。
追萤听了摸出几枚灵石交于小二:“这些估计是够了的,还请店家带我去见楚洛笙。”
小二收了钱,眉开眼笑,领着追萤上楼。
走过的这一段路里,追萤有追问某些关于楚洛笙的细节,小二都能回答上来,一点不错。
追萤来到长廊尽头的红木浮雕门前,小二恭恭敬敬地说这便是楚道长所住的客房,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再吩咐。
“楚洛笙。”追萤敲敲门,“醒了么?”
“师姐?”里面传来的正是楚洛笙极富特色的嗓音,“师姐,是我,楚洛笙。”
听见楚洛笙的声音之后,她这才暂时放下心中疑虑,推门入内。
屋子里没点烛火,黑漆漆的一片,追萤刚想把门带上,嘴里抱怨:“怎么连窗也不开,这黑灯瞎……”
门突然从身后关上。
“师姐?”黑暗里脆生生的少年音叫她。
“师姐,是我,楚洛笙。”
“师姐?”
她愣住。
半秒后意识到这不是楚洛笙,很可能是灵兽应声虫模仿的叫声。这种灵兽可以训练模仿他人语气,相似程度非常高。
追萤瞳孔猛然收缩,下意识召出法器要强行破门离去,不料蛰伏着的黑色魔气就等着她入瓮,突然铺天盖地地漫出,堵住她的去路。
有手执法器宝剑的侍从自魔气里现身,他们以法器将魔气编织成网,压制追萤的法器,拦下御灵而起的她。
借着法器上微弱的亮光,追萤能够勉强看清隐在黑暗里的侍从头上长着骇人的角,赤色双瞳。
头上长角,
这正是魔洲之人的特征。
通常人族修士走了旁门左道,堕化为魔修,只是施法时会双目赤红,煞气环身。
而魔洲真正由魔洲谷底的瘴气与天下魔障滋养出来的修士,额前生角,赤目且眼尾通红,他们天生就是杀戮机器。
自五百年前的魔潮过后,魔洲被天人和道君大能们联手封印,中洲已经很久不曾有真正的魔修出没。
想不到今日在这种小地方,居然窝藏了好些魔修于此,必须得回到仙林宫向掌训长老们禀报此事……不过,如何脱身还是一个问题。
魔修数量不少,而她只有一个人。
见走不成的追萤瞬间祭出封在脊椎里的本命剑,蛇骨鞭垂落在地,散发着骨头的莹白光泽。
好歹是草台峰雪浪道君座下的嫡传弟子,她几个起落便将朝自己扑过来的魔洲小喽啰拦腰斩断。
然而被拦腰斩开的魔洲喽啰化为黑烟,再次变化为人形,站在黑暗里,无论追萤挥刀几次,他们还是一波又一波地扑上来,杀不完。
追萤念咒展开圣蝎防御,巨大的蝎子盘踞在她周身,形成毒化罡风,无论谁接近罡风圈,都会被蝎毒腐蚀。
“不愧是雪浪道君座下弟子,三百年不见,竟然能够成长到这种地步?了不起。”
黑暗里有人缓缓站起来,语气带着欣慰。他朝追萤慢慢靠近,近到跟前时,一盏盏的蓝火灯亮起环绕周身,这才得以窥见此人面容。
此人披发紫衣头角峥嵘,额间有绯色的火炎,男生女相,虽妖冶但眼睛上挑太过,不免有几分刻薄之意。
怀里抱着一只虫形模样的灵兽,口中还在重复脆生生的少年音,实在是诡异。
“你是谁?”
“不认识我了?”
他倒也不恼,桀桀的笑,兰花指捻起一缕发丝把玩:“我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三百年前,在妖洲的水牢里。你那个时候还是个才化形不久的小蛇。”
追萤被这句话惊得道心一乱,退后几步,“你、你是……”
虽然没记起来,但是知晓自己过去的人并不多,追萤也有悲惨的经历,所以能那么爱护同样惨兮兮的师妹。
“记起来了么?”那魔修轻哼一声,“记起来便好,你若是记得我,那肯定也记得它吧?”
一只铃铛落入他的手中,追萤脸色大变,急忙操纵毒蝎去争抢那只铃铛。
“虽不知道你在雪浪道君座下修习得如何,但是,你一定抗拒不了这动听的脆铃,就像犬儿对肉骨头的无法自拔。”
那魔修释放威压震碎追萤的蝎子,摇动铃铛。
虽有师尊化解那些被强加在身的禁咒,可但凡还有一丝丝残余,这该死的铃声还是穿透三重封印,动摇追萤的神魂。
这一动摇,圣蝎防御的威力减弱,魔气趁虚而入,缠上了追萤的手腕。那些手持刀剑的魔族喽啰紧随其后,将她团团围住。
铃声控制的是心智,越摇越叫人觉得心脏绞紧——这本是魔洲用来驯化蛇妖的方法。
追萤发出痛苦的嘶叫,眼中绿光爆射,师尊为她设下的气息隐匿在这一刻被破,她再也藏不住本来的面目,吹弹可破的皮肤寸寸褪去,蛇的鳞甲显现,她的蛇尾在地上乱拍,震碎木质的地板。
蛇痛苦濒死的模样,狰狞却有种别样的美丽。
平时说着自己如何厌烦妖洲那群不入流妖修的草台峰二师姐,真身是条蛇。
她竟然也是妖修。
趁着自己尚有一丝神智,追萤爆发了所学的秘术令自己修为强行提升,体型也随之暴增,试图靠着修为的优势来破开这可恶的网。
可这网会随着她的变化而变化,还会侵蚀修为,你修为越高,吸食得越快。
“不过是从水牢里逃出来的莹蛇,还妄想从本座手里挣脱么?这可是堂主的下赐的法器,你一个只学人族术法的叛徒怎么能挣脱得了?”
头角峥嵘的男子责怪,而后又是一副痴迷的语气:“新的尊主即将归位,作为我等的同类,一同献出血肉神魂,迎接尊主的归来吧。”
他举起被不断蚕食修为的追萤,正要将她裹进法器里带回去,但想到自己立下如此大功回去要受堂主褒奖,忍不住得意。
黑暗里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笑,止住了他的癫狂。
他松开追萤停下来,转头向声源望去。
“什么人?”
屋内两边供奉的极渊之蛇神位雕像慢慢地转头,鎏金石像缓慢挪动发出的刺啦声,在不见光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一双更加纯粹的碧色菱花蛇瞳睁开,如同蛰伏于夜色里的蛇,在等待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刻。
“我啊……”
困住追萤的魔气此刻倒戈,它们扭曲分化为好几条雾蛇,以环尾的方式将饮狂围住,蛇躯形成笼子,将他牢牢地困在内。
能够操纵魔气的如若不是魔洲之人,那必定也是堕魔的魔修……是来抢功劳的么?
饮狂仰脸看了看将自己围住的雾蛇,心生欢喜,高声赞美:“阁下的法力竟能将魔气教习得如此美丽雄健,真是叫我等佩服。”
“能得如此盛赞,也叫在下觉着荣幸。”
一个高束长发身穿玄衣的少年踩着缠绕的魔气现身,只见他白净昳丽,头上并无异物,是实在的普通人族少年。
但他那双盈盈的碧色蛇瞳又叫饮狂兴奋。
这等漂亮的蛇瞳……世间少有,堂主会喜欢的。
“就是不知阁下……潜伏在此处,所为何事?”饮狂问:“阁下也是我魔洲中人罢?”
“我只是单纯路过此地,”少年并未回答后半句,语气不带其他情绪,“发觉令我不快的东西在此作恶,特来看看,果然惹人厌烦的东西作怪。”
还没等饮狂反应过来,六条环尾成笼的魔蛇突然收紧,裹住他,不断挤压剩余空间。
“阁、阁下……?”
饮狂依旧保持着笑容,镇定地问:“师出无名,杀我也得给个理由罢?”
“难道我们此前有什么恩怨么?”
“别瞎想啦,杀你不为我们此前的恩怨,只是少主肯定不愿意鱼阙伤心,所以她可不能死。”蛇瞳少年特意凑到饮狂跟前,抓住他额头上的角,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
“哦,是了,还得让你回去和你们那位大人报个信,好好记住我的模样。”
少年嫌恶地丢开他,“最讨厌吃魔洲之人的心魔啦,勉强咬一口给你个面子罢。”
他虚空一抓,生生将饮狂的神魂抽出来,扼在手中獠牙毕现,咬住他的神魂用力一扯,这个刻薄家伙在嚎叫里昏厥。
蛇瞳少年把神魂随手一扔,转头看还有一口气但估计神志不清的追萤。
“你也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么?确实可怜。”
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看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商量:“别在鱼阙面前乱说话可以吗?”
“我还有事,你要是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追萤自然听不见他说什么,没有动静。
草草施了个法术丢在追萤身上,蛇瞳少年起身,环顾四周,将周围的魔气尽数吸收后,自交织的墨烟里再次隐入黑暗。
楼下被蒙蔽双眼的凡民突然恢复清明,左顾右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麒幽船上等客房配置不错。
该有的设备皆整齐备着。榻上铺着妖洲供应的羊毛毯子,躺起来很舒服,叫人忍不住陷下去好好做个美梦。
鱼阙解下头上团成一团的发髻,乌发披散,在用法术将自己收拾过后,想跟追萤联系,可转念一想昨天才给师姐发过玉简,她说过自己平安。
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于黏人了?
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决定发个玉简告诉师姐今日发生了什么。
……有关晏琼池的还是不要跟师姐说了吧。
在等待师姐回信时,鱼阙趴在榻上,翻出今天在秦垢那里获得的法器暮敲钟仔细查看。
一般来说,钟类的法器的作用是振奋心神,有点类似金灵根弟子的金声玉振,也有承托主人意志,有唤醒迷惘之人使其苦海回头的功能。
不知道这位秦公子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件法器送给鱼氏?
她拿起暮敲钟按照驱动步骤摇晃,可只有白气钻入额头,除了眩晕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也是,这是要送给人家女儿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算起来也是鱼氏的遗物了。鱼阙把玩一会后,又在思考秦垢白日里说的那些话。
虽然好几次有消息明示,这鱼氏的覆灭与内部之人脱不了干系。她这些天也有仔细回想,当初有几位宗亲是最不支持娘亲的。
外祖膝下五个子女,唯有娘亲堪大用,这家主落至在她头上于情于理。但好事之人喜欢攒动是非,挑唆其他的兄弟姐妹与娘亲争斗,像是苍蝇盯着生肉,迟早要将其据为己有。
虽然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可也知道一些宗亲对娘亲的不满。
但到底是谁有如此大的仇怨,使他不惜背叛鱼氏,祸水东引,将魔洲引入宗门,杀人夺宝……
害死如此之多的同门宗亲,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
再者,被关在月夜境里的怪鱼,为何辗转流落到了蓬莱洲……是了,师尊又是怎么知道?
鱼阙回想晏琼池眼里的深意,料定这个家伙肯定是知道点什么的。
一别二十年,除了顽劣起来和从前一样混账,他变得越来越……陌生?
想起来那个幻境,雨夜里的拥抱,还有十指相扣的温度……鱼阙有些窘窘地将脸埋进被子里,这个动作有些大,不慎将一旁的芥子袋打落。
装着四旋悟金丹的盒子也顺势咕噜噜地滚落在地,像是有意提醒她,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东西在。
自从从霁水道观出来后,她便犹豫着要不要吃了这丹药,突破神魂的禁锢到达金丹境界。
金丹修士和结丹修士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可以说成为金丹修士,那她便是实实在在的一名独立驰骋六洲的修士了……毕竟不需要藏匿山林的灵兽精怪等级都很高。
再者,如果她还要进阴路,金丹修为能够做的事情很多,叠加阴城杂术的妙用,不用再担心像之前那样仓皇逃窜。
不过,鱼阙想起霁水真人的眼神,总是觉得怪异,她的神态简直就是钩夫人的翻版。
似笑非笑,眼中藏着要人命的算计,再者,能和钩夫人扯上关系的人,绝对不简单。
钩夫人虽然不是正经的七脉出身,但是拜的也是玉金山老祖,修习天地一脉法术,自有玄妙功法护佑,一百年前修为接近分神后期,再寻机缘,修炼到渡劫乃至大乘,不过也是时间问题。
这样厉害的修士,却一心研究邪术。
她疯魔到……想起啸月往事的鱼阙垂下睫毛,收了四旋悟金丹,挑开被子钻进去。
被子绒绒,她的脑袋也茸茸。
罢了,总之恶人已死,还总是恐惧她做什么呢?不如早些入睡,明日想想如何炼制九蟾丹才是。
鱼阙入睡速度一向很快,自然没有看见放在桌子上的暮敲钟被气旋托起,散发着金色微光。
但浮起的状态只维持一瞬,没等来接手的主人,又径直落回盒子里,发出“铮”地脆响。
脆响随着微凉的海风吹入梦境。
睁眼又是站在日光下的鱼阙身穿白地绣金对襟长衫,下配素白绣缠枝莲纹百褶裙,披发戴凌霜花,眼角两抹殷红凌厉如刀,正是在烛玉京时候颂祝魇阴神君时候的盛装打扮。
自从无边夜色莫名被撕开之后,困扰自己的噩梦全然消失,悲声哀嚎全然不见,曾经令她困扰的梦居然也成为了暂时躲避的一方净土。
她被热闹盛开着的绣球花簇拥着,有穿着天青色长裙的小精怪自两边的花丛里现身,彩带飘飘,环佩叮当。
它们笑嘻嘻地拉起鱼阙的衣角,固执地要带着她去往什么地方。
鱼阙跟着它们慢慢地走。这片原本无边际的花海渐渐变幻为青竹。
不好的回忆漫上心间,她下意识要躲避,但小花妖们不肯让她走,还是拽着她往竹林深处走。
竹林弯弯绕绕,几重柳暗花明过后,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青竹深处修有一小庐,屋前养着鱼阙喜欢的绣球花,花儿们圆滚滚的开着。小庐后有一汪清池,池中养着几尾模样可爱的鱼,鱼儿们也被喂得圆滚滚。
在庐后的木廊上摆着懒懒散散地斜卧着一个只穿着轻薄春衫的青年,他的长发落入水中,被顽皮的鱼儿啃咬。
一只同样懒散的黑猫团成一团,趴卧在侧。
鱼阙站在他身边,凝视他和晏琼池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她有些惊奇,这便是他长得后的模样么……
变化不大,依旧是昳丽如靡艳魔花,小憩时候又好似乖乖的大白狐狸,只不过五官成熟了些。
阳光穿透随风摇曳的青竹,随着徐徐落下的竹叶斑驳地落在他上身,好似也能穿透他的单薄春衫。
鱼阙突然好奇,他脖颈靠近锁骨处是否点着一粒小痣,便悄悄弯腰去看。
还没等她看清楚,这人便醒了。
他睁开眼,也许是睡意未消,睡凤眼里带着含含糊糊。
见来人是鱼阙,他伸手就要抓住她,和在韶华楼里,她因为不安伸手寻他被扣住一致。
他的手很漂亮,白玉似的,皮肤下隐约能看清楚血管,匀称且骨节分明。
“阙儿。”
被手心传来的温度烫到了的鱼阙猛然自睡梦里睁开眼,头发乱糟糟,像毛茸茸的小狗。
她抓着被子懵了好一会,才从震撼里回神。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海浪的涛声,偶尔会有鱼跳出水面又落入海中。
“扑腾”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回**。
——与此同时,隔壁客房。
斜靠在榻上、长发铺散的晏琼池通过蛇瞳监视夜色下伺机而动的潮虫。
有拖曳长尾的鸟抱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暗红色光团进屋,将其放置在他手边。
这些全是怨念极重的心魔与噩梦。
他张开森森尖牙,仰头吞噬怨念,又操纵着极渊之蛇的人骸震慑不知好歹的家伙。
惹人生厌的家伙们太多了。
妖洲、风家、晏氏……魔洲,太多了。
蛇瞳少年在他的操控下,戾气满满,黑色的墨烟环绕在他身边,像是伺机而动的蛇。
*
从未做过如此奇怪之梦的鱼阙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再次入睡。
只不过那青竹小庐消失不见,留给她的是其他更加绚丽的花和其他美丽的事物。
或许是这些天太过疲惫的缘故,她破天荒地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错过了研究如何炼制丹药的日程,有些懊悔。
起来时有些昏昏沉沉的,吃了几颗清心丸才勉强将不适感压下去。
她穿上衣服,打算出门去透透气。
麒幽船是靠着巨大灵力托在海面之上,所以不会有因为船体摇晃而产生的眩晕。
落日半卡在海平面上,大得有些吓人,但也叫人产生一种金乌近在眼前手可摘的错觉。
鱼阙吹着凉快的海风,散步至转角处,远远地看见有一白衣少年和米色裙装的少女站在船舷边上聊天。
二人隔着两个人的站位。
少女似乎有些瑟缩,但还是顶着怯意鼓起勇气和少年对话,颇有大胆求爱的姑娘的意思。
少年笑,但手上不停动作,像是在好兴致地投喂海里鱼。
确实在喂鱼,日落时分海面会出现有奇异的鱼群出现,它们能够短暂地跃出海面滑行,鳞甲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格外漂亮。
比起那少女的话,他更愿意将注意力放在喂鱼这件事上。
两人的对话至维持了一会,米色裙装的少女气呼呼的走了。
鱼阙目光追着离去的白珊看,又转头去看晏琼池,想了想,觉得自己是该离开的。
但想起来昨日那个奇怪的梦,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别扭。
这是什么感觉?
也许觉得无趣了,晏琼池干脆把剩余的饵料都抛洒入海,引得鱼群争夺。
他将手支在船舷上,眺望远方,夕阳为他染上暖色绒绒的光晕,狂风猎猎,突然把他发带吹开了,绸缎光泽的长发披散。
似乎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着自己,又轻轻歪头看向鱼阙的方向,眸子在夕阳暖光和浮光跃金的海面上更显潋滟。
被吹落的发带顺着风落到鱼阙跟前,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
有海鸟扑棱棱自他身后的天空飞过——
鱼阙突然想起来,晏琼池曾经带着她爬上过晏氏最大商船,他们挤在一起看过日落。
这个自小没什么朋友的小孩好像对自己这个从阴路上捉来的孤女很是照顾。
为什么呢?
她不太明白,只记得自己很没出息地在船上迎着微咸的海风泪珠簌簌——来到晏氏后她一直隐忍坚强,为数不多的眼泪,只有他见过。
“你好啊,鱼道友。”
晏琼池将披散的长发别至耳后,语气温柔地向她打招呼,明显是带着笑意的。
“……你在做什么?”
鱼阙近前去,为了避开他身上的兰息和掩饰不自然也跟他隔了两个站位。
“喂鱼。”
他朝她递一把鱼饵,“一起来点么?”
“喂鱼做什么?”
“这种豚鱼一出生就要拼命想着长大,产卵不过五日后会死,喂点饵料叫它们不至于葬身蛟龙腹中时都不曾短暂活过。”
这倒是仁慈的做派。
他视线转过来看鱼阙,微微皱眉:“鱼道友的脸是怎么了?”
怎么红得如此别扭,和平时薄薄的一层绯色不一样。
像是生病那般不自然。
“没事,只不过是睡得有些久。”鱼阙把发带递给他,“把头发扎起来罢。”
晏琼池这长发披散的模样……确实好看。
有种叫人挪不开视线的温柔。
发带仿佛有自我意识将少年的长发扎起。
鱼阙从他手中接过饵料,随着他无差别地投喂。豚鱼会蹦出海面起来接住,像是小海豹。
怪不得他会喜欢逗它们玩。
“方才白道友找我说了些话。”
他看了好一会这些鱼群,才慢悠悠地问,“你觉着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可以。”她回答,“白师妹已经拜入为草台峰,人不错的。”
“是吗,你倒是对她的评价挺高,不过这样一个怀着明确目的人靠近你,你真的全然不设防么?”他轻笑,“为什么不防备她?”
“白师妹,”鱼阙终于说出来了这些天观察的结果,“我本想着若是她再有不对,便将她诛杀,但她没有在做坏事,也并无其他念头。”
白珊确实没有不该有的念头,为人真诚可爱,不是恶人。
但她好像一直致力于阻挠晏琼池……这是为什么?
“你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在于她没有在你面前展露本性?”
人性之复杂,犹如碧色湖水,不试探不知深浅。晏琼池不高兴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
真正的原因鱼阙并不想说,选择闭口不言。
又是久久的沉默。
这样的气氛真叫人觉得心烦。
“既然你愿意维护她,那就算啦。”
晏琼池叹气,又轻轻补了一句:“原本她不会再有活路的。”
“……嗯。”
他敏锐的察觉到鱼阙不是很好心情,但貌似不是为了白珊,眉眼间有点别扭,但故作平静。
一向喜欢玩弄人心的晏琼池,这个时候倒是像个青涩的小少年拈花揣测女孩心思,拿捏不透。
两人全程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就是安静地喂鱼消遣。豚鱼鳞甲折射的阳光闪闪亮亮,然而在落日之后,产完卵的它们会被海底下更凶残的精怪大鱼吞噬。
海底也严格的遵守弱肉强食,与陆地的规则惊人的相似。
喂完,心中有点别扭的鱼阙向他道了一句晚安,转身要回自己的客房。
天色不早,她还得研究九蟾丹的炼制步骤。
“女孩的心,真的好难懂呢。”
盘在少年脖颈间默默围观的小蛇项圈终于说话,它还是忍不住为这两家伙捏一把汗。
怎么突然好好的又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能不能清醒一点,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吗?
大家得好好沟通才有光明的未来不是?
“小姑娘长大了,总要远去的。”
黑蛇叹气。
晏琼池撑着腮看她离去,又看了看那群不知疲倦求爱的豚鱼,继续眺望远方。
二十年光阴,生分也不是怪事,而且看鱼阙的眼神,她是有些醋醋的别扭吧?
它一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少主没理由看不出来,正想叹一口气,却看见他投过来茫然的眼神。
虽然麒幽船不沾海面,但是看见了海,白珊还是下意识地晕船。
她觉着老待在房间里不是个事,于是打算到处转悠。
事实证明,有反派在的地方是不能够随便瞎晃的。
她这么一转角,诶,就遇见了一直盯着海下看的晏琼池。他兴致很好地往海下抛洒什么东西,引得鱼群争抢。
俗话说,反派对什么事情开始兴致勃勃或者盯着某物沉思,必定是要咕噜噜冒坏水。
想起来剧情的白珊顿生不妙,转身刚想走,但是突然被系统的任务扭转回头:
【“见鬼啦,鱼阙不在,我怎么敢靠近他啊?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发布这个该死的任务?”
“你不是想撮合这两人么?上啊,这就是最好的时候!鱼阙快过来了冲冲冲!”
“你——我要是死了,就是被你害死的,什么破系统,你让我制造什么什么?什么叫制造误会?”
“你这样,然后那样,不就好了吗?完成任务有积分奖励哦。”】
系统任务不容抗拒,况且她和系统重新修订了契约——那就是为不开窍的鱼阙和恶毒大反派牵线搭桥。
嗨呀……难搞。
左问右问,问不出鱼阙对晏琼池的看法,反倒叫她以为自己喜欢他……至于晏琼池,略有揣测,可是他真的好凶,不敢靠近。
白珊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到了全神贯注喂鱼的晏琼池身边,但不敢太近,只得狗狗怂怂地问:
“你好啊,晏道友,在看什么呢?”
“在看海面之下藏着多少个枉死的冤魂。”少年语气淡淡。
“晏道友真是神通广大,这也能看见么?”白珊硬接茬,“啊,就是那个……”
“不知白道友为何要随着黎道友和风道友去往蓬莱洲?”晏琼池打断她的话。
“呃……黎道友要去蓬莱洲求药,我正好也要入世修行,所以就……”
“是吗?这倒是个好借口,”晏琼池带着几分心不在焉,“但这回不该说又是梦境使然么?”
“哈哈,梦境哪会有次次都准啊,我这次是真的要入世修行。”白珊鼓起勇气瞎扯,说了些白烂话。
“白道友,我觉着你不适合上船。”
他安静地听,还是在抛玩鱼饵,末了轻轻地回一句,“你此前并未有灵根的迹象,现在已经有练气修为,应该是近期才‘偶然’获得的灵根?”
“啊?”白珊被他这么一问问愣了。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去往困龙峡的修士至少要结丹才不会被其中的蜃精迷惑。到时候落水,身死海下,不是平白做了枉死的冤魂么?”
晏琼池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睡凤眼里含着笑意,但并不温和,阴恻恻的像是吃人的精怪,好似在他眼里,她已经是浮尸一具。
白珊一僵,连忙打哈哈找借口溜了。
真可怕啊……这反派。
理智的神经病,比很屑的病娇还可怕。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反正她不想知道。
*
经过三天的缓慢行驶,麒幽船即将脱离漩海进入困龙峡。
起了大早的鱼阙站在甲板上眺望前方,只见天海衔接处隐隐有高楼矗立,在一片淡金中,显得格外辉煌。
那就是传闻由蜃精和恶蛟把守的困龙峡幻境,据说有魔洲之乱过后唯一一只千年蜃精镇守,因此幻境里险象重生。
掌舵的船家不仅要非常熟悉海图,还要聚力不受幻境的影响,精准操控麒幽船的航路航向,确保不会惊动幻境里的恶蛟。
当然还要专门的修士激发维持麒幽船运转的核心,若是核心,那么麒幽船很可能会落入水中。
一旦惊动水面,船就很可能会被海中恶蛟攻击。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
青鸾阙的弟子们此刻也挤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蜃楼神情肃穆,有呼啸的水龙随船而行,龙啸一声盖过一声——他们这是在比谁的术法更能翻江搅海,最先打中蜃楼之门。
这群疯子又开始玩起来了。
他们总是喜欢胡来……左右看看,不见晏琼池混迹其中。
鱼阙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下意识地挪开步子,但又怕自己会被卷入他们的狂欢里,索性溜达到了一层船舱内。
毕竟是麒幽船,普通客房也不差。
路过聚堂时,她不经意见听见有两个修士在低声说话。
“何道友啊,你这内伤必须要温养的,短时间内不可再催动灵力,不然神魂崩溃可不好收场。”
有一草灰色布衫袍服的青年坐在共用的堂下,为他人治疗,精纯的木系灵力浮动。
“我且为你温养神魂罢?”青年温和地问道。
“有劳崔道友了。”
只见草色袍服的青年运起灵力,将其灌入面前伤者体内,灵压波动,并无不妥。
温养神魂……?
鱼阙觉着很新奇,温养神魂的办法有很多种,可是直接用自己的灵力灌入温养他人神魂的办法也可行么?
让他人入侵自己的神魂,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假若有意夺舍,那岂不是跑不掉了么?
这种好比双刃剑的术法……那不就是邪法?
“那位道友为何一直盯着你?”被温养神魂的修士问,“你过会也去问问呗?”
青年闭目不语,专心为修士疗伤。
鱼阙观察了他们足足又一个时辰,温养神魂的治疗这才结束,青年清秀温润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
“你好啊,这位道友,”他抽出麻织汗巾擦脸,笑着同鱼阙说话,“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可以替你看看的。”
“多谢,不必了。”这样温和的人,鱼阙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她说:“你拜在哪宗门派下?”
这人是木灵根,又会治疗术,但身上穿着弟子服不是仙林宫十二峰头的任意一款。
不是七脉弟子。
“我拜在仙林宫座下开设的三大宗门之一的栖闻宗,”他有些羞涩,“我的木灵根略微有缺陷,炼丹的天赋不大高。”
鱼阙点点头,问:“你这温养神魂的治疗手段,是从栖闻宗那里学来的么?”
“不是,”他如实告知,“我娘亲教我的。她出身药王谷,药王谷里有许多温养神魂的方法,何道友今日不适,我且没有其他辅助手段,只能注入自己的灵力浇灌温养。”
药王谷,比仙林宫更加纯粹的救病宗门,只研究救人和杀人,不过不愿参与中洲的纷争,早已经隐世。
今日突然听到它的消息,鱼阙好奇起来。
“啊,是了,我叫崔茗,不知道道友叫什么呢?”
“鱼阙。”
鱼阙问:“我有些问题可以请教你么?”
“自然。”
两人坐下来就着神魂的问题展开一番交谈,但大多时候是鱼阙问,崔茗回答。
崔茗对待一切都很有耐心,温和得像是个邻家兄长。
不得不说,鱼阙对这样气质的大哥哥很有好感,让她想起了曾经也是这般温和的……晏琼渊。
她有一瞬间的沉思。
“怎么了?”崔茗看出她的不对劲,问。
“没事。”
船家放出传音鸾鸟报信,告诉大家要回到自己的客房内,麒幽船即将通过蜃楼之门,进入蜃精幻境。
蜃楼之门开始,便是危险重重的幻境,整条船要铺开防御罩,进入戒备状态。
“那么,还请鱼道友也请尽快回到客房内,切莫受了影响才是。”崔茗一面收拾自己的法器,一面同她温声说话。
鱼阙点点头,道一句,“崔道友也请小心。”
崔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小小的脸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