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你认识我爹(1 / 1)

飞羽及地化成土 平芜 2241 字 10个月前

苗折惊讶地抬头:“你认识我爹?”

柯心里却是一跳,苗叔是以前偶尔到古水涟身边来的让他一直以为是佣人的人,有着一切管家应该有的风度,柔和,甚至是慈祥。

苗折却低了头:“他死了,不过,死了很久了,是鬼原杀的。”

苗折的情绪明显不高,及轻声问道:“既然车子里面的那位是莉莉安很重要的人,那想必是会留在溯城,你现在只有一个人,也留下吧?”

苗折抬眼道:“不要,我要去看看这片大陆,以前古水大人说过的地方,我都想要去看一看,之前拖着这么个病秧子也走不了,现在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

及从腰间递出一块牌子:“那这个给你吧,血族的地界上通过也方便些。”

苗折毫不客气地递过去:“好啊,我就收下了。反正我特地走这一趟,就当辛苦费好了。”真这么说着,却发现及从腰间取出了一条银质的额环:“那个是报酬的话,这个就当是礼物吧,呆在额前的。这样就不用每天带着那么大的斗笠了。”

苗折愣住,虽说面子上大大咧咧不甚在意的样子,然而女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自己的长相?只是没想到这么细微的地方居然被注意到,一时赧然,一把抓过去:“我才没有想要挡住呢。”说完自己也觉得欲盖弥彰,脸更红,抽出刀来,一把砍断六蹄兽后面连着车厢的绳索:“我走啦,这家伙就留给你们了!”

柯怔怔地看着突然笑了:“怪不得涟姨要她把东西交给你而不是给我,恐怕是想要她见一见你。也幸亏得你在,不然那孩子也不至于能够这么洒脱地离开。”随即又担心道,“虽说她灵力是不错,不过一直跟在涟姨身边,没有应付过各种世态,这样一个人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及别别嘴,道:“没关系的,那个额环里面刻了一个定位法阵,要是出事了很快就能找到。而且我刚才出来之前让葛加尔去取额环的时候就吩咐下去,让在各地养着的暗士看到这个额环多关照。”

柯亲昵地环抱住及:“真可靠啊,夫人。”

及的脸立刻红了,争辩道:“我只是看她是个小孩子嘛。”

柯笑道:“喜欢小孩子?我们生一个吧。”

及……很多年以后,她还会想起当年那个女子把额环给她的那一刻。在她过去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跟在古水涟身边。她的父亲中年得女,自是非常疼爱,然而鬼原发现这个婴儿天赋异禀,想要过去做成人形兵器。她的父亲拼死抵抗,最终命丧当场。那个时候,古水涟的突然出现让她得以生存下去。后来长大了一点,她才知道,那件事情恰如*,让古水涟和鬼原之间的矛盾最终爆发。

古水涟名义上是猎人一族的“母亲”,收养了族里大量的孩子,然而自始至终跟在她身边的只有自己一个,因而,她一直骄傲而自私觉得,只有自己才真正意义上是古水涟的孩子。她被转为人类之后,昏迷了近一年才醒过来,醒来的瞬间看见古水涟坐在身边,顿时觉得无比安心。母性,并没有丢掉自己。

在后来,她的母亲就那么消失了。古水涟在消失之前身体就已经很是虚弱了,只不过凭着安里瓦斯的术式硬是吊着一口气。连续为两个人削掉猎人的部分,其间又凭着一口气一击杀死鬼原,纵然是如同她这样,最后也耗尽了一切。到最后的最后,古水涟死的时候,她甚至有解脱的感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古水涟本人。她其实知道,她的母亲早已经不想活了。

明兰逸其那个时候还没有醒,她按照古水涟留下的药方给他服药,半年后看到他醒过来。然而他在转化之前就深受近乎致命的重伤,迟迟要靠着那样的药吊命,她看着明兰逸其无比烦躁地想起古水涟来,她知道自己在迁怒,可是就是抑制不住地冲着明兰逸其发火,最开始只是讥讽两句,问他既然在柯身边待过又为什么有脸受着古水涟的恩惠而活,到后来,根本就是没有意识地怒骂,纯粹的情绪发泄。

明兰逸其就只是那么看着她,也并不说话,眸子澄澈明净,没有任何情绪。到最后,她骂累了,没有力气地蹲在地上哭,明兰逸其也就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愤怒,眼里有莫名的情绪流转。再后来,她发现,对方透过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再后来的后来,她才听到明兰逸其第一次开口:“当初,她第一次知道,是我带人灭了鬼术师一族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给他灌下去最后一贴药之后,她遵照古水涟的吩咐去了,溯城,柯少爷所在的溯城。古水涟要她去见柯的妻子。她冷冷地想着柯当初与那位安里瓦斯亲昵的样子,冷笑着想要出言讥讽,到最后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坍塌。那个时候,她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个女人会在她那么放肆的挑衅之后,立刻让别人去取额环。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相信自己了?究竟是什么,让她相信自己?

很多年之后想起来,她还是自认做不到,在那种情况下,注意到对方的细节,并且不计前嫌地关照她。她自认没有那样的气度。她在外游历了十余年,最后也知道,那个额环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方便,那个会浅浅地笑的女子有给了她多大的照顾。要说不感动,怎么可能。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究竟为什么,古水涟要她去溯城,要她去见这个女子。古水涟终究是把这一切统统都算了进去,到最后,还是帮她把后路全部都铺好了。

终其一生,苗折没有再去过溯城,她一路看着战争留下的或许要上百年才能完全消弭的巨大伤痛,最后在路上遇到一位快要死去的母亲向她托付年幼的婴儿,孩子的父亲早已死在战争中,母亲也已经油尽灯枯。她收留了这个孩子,给他取名叫苗扬。

苗扬长大的速度比人类还要快,事实上,他的生命也要短暂地多。她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她才发现,苗扬是混血的孩子,他身体里有一部分女树一族的血脉,恐怕是来源于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早已油尽灯枯却是因为怀上了这个孩子,才得以拖了四年性命。怀孕四年而生下他,恐怕孩子的父亲,是血族的战士。

女树一族,朝生暮死在一天之内长大衰老死去,血族却是著名的长寿。这个孩子,最后,她也没能救得了他。第五个月,苗扬便已经垂垂老矣,这个喊她母亲的老人就这么去了。再后来,她在这片土地上遇到了很多孤儿或是遗腹子。从苗扬去世之后,她便开始收留这些孩子,这些——战争遗孤。

她抚养的孩子,有的迅速长大成人,有的成长缓慢,数十年也还是孩子的样子,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样子,吃着不同的东西,叫着她母亲。而这些孩子,在一起嬉笑打闹的时候,宛然有些错觉,就仿佛,种族之分,性命之隔,都不存在了一样。有很多时候,她在想,这种感觉,就仿佛古水涟还活着,还活在她身体里某一个部分,看着这些孩子,天真地喊着,母亲。

但她头发斑白,皱纹也已经爬满曾经年轻骄傲的面容的时候,她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她知道那是谁,精灵族的大魔法使,漠冬。漠冬沉默地看着那一群孩子在一起玩闹,眼睛里仿佛映着很多年前的什么,最后才笑道:“种族之别,在这里就好像真的能够消弭一样。”漠冬年轻的容颜上慢慢地浮现起怀念的神色,然而却云淡风轻。

“你走后,我会照顾这些孩子的。我现在终于空下来了,也不再是沉与了。”

苗折微微地笑着,阖上眼。古水大人,您能看见吗?这明媚阳光之下,孩子们的笑靥?那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秋风卷着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在地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层。

唐逸身体本就不好,过了不过三十余年就先莉莉安而去了,他们并没有孩子,莉莉安在那个夜里,只身离开了溯城,至今也没有回来,不是没有想过去找,最后也还是觉得让她一个人散散心也好。葛加尔成家之后也搬出去了,偌大的城楼愈发显得萧索起来。其实他清楚,就人类而言的生命对血族而言过于短暂,远远无法称得上长久。这样的提前离开,也不过是相见不如怀念而已。

这么想来,自葛加尔成婚离开过去了多少年呢?三十年,还是四十年?柯抬头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树荫里玩泥巴的两个孩子,看上去都不大的样子,然而相比于人类,恐怕已经是中年人的年纪了。昨天就开始的城主会议到现在还没有结束,及还有宜和池还没能出来,看来是关于通商的事情,柯微微低下头,继续看书。

书是一本人文风物志,写得并不有趣,相反,平淡地令人几乎是厌烦,柯并不在仔细看,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地方,他都曾经在年少的时候一寸一寸走过,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让他回忆起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人,还有那些年少的时光的契机罢了。约莫十年之前,莉莉安来信告诉他言枫七因为誓言而留在在冰原的地底城里,柯带着自己的儿子法其叶,随简去了那里看望她。

他告诉言枫七,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若是可以,他愿意帮她解除那个誓言。言枫七抱着胖的跟团子一样的随简,笑得无比璀璨:“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柯无比抑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着自己小时候尚且还算苗条的体型,住了嘴。最后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去参观了言枫七的小店,地底城人流不多,并不是一个生意非常好的铺子,小小的铸铁炉放在中间,周围墙上挂着一连串的武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其实是铸剑师的?”言枫七稍稍偏头问道。柯想了想,才道:“我记得是又一次,我弄断了母亲一柄剑,又不敢告诉她,就想偷偷找一柄补上。结果误打误撞,找到你的暗室。”

言枫七“扑哧”笑了,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柯心里有些不明白,又恍然有些明白。

“这孩子,姓法其叶的话,就不打算让他当储君了?”言枫七抱着随简,轻轻地拍着哄他入睡。

“确实是打算让下一个孩子来继承。随简的性子,太柔弱了。”柯皱眉轻声道,“不知道是像谁?”

“及的父亲就不强势,逍遥也不算坚强。”言枫七努嘴道,“这孩子的佩剑,我来做吧,想来大陆上,也不会有几个人手艺比我更好了。”

“那就谢谢七婆婆您了。”柯笑道,头上就被弹了一下。

“婆婆?我看上去那么老?叫姐姐!”

柯抬头看向外面,两个孩子已经玩累了相继跑了进来。

“父亲!”

“舅舅!”

两声同时响起,柯合上手里的书,抬头浅浅地笑:“玩累了?歇一会吧。要喝水吗?”

小一点的是女孩子,是宜的女儿随宁,生得很是小巧的样子,还只有人类七八岁的样子,满手是土地拉住柯的衣摆:“今天跟哥哥去茶馆玩,听到别人说安里瓦斯的事情。”

“安里瓦斯?”柯眉头一挑,“说了什么呢?”

“说她是血族的英雄!”随简插嘴道,“父亲认识她吗?就是最后那位安里瓦斯。”

“最后的安里瓦斯,是落羽么?要说认识……”柯伸手抱起吊在他衣摆上玩的随宁,看向随简,“还是你母亲更加熟识才对。她跟那位安里瓦斯一起生活过十多年。我的话,跟她有过数面之缘吧。我记得她是一个很瘦弱的女孩,脸上有烧伤的痕迹,不过听及说过,那应该是相遗封印才对,她最后牺牲了自己才结束了那样旷日持久的战争,确实是位英雄呢。”柯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不过我记得什么时候曾经听她说起过,她说过自己的愿望是,由自己来决定自己失去生命的方式,这样,也算是让她得偿所愿了。”

柯说完,想要像平时一样微微笑起,却发现随简和随宁看他的表情很是惊慌。

“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柯奇怪地问道。

随宁不说话,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随简犹豫地道:“父亲您,您为什么哭了?”

柯惊讶地伸手擦过脸颊,确是满手泪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欸?”柯疑惑地抬起头,窗外,秋风正好。再也没有安里瓦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