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茫然地抬头,脸色不正常地潮红着,身上有淡淡的黑气覆盖,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出那样的黑气还在不断地变厚,几乎把落羽包裹了进去,而黑气甚至还在有规律地流动,慢慢地在摄魂之石、鬼界之石以及黑魔剑当中反复循环。
“这里,亮……”落羽小声呢喃着回答。
“啊?”逍遥子奇怪地看向落羽,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要怎么做……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可以……明明我就没有办法拿到黑暗之物……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可以……”落羽的眼中渐渐也被那黑气侵染,
开始变黑,她已经几乎不认得人了,只是下意识地拉住面前衣袍的下摆,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告诉我,我要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怎么做?”逍遥子的嘴角抽了抽,努力想要抽回自己的袍子,然而落羽抓得实在是很紧,不幸失败了。
“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现在到底能够做什么啊!”落羽眼神空洞,完全不管不顾地拼命扯着逍遥子的外袍。
逍遥子又努力扯了扯自己的外袍,然而还是没能扯出来,只得认命般地低下了头,顺手把垂在额前的苍苍白发顺到耳后,长叹一声,低头看向落羽:“您现在能够做到什么,难道不是只有您才知道么?毕竟,您是现在唯一的安里瓦斯啊。”
落羽一惊,猛地从茫然的状态中清醒了不少,怔怔有些痴傻地看向逍遥子苍老的面容。那张老迈却又隐隐有着出尘意味的脸上,终于隐起了玩闹的神情,有几分悲悯的样子。
落羽突然想起最初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他狼狈逃窜的原因,他说,他算出小云会有“红颜劫”
数年之后的今天,小云爱上并非同一种族的漠冬,为之痛苦乃至最后为他而死,不正应了逍遥子当初所说的“红颜劫”么!落羽惊骇地看向那个一直宛如跳梁小丑般为人所轻视的老头,突然发现,那一切,只是自己没有留意到。落羽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您为什么会知道……”
逍遥子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落羽尚且年轻而如同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的表情,稍稍眯起眼睛,厉声道:“纵然是不知道该做什么,难不成就甘心让这三样魔物侵蚀自己的心智!”
落羽悚然一惊,直到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迟迟说不出来。黑气在这一瞬间消散开去,落羽的神智终于完全回来,这才陡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自漠冬说过那一席话转身离开之后,自己站在原地慢慢地想着这一切,遵从本心吗?自己的本心又是什么呢?茫然和不知何为的困惑不知何时起让她思绪陷入混乱,黑暗又是在何时侵扰了这一切思绪呢?
逍遥子俯身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叹息般说道:“路一直在你脚下,无论怎么走都是你的意愿,从来就没有人能左右你的意愿,一直都是你的本心不是么?况且,你若是想要做,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做不到?”
落羽没有回答,眼神确是渐渐清明起来,她看向逍遥子良久,才出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逍遥子雪白的长眉稍稍上扬,苍老的声音慢慢恢复了戏谑的样子:“你不知道么,我是个算命的。”
落羽知道他终究是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也不多说什么,起身道过谢,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惊讶地看见依音端着一个沉木茶盘,像是等候已久,此时见她出来,向她微微点头致意,便拖着茶盘走了进去。落羽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独自弯腰致意,然后转过身,向着外面走去。走向遗失的命运的终途。
依音慢慢地把茶盘放到桌子上,动作缓慢而尊敬地取下两杯有些温了的茶水,放在桌子两侧,然后顾自逍遥子对面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水:“父亲,真是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喝茶了。”
逍遥子的脸色有些黯淡,慢慢地喝茶,也不说话。
“我还在想,你究竟能坚持对落羽不管不顾到什么时候,是不是真的能放手到最后,原来最后还是不能。”依音声音里有一些尖锐的东西,逍遥子却宛如没有听出来一般,静默地回答:
“是啊,我也以为,我真的可以当莫亚这个人已经死去,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做不到。本来已经不想管了,到最后,还是疼惜那个孩子。”
依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默然喝茶。
“音儿,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回心转意,我没有办法劝回你打算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后的打算。然而我还是想要再问一句,你真的不在乎及吗?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如此多的亲人?”
依音的指甲慢慢陷进肉里,仿佛在逼自己做什么:“我……没有办法……从哥哥死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已经死了,只不过差个形式而已。若是您担心,不妨回来帮助及好了。”
逍遥子放下茶杯:“你知道那不可能,一个已经死去十余年的人,要如何回来主事?就是今天这样插手这件事情,就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我当初给这个孩子取名字,却是已经知道这个孩子性情最是豁达。所以叫她‘及’,及者,‘达’而已。声儿过于优柔寡断而受伤害甚重一直想要逃避,你又过于刚硬,因而极易断绝心思,把自己逼上绝地。柔极易废,刚极易折,恰恰是我的两个孩子的一生。我确是希望及这孩子能够真正通透,能够平稳地过一辈子。然而最后,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以一颗怎样的心来过这一辈子,这样满目疮痍的一辈子。”
依音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当初诈死离开的时候,逍遥子尚且还是青年的样子,不过区区二十余年,居然就苍老到这个程度,几乎让她认不出来。她曾经恨过他无情,恨他在一切发生之后一走了之留下这一切给她和哥哥来面对。然而看到如今的光景却又是一时迷惘。若不是心中伤痛到极致,如何至于苍老如斯?然而若是有情,为何又那样决然地抛下一切?当初的事情究竟最重地伤到了谁?
“你知道对于一个预言者而言,最痛苦的是什么么?音儿?”逍遥子突然发问,依音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逍遥子。
“对我而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我能够预见这一切的悲剧,却无论我试图做什么,却没始终不能改变那样的结局。”
依音一时悲恻,说不出话,最后才轻声道:“可是现在黑暗之物不在落羽身边,纵然她想要尝试,恐怕也不过是白费了性命。这么说我们应该尽快救柯回来才对。”
逍遥子笑了一声才道:“黑暗之物果真不在落羽身上?”见依音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才继续补充道,“亦或者说,黑暗之物果真不能移到落羽身上?”
依音悚然,顿时明白逍遥子的打算。现在封印黑暗之物的相遗封印是依声布下的,不可能完全转移给柯,那黑暗之物本就有可能相当于是共同封印在他们两人身上。“可是……父亲,纵然如此,又怎么能肯定黑暗之物会愿意偏向落羽这一边……”
“你当真以为,黑暗之物这个唯一的生命体,跟那几块没有思想的石头一样么?”逍遥子语调稍稍上扬,“黑暗之物,有生命,有灵智,甚至有感情,它也会去爱,会有自己的愿望。因此,所以,最后将会是又它自己来决定依靠哪边。而安里瓦斯对四大魔物的天成的吸引,不是秘密吧?”
依音一惊而起,没想到能听到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脸上表情变了几遍才终于平静下来,最后又归于那种稍稍的哀伤:“是么……父亲,我还想为及最后求个预言。”
逍遥子微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柯他,最后并没有死,起码是保住了命。”
“是么。”依音像是稍微轻松了一些,“在现在这个时候,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茶,渐渐地凉了,逍遥子终于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缓步走了出去,眼里有某种怀念的神色,向着某个地方慢慢地走了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豁达,在妻子死后,抛弃了那一切,重新来过,直到这个时候才陡然发现,逍遥子这个看似出尘无所拘束的名字,却是来自妻子的名字。
这么明显的事实却一直到现在才为自己所察觉,想来也是因为,心底一直在回避,回避想起关于逍遥的任何事情。自己如同乌龟一般缩在自己设下的保护壳中,不愿探出头来。居然都没有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还在原地打转,从来没有走出去过。情之一字,一叶障目。
逍遥子慢慢地走着,眼睛里看到的景象慢慢地飞速转向未来,而又很快转回来。还不急,还有好些时辰才会开始,他这样想着,更加放慢了本就缓慢的脚步。就好像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能够拖延最后那个结局的到来一般。
失血带来的眩晕与饥渴感愈发地严重,柯已经无法成功入睡来缓解这种痛苦,然而想要清醒却又不能够完全醒来。迷茫中多次听到有人在问,黑暗之物的力量的使用方法,他的大脑无法思考,嘴也已经完全无法被大脑所控制,下意识地回答对方的问题,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就觉得庆幸,所幸自己是真的不知道,否则恐怕在这种逼供之下早就说出来了。
昏迷再度涌了上来,柯觉得自己宛如失重一般悬浮在某处温暖的粘稠**里,就如同胎儿时安静地蜷缩在母亲体内。半昏迷的朦胧中再度看见久已不见的母亲的身姿,坐在花架边,雾气迷蒙,看不清楚脸,然而柯却知道,她在看着他微微地笑,一如过去的岁月中无数次那样。然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呼唤,如何拼命地追赶,那身影却始终离他很远,而笙依也一直没有回答他的呼唤。一回头,确是落羽斜斜地倚在那里,带着一贯的笑容,几乎是有些一贯的呆呆傻傻的样子,尽管他一直知道,落羽心里从来也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