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碧空澄净,却是那弯阴晴不定的月牙儿自己恬不知耻地贴着上面,几千年也不肯下来:赖颜之厚,旷古烁今。
那个月色凉如水的晚宵,她独立中庭,涎皮赖脸,一夜空等。尘缘过往,再回首处如雾中观花,似真而幻。曾经,和多年以后,冉入云还依旧是如此优秀,完美契合了春心萌动的她对梦中的良人的要求——她还依旧是未曾后悔斩下了他的大好头颅。
有了这样的第一次,她的情爱也陷入了无止尽的诅咒。有了他给予的自卑,她总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隐忍而卑微。
那日她杀下天目山,花去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又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只不过这代价却是多由别个负担了。最凶横的时候,她三天换(杀)了五个男人:其中有个男子跟她话还没说上十句就被她一刀两断——可怜他至死都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陛下大人!
做过“陛下”之后,她嚼出了这当中的不自然,于是她的身份渐渐增多起来:如如、水中花、绣蓉……还有别的。她赖在男人身边做她的小女人,非但很少地去主导,甚至…屈从,直到她累了,倦了;而后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冉入云就这么诞生了——每到那时,她杀人的冲动就像她起始的付出,无法节制。
是他们用尽了她的爱与忍耐,不,是挥霍尽了;就像人永远肆意轻贱着脚下的土地直到地裂山崩,再不可挽回。所以他们死便死,自己不识好歹,也无甚可惜。——殊不知,既要浸漉在漫天宠惯中又要终始无忘地感恩戴德、不卑不亢,这实在是远超常人的素养!而况她之**心细,犹容不得半粒尘砂……
但她也在变,一个又一个怪圈过后,她试着放低要求;若在以前,她决计不住在芙蓉坞,静对着一地枯败的落花。
朝朝暮暮交相伴,她能嗅出他细微的改变:愈来愈甚,他的理所当然、她的无足重轻。若在以前,他敢枉顾她的意见、披衣而起,已经横尸当场了。
曾经她想,她稀罕小蒋什么?他的相貌不能算是好看,他有些高鼻深目,他的皮肤本来就白得像个大食人,如果他再长了一双蓝眸子,简直是个碧眼胡儿!——那是他的身手一流、又多钱财?呵,在她的面前还论什么身手一流!又多钱财么?她设计杀死亟风山庄的原主人后已将他大半的人力、财力、物力收归己用,她再活两世也挥霍不尽。
可她为什么选了小蒋?
是喜欢抵住他宽阔额头的细腻触感?还是他弯弯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和他从不加掩饰的**裸的欲望?夜色中的小蒋的温暖的身子总是白出了几分地剔透,教她想到四个字:美人如玉。
——原来易老的不单是朱颜,童真的心意更易老死。
——只为了交*欢而做的交*欢,难道不像孩童的嬉戏一般的纯粹?
可就当小蒋决意离开,她还是决定让他也如同这芙蓉坞里芙蓉,零落成泥。只是要如何零落,又如何成泥?
这是最初的南罂所不必忧虑的问题;可也无法,男人死得多了,总不能尽教他们千篇一律,那她也不好记忆。慢慢地,她开始延长这一个过程:杀戮;爱人一步一步按照自己的设定死去。渐渐地,她都有一些沉湎了。
男人多了就难免良莠不齐;近墨者黑,也难免沾染了他们的恶习,她这样来为自己开释。以至于当她遇见小蒋的时候,眼前闪烁的已不再是两个情人海誓山盟、月下花前的携手缱绻,而是他孤单安静地躺在血泊里,一任碧色的血肆意侵染他白雪的肌肤……这画面让她叹息,又教她兴奋、
令她向往。
这也让她对小蒋多了分容忍。她曾想,是否她把一切设置地曲折一些,小蒋还会有令她心回意转之可能。那个从第一眼相见就教她自愧无已的女子本是她前夫之一的木庄主的女儿,相识时她在山庄还只是个小妾,却因为年龄相近,她一直称她为“阿姊”:她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了。可她真不该去把她招了来,她真的高估小蒋了,也高估了她自己。
她看见小蒋的身影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小心而着慌地,轻轻搀扶起另一个的身影:发叔。
小蒋从未怀疑过他与发叔之间的情谊。
从他能依稀记事儿那会子起,父母已很少能够陪伴自己身边;他身边的师傅、先生、佣人、仆婢,也是一波波地、更换如走马。于是幼小的他已经懂得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自己;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身边人的离去,学会了任来任往的达观。
却有一个人选择了留下来:发叔,是他生命的意外。
发叔伴着他的时间远超过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比较自己的生父更为珍视发叔。他想发叔离开的那天,他定会悲不自胜。
——如今,发叔就要离开了,他的心却完然未有设想中的悲恸。他不太明白,也没有时间再容去他想明白;他把真气打入发叔体内,帮他续延一时半刻的性命。
发叔悠悠转醒,看到小蒋,缓缓地笑了:“公子……”
小蒋:“是绣蓉么?”
发叔:“公…莫要管了…走得越远…越好……”
小蒋:“是我害的你。”
——不知为何说至此处小蒋才忽然下泪,一发再不能收。
“不是!不……”发叔一急,一口鲜血咳在衣领上。小蒋慌忙又输了一道真气。
“…娵訾。”——娵訾?铎小公?
说完这两个字,就见发叔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再张眼时,神采已渐涣散:
“……我…一生要强…最不喜欠……唉…终究——”他惊讶地停住,模糊中他看见小蒋手里有一尾赤鹫翎:他的最后一笔债。
小蒋:“发叔,我替你接了这个。你看,是真的吧?”
知晓赤鹫翎之人本寥寥无几,而会验其真伪者恐怕就只有发叔自己了:赤鹫翎的顶端一旦被水打湿后,羽根上可以流渗出赤红的水滴来。不过这水既非平常的饮水也非神圣的泪水,而是唾液。
发叔含住赤鹫翎的羽尖,果然,羽轴自上而下、滑过一汩赤红,终于在羽根上凝成一滴接滴血泪,坠下。
发叔点点头。
赤鹫翎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朽败。一股难言的心酸与悔恨却倏然袭上老人的心头:
自己拖欠了又如何?大不了来世再还!把巨债留给公子,这才是真的教自己死不瞑目——他无儿无女,大半生都是在跟小蒋相依为命。
他张开嘴,可已说不出声了;他只能再看小蒋最后一眼,望天佑公子平安。
“发叔,你可以安息了。”他一句话来回几次方才说完,最后那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夜色浸深,小蒋也给浸笼了。黯淡光晕中他的身影透出一股萧索的哀艳。
一只纤手轻柔地搭上他的肩,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地温柔,她喃喃地絮说:
“哦,小蒋,可怜的小蒋……”
小蒋却在这一瞬僵直了身体——但他还是同样轻柔地将这只手挪开。他起身将发叔安放,然后抬眼瞧看着面前之人:
绣蓉,南罂。
她似乎是欲再近前一步,过
来抱住他。他只要说一声“过来”,她就会过来,相拥到一起;就如同先前的许多次一般;而后,有时他会选择埋入她的温软,一寸紧接一寸,找寻慰藉:现下的他比先前的任一时刻都更需要慰藉。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轻声可以令楚痛安眠:
“你受伤了,小蒋,是谁伤的你?”
小蒋肋下的衣衫上沾着深碧的血,那不是发叔的,而是他自己的。
小蒋:“你的前夫。”
绣蓉:“我的前夫都死啦!”
“你确定,是都死了么?”小蒋特把绣蓉口中那个轻轻掠过的“都”字拈出来,把语气加重了;他说:“南陛下就不曾失过手么?”
南陛下?
两人有那么一刻难熬的沉默,终于绣蓉幽幽叹一口气:
“阿铎若是活着,他能伤你。可是他已经死了。”
阿铎?小蒋凄然一笑:
“我才答应了你的阿铎要助他杀你呢。”
绣蓉:“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是我杀的,我知道。”——向来她笃信自己杀人从不失手就如她笃信自己握不住任何情缘。
只要她身边有活的男人,她是不主动去追怀逝者的:这不单苦涩,也不公正。绣蓉是属于小蒋的,水中花是爱阿铎的:这是她对待情爱的操守。居然南罂也有操守!
——而近日以来的事,要她不去回忆起阿铎也是不可能的。
她记得两个人很是要好,尤其阿铎待她很是不错,一向她想要什么便是什么:她要月亮他就不能给星星,要的是残月就是捧了新月来也不成!当然她都没要这些,她只要他一直这般待她好…虽然这段感情的伊始她并不太抱期望,不然也不会叫什么“水中花”了;她大觉此名太对不住恋人、深悔其草率,要改……
曾经一度,她认定他——这个声震江湖的铎小公可以不负所望,带她跃出重复杀戮的宿命轮回。南罂是天下无敌的,但不是无所不能的,她要他来救赎:他是她的英雄。
她还记得她会跟他说起自己的一些憧憬,说她喜欢诗经《木瓜》里的相逢相知、喜欢“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还喜欢《越人歌》中的越鄂君……
她更记得,虽然她不想记得;她夺过他的长剑,并用它刺穿他的心脏:
竹窗外传响着燥人的蛙声蝉鸣,她早早地叫人在房间里培了冰块等他回来消暑——那个盛夏的午后,一切原是如此寻常。一边她空想编织他们婚姻婚后的美好,一边手里剔剥着白玉盘中晶红的樱桃:她用细长的针把核儿挑出来,再把瓤肉削成梅花的形状,汁水尚不能流失、以免坏了口味。这是个细活计儿,在南罂来也不算得什么,但还难在她既要运用手段,又不能教他瞧出她的高明。
她叫他猜猜看:为什么是二十八颗?那个笨蛋,昨天白白地把整盘的樱桃吃个精光也没猜出来个所以然来!谁说铎小公聪明来着,木头脑袋里就只知道什么二十八星宿、还奇门五行呢!“鐸小公”三个字不恰好二十八个笔画么?多么简单的问题。没办法,为了他这颗笨脑瓜大开灵窍,少不得她这即任的尊夫人再辛苦一番了!这样想着想着,她不由得就笑了…还差了三枚,她闻见他的脚步声,跑过去给他将帘幕掀起:
毒热的日光下,他的脸孔冷若严霜,
他的手里托了一柄寒气阴森的宝剑,
他说:“铎某不才,请教南陛下的高招!”
那一晌,她欲哭无泪;终于,报之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