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彭妈妈和彭老爹担了一夜的心。
天还没亮,彭老爹出门去隔壁家照料司机,烧水发车。彭妈妈起身下坑,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袭来。她不觉吸了一口冷气,宿了一下身子。她抬头看一眼低矮的浓云密布的天空,伸出手摸索着拉亮了屋檐下的电灯。耀眼的白炽灯光照亮了农家小院,小院里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反射着强烈的灯光,刺疼了彭妈妈的眼。她眯缝了一下眼,嘴里嘀咕了句什么,径直走到新房门口,敲敲门,朝里面喊道:“时候不早了,快起!”里面应了一声,随之亮起了灯光,她才踏着没脚深的积雪,走过去从西屋墙角拿起扫帚,一下一下的清扫院子里的雪。
雪还没扫完,彭大鹏和齐治平一前一后走出新房。齐治平向彭妈妈打声招呼,上前就要从她手中去接扫帚。彭妈妈说:“这不是你干的,你忙你的去,不要瞎操心。”齐治平见彭妈妈态度坚决,便悻悻的转身和彭大鹏进了新房。
齐治平是彭大鹏请来娶亲的。当地习俗,担当这个角色的,不论男女,都应该是已婚,且生有子女,最好生有男孩。这个角色头天晚上要陪新郎过夜,名曰“压床”,实际用意则是给新郎进行**的启蒙教育,不至使新婚之夜的新婚夫妇闹出笑话,贻笑大方。现在想来有点可笑,可在那过去的岁月里,新婚的男女不过十五六岁,没有书读没有报看更没有电视和网络,不谙男女之事而闹出笑话的新人不乏其人。现在“压床”的功能早已退去,但这习俗则成为这一带的婚姻文化保留至今。
齐治平未婚,更不用说生有儿女,因此他并不具备压床的条件。母亲明里暗里也曾阻挠过,但最终执拗不过倔犟的儿子,才勉强让他担当此大任。
两人穿戴整齐,洗漱停当,彭妈妈便领着娶亲奶奶楚大嫂前脚跟着后脚走了进来。彭妈妈撂下手里的包袱,收拾床铺。楚大嫂是位年轻的媳妇,并没有到叫奶奶的那个年龄,不过充当婚姻礼仪上的一个角色,约定俗成,世世代代都这样称呼罢了。与娶亲奶奶搭档的齐治平就没有那么幸运,非但没有被冠上“娶亲爷爷”的头衔,而且直呼“娶亲的”,听上去多少有点轻蔑的味道,不知这习俗怎么会如此不公道。
彭妈妈收拾完床铺,打开包袱,当着“娶亲的”和娶亲奶奶的面,将娶亲礼品一一清点明白,唠唠叨叨地叮咛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开始拾掇新郎官。她把儿子的衣服抚平,扣上风纪扣,彭大鹏就有点不自在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穿过这么规整的衣服,他边扭脖子,便把两个指头插进领口使劲拉了拉,企图摆脱风纪扣的束缚。这是一套深蓝色毛料中山装,穿在他瘦削的身上,显得有点肥。配上他那清瘦的长脸和眼镜后面那双透着睿智光芒的单皮儿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将要取媳妇的人。
“大妈,啰嗦完没,天不早了,路途可远着呢!”齐治平笑着对彭妈妈说。
“是呀大妈,这冰天雪地的,路又这么远!”楚大嫂也随和了一句。
彭妈妈望着齐治平,不自然地笑笑:“按说你们也老大不小的,该当事当道的了。可你和大鹏都是头一次料理这事,不到的地方怕是有的。大妈能想到的,还是啰嗦几句,你们不要嫌我多嘴。”说着,她拉过楚大嫂,悄声道:“夜里做了个梦,怪吓人的。早上起来这个眼皮不停地跳,”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那只眼的眼皮上粘着一段细细的草屑,“到这会儿还在跳呢,压都压不住,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会有啥事吧?”。
“哪有那么多的事,”楚大嫂安慰道,“人说右眼跳财呢,取个大活人进来,那可不是进大财了嘛!”
“你就别哄了我了,是左眼跳财呢,”彭妈妈正色道,“你还是多长几个心眼子,不要由着这两个毛头小伙子的肠子胡来,千万不要出啥岔子。”
“我多操点心就是了,你就放心好了!”楚大嫂说着,拎起包袱,向彭大鹏玩笑道,“那就出发吧,彭大将军!”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出了庄门,司机小王早早地发着车,前窗右边玻璃上贴了一个大红“喜”字,车头上拴了一朵鲜红的大红花,喜气洋洋,在等候他们。彭老爹满脸挂着慈祥的笑,说笑着把他们送上车,吉普车便缓缓地启动了。车轮碾着瑞雪,载着娶亲队伍,渐渐驶出彭家湾。
这里离金谷公司所在地永金市有百十里路,离两者之间的永昌县城近四十公里。从西向东,南边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脉,北边是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一山一漠形成一个峡长的蜂腰地带,312国道就横卧在这个蜂腰上。破旧的吉普车缓慢地行驶在被大雪覆盖的国道上,彭大鹏把双手筒在袖管里,看一眼车窗外白雪皑皑的田野和延绵不断的雪山,自然回想起他和李尔娇在雪地里浪漫的情境,不免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冲楚大嫂笑一笑,便踏踏实实地靠在靠背上,眯起眼睛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 。
刚过了县城,坐在副驾驶位的齐治平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移动的红点,点缀在茫茫雪原上,就像一片白纸上绽放的一支鲜艳的花朵,打破了车箱里的沉寂,将齐治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身穿红色棉大衣的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着,给这洁白的世界平空增添了一抹靓丽的风景,给他们的路途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庆,真是良辰美景,天造地合。
突然间,一台大卡车与他们的吉普车擦肩而过,车轮扬起的飞雪飘洒在吉普车的车窗上,模糊了他们的视线。齐治平看着疯狂向前冲去的卡车,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命了!”便模模糊糊地看到,卡车经过那个红衣人时,红衣人便像一支蝴蝶轻轻地飞起来。齐治平睁大了眼,身体向前一倾,脸几乎贴着车窗,他见那支蝴蝶随着飞驰的车箱飘扬在雪雾中。他不禁惊呼道:“不好!”
“嗯!”彭大鹏本能地直起身子,随之向前一扑,两手搭在前座靠背上,两眼直视前方。此时,那只蝴蝶打了一个旋,连同一团飞扬的雪被甩离车箱,摔落在路基一旁的排水沟里。
此时的李家小院里,一派喜庆气象。第一波客人吃过酒席离席而去,小院重新洒扫一新,桌椅重新摆放齐整。未坐席的男男女女,是被选出来去当“娘家人”的,嫁娶之日,这也算作一种待遇。被选出来当娘家人的客人,年轻的欢天喜地,年长的假意推让一番,一般也欣然接受。他们吃过窝窝饭,专等娶亲队伍。招待过娶亲队伍,便可随新娘一道前往婆家作客。娶亲的另一台车是李森锐向公司运输队替彭大鹏借的,算是对女儿女婿婚礼的支持。这是一台苏式卡车,用木条、帆布等物搭好了车蓬,候在小院门口,只等与彭大鹏的吉普会合。
聚亲路上,彭大鹏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向小王喊了一声:“前面出事了,快!”小王本能地嗯了一声,加大油门,赶到出事地点。彭大鹏没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下车,顾不上关车门,连奔带滑,连滚带爬,滑落到排水沟里,扑到那横卧在此的红衣人身边。他迅速地把红衣人翻转过来,见她满脸是血,周围的雪被染成一片殷红。他急忙用衣袖揩了揩伤者脸上的血,把沾在伤者脸上的头发拨拉到一边去,断定这是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她紧闭双眼,一脸痛苦。他把脸贴到女孩的鼻子上,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便不加思索地将她抱起来。他抬头看到了路基上的齐治平、楚大嫂和小王。他们仨连拽带拉,把怀抱着一身血迹的女孩的彭大鹏拉上路基,七手八脚地塞进吉普车里。
小王坐上驾驶座,回望一眼彭大鹏,犹豫了一下,问道:“这……?”
“这还用问吗,回头上医院呀!”彭大鹏不好气地说。他低头看着气息奄奄的女孩,轻轻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小王调转车头,加速前往县城,直奔县医院而去。
女孩被送进了急救室。他们被请进治疗室。
大夫在填一张表格,他抬头问对面椅子上的彭大鹏:“孩子叫什么?”
彭大鹏朝后看看他们三个,回过头回答道:“这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大夫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三人,说,“这车是怎么开的,把人撞成这样。”
“你误会了,”彭大鹏解释道,之后他摇了摇头说,“算了,算了,这会儿不是解释这问题的时候,抢救孩子要紧。”
“就算误会了,可病人总得有个名字吧?”
彭大鹏略一思索,拿过表格,在病人姓名一栏内填了两个字:“蝴蝶”,在家长一栏里,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把表格推过去,推到大夫的面前。大夫看了一眼表格,又填写了一个单子,交到彭大鹏的手上:“去交费吧!”
彭大鹏转过身,他的目光从齐治平和小王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楚大嫂的脸上。他知道,楚大嫂怀里抱着的那个包袱里有送给女方家的四色贺礼,贺礼中除了衣物、猪肉和烟酒,还有眼下最最需要的人民的币。眼下,除了这个包袱里的钱,他们几个的身上没有足够交付医药费的线。楚大嫂见他这样,本能地把手捂在包袱上。她明白彭大鹏的意思,对他说:“你可别打这里面的主意。”
“大嫂,”彭大鹏恳切地说,“天大的事也只有先顾眼前了,救人要紧,把钱拿出来吧!”
“大鹏说得对,”齐治平附和道,“拿出来吧。”说着,他趋前一步,从楚大嫂的手中接过包袱,转身放到靠墙的长木椅子上,打开来,取出贺礼用的钱,转身交到彭大鹏的手上。彭大鹏便去收费处交医药费。
交完医药费,他们返回到急救室外面的走廊里,隔着门玻璃,对里面施救的场景做了一番观察,便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楚大嫂蹙眉顿足,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大鹏呀大鹏,今天你是真的撞上大运了。唉!”
“那怎么办,这事让谁摊上谁都不得这样呀!”彭大鹏无奈地说。
“可现在,”楚大嫂焦急地说,“人呢已经救下了,那得赶紧走呀。过了时辰,那边可就不好交待了。”楚大嫂催促道。
“你以为那么简单呀!”齐治平说,“字是我们签的,手续是我们办的。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我告你,麻烦事儿还在后头呢!”
“别想那么多了,”彭大鹏说,“当务之急,赶紧给交警打电话,先把案给报了。”
“好吧。”齐治平边说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回转身问彭大鹏:“李家那边能不能联系上?”
彭大鹏想了想说:“你给金谷公司打个电话试试,看能不能麻烦他们给李家报个信,把这里的情况说一说,请他们谅解。”
“好。”齐治平到前面的办公区域,把交通事故通报给交警,而金谷公司的电话却怎么也要不通。
娶亲的日期和时辰,是按男女双方的生年八字,经德高望重的道士推算出来、郑重定下的,不是可以随便更改的。庄严的时辰到了,娶亲队伍连个影子都没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李尔娇父母的心头。尤其是她妈闻晓芸,愤怒地喊道:“彭家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没有点规矩!”她的情绪感染了亲友,有的劝她耐心地等等,有的附和着埋怨几句。
又过了一段时间,闻晓芸的耐心似乎达到了顶点,她焦躁不安地在各屋里进进出出,嘴里叨叨个没完没了,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连李森锐也听不下去了,于是劝道:“你急什么急,结个婚,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大不了的!”
“屁话,良辰吉日良辰吉日,定下的时辰是随便改得吗?我心里急得像啥一样,你倒好,板凳上睡觉——想得倒宽,哼!”
“你看你,这不是路上有雪吗,或许一会儿就到了,你急有什么用!”
“路上有雪就不能早点起身呀,”她气哼哼地反驳道,“这么点路,就是爬也该爬过来了。我看这小子是成心的,不成拉倒算了!”
“越说越不上串儿了,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李森锐说着,走出院门,伸长脖子往巷子那边不断地张望着,可谓望眼欲穿。可娶亲的队伍连个影子都不见。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老婆对女儿的婚事本来就不满,彭大鹏要是再出点事,难保她节外生枝,借故坏了这樁婚事也未可知。想到这儿,他无奈地叹口气,出了院门,有气无力地蹲在院门口,一个劲儿地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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