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晚饭都懒得吃,下班后匆匆躲进宿舍,长嘘短叹。这样伤感着,想起做检查的日子日益临近,无论如何,总得拿出一份像样的检查,不至于在全车间工人师傅面里再丢一份面子。这样想着,她找出纸笔,趴在桌子上开始写检查。
尊敬的车间领导、工人师傅们:
写出这几个字,她停下笔,攥起两只拳头抵在太阳穴上,挖空心思地想着下面该用的词句。可她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这是她的弱项,在学生时期,她最怕的就是写作文,她宁愿替别人做值日生搞教室卫生,换取别人替她代笔,也不愿自己写。参加工作后,除了在检验报告单上的检验员一栏中签上“合格”两字或“不合格”三字以及自己的名字外,她没有写过任何文章。现在刀架在脖子上了,赶着鸭子上架,就有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懊悔,真是自作自受,有若难言。她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望着面前的白纸,愁眉苦脸的,多么渴望着有人替她代笔,她为此而给他做三个星期的苦力都在所不辞。这样想着,有人敲门。她慌忙收拾起纸笔,拉开抽屉放进去,两手胡乱地整理一下头发,走到挂在脸盆架上方的镜子前照一照,过去拉开宿舍的门。
见是彭大鹏,她惊异地望着他,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彭大鹏冲她笑笑,她猛然醒悟似的,冲他吼道,“怎么是你,你给我滚!”说着,啪地一声关上门,跑过来扑到在**,低声哭泣。
“开门,小李,”彭大鹏在门外喊道,“我是负着荆来向你请罪的,你就大人大量,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喊了几声,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李尔娇慢慢地停止了抽泣,她翻身坐起来,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当她估计彭大鹏已经离去时,轻轻地开了门,探出半个头,向外张望。没想到彭大鹏出其不意,从门侧扑过来,用一只脚阻住门板,双手抱拳,向李尔娇作揖道:“你让我先进去,进去了任你发落,好吗?”李尔娇做了一个关门的动作,门板却被彭大鹏的脚阻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负荆请罪”来的。李尔娇的态度一时软了下来。她剜他一眼,咕哝道:“腿长在你身上,愿进愿走随你的便。”说着松开放在门板上的手,转身离开。彭大鹏说声谢谢,踅进门来,陪着满脸的笑,一个劲地道歉。李尔娇的心理防线进一步放松,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瞅一眼他,赌气道,“想坐你就坐吧!”
“哎,好的。”彭大鹏接到命令似的,伸手把桌子傍边的椅子搬过来,放在她的面前,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对面。不容李尔娇发话,他检讨道,“都是我不对,工作方法欠妥,粗暴蛮横,直来直去。没想到造成现在这个局面,让你受委曲了,我真诚地向你道歉。”
“用不着,”李尔娇看他一眼,挖苦道,“你坚持原则,你铁面无私,你刚直不阿,你大义灭亲,有什么妥不妥的!你是知识分子,大将军,国家的栋梁,未来的希望,给一个小女子道的哪门子歉?折煞我了。”
彭大鹏“厚颜无耻”地笑笑,揶揄道:“这些话都倒过来说才合适,我死猪脑筋,我无情无义,我有直筋没横筋,我恩将仇报。总之,我不是东西,我伤害了你。对不起!”说着站起身,向李尔娇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尔娇噗地笑出了声,她又剜他一眼,嗔怪道:“你就贫吧你,又不上税。”
“这不都是你启发的好嘛,呵呵!”他见火候已到,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子,递给她说,“我替你打了个检查的底稿,希望你笑纳,权作参考,也赎我一份罪过。”
“是你蓄谋已久的吧?”
“就算是吧。”他把拿着纸袋的手往前伸了伸。李尔娇稍稍犹豫了一下,接过纸袋子,不大在意似地扔到一边,“这个我收下,不要说我不给你面子。”
彭大鹏开心一笑道:“咱俩的‘恩怨’就算是了啦,是吧?”
李尔娇冷冷地看着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如果是,那就拥抱一下,好吗?”彭大鹏张开双臂,做出要拥抱她的架式。
“美得你!”李尔娇忍不住笑了。她站起身,脸上泛起些微的红晕,表现出青年女性的矜持和羞赧。
彭大鹏心头一热,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试探着把她揽在怀里。李尔娇心头一颤,一股热浪从心底泛起直冲脑门。这一刻,她的心脏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她抬起双手,揽住了彭大鹏的腰,彭大鹏轻轻拍拍她的背,极力克制着青春的冲动,把嘴凑到她的耳根旁,轻轻说声谢谢,慢慢放开她,倒着向门口退去。他转身拉开门,跨出门槛,翻转身向她打了个“再见”的手势,疾速离开了这里。
化开李尔娇心里的疙瘩,剩下的就是怎样为她挽回面子的问题。至少在做检查这件事上,能不让她在大庭广众面前“抛头露面”就不要抛头露面。
午饭时刻,彭大鹏有意和金工车间的支书坐一张桌上,吃了几口,他把自个儿饭盒里的肉一古脑儿搛到支书的饭盒里。他见支书一脸的不解,便说:“我怕吃胖了讨不到老婆,你就帮我把它消灭了吧!”实际上,他哪里是怕讨不到老婆,他早打听好支书爱吃肉,略施小计,和他套套近乎,好跟他开口说话而已。
“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呵呵,”彭大鹏一副无辜的样子,“书记明察秋毫。”
“别拍马屁了,有屁就放。”
彭大鹏掂一掂手中的筷子,佯装嗔怪道:“这就是你不雅了,您瞧这正吃着饭呢!”没等支书做出反应,他撑着杆子往上爬,“那件事上,我有点对不住金工车间,这里我先给您做个检讨。看您能不能法外开恩,就赦免了您的检验员吧?”
“为什么?”支书正色道,“这检查我要做,车间主要领导要做,有关的工人师傅也要做,赁什么偏偏要免了她呢?”
“您看书记,这李尔娇毕竟还是一个黄花闺女,这要搁在旧社会,在你们一群老爷们面前‘高调亮相’,已经有违‘妇德’。何况这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对她来说,基本可以用‘残酷’一词来形容了。您说是不?”
“哦,你小子还真会怜香惜玉,不会是看上我们小李了吧!”
“哪里的话,我这是对事不对人,您别误会。”
“可这是厂里的决定,怎么会说变就变呢!”
“厂里的决当然不好变,可在形式上就不能变通一下吗?比如让她交份检讨书,就不要当众让她念了。”
“嗯,这个……”
彭大鹏见他有松口的动向,趁热打铁道:“这也是为了保护女工的工作积极性嘛!”
“好吧小子,我和主任商量一下,若能给,这个面子一定给你。”
“谢谢书记。”
放下饭碗,他趁胜追击,找到金工车间的主任,做了一番“与书记保持一致”的“思想动员”,他的目标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
彭大鹏游说支书和主任大获成功,如此,彭大鹏即守住了职业道德底线,又挽回了李尔娇的面子。对此,李尔娇心存感激的同时,她心中的彭大鹏被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想当初,对质量问题的态度是那么强硬,对她的过失是那么的薄情寡义。但当真要处理她了,他又表现得那么情重义切,不仅替她写好了检查(可见他对她不善笔墨的“根基”还是了解的,由此推断,当他得知对她的处理决定后,是何等的关切),而且游说车间领导,挽回她的颜面。事前事后判若两人,细细想想,他所做的一切又是那么真实自然,没有私心,也看不出一丝一毫哗众取宠之类的不良用意。不知他这个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呀!百思之后,她能隐约感到一点其中的奥密,但要说清楚,她又犯糊涂了。
星期天一早,她精心梳妆打扮好自己,打开皮箱,挑选了件淡蓝色的小西服,一条刚刚流行到当地的牛仔裤,穿戴妥当,站在镜子前扭动身子,欣赏着自己充满青春活力的体格——修长的身材,该突出的地方恰到好处地突显得性感十足,该低凹的地方,显出优美的曲线。她冲镜中的自己妩媚地一笑,开门出去,朝彭大鹏宿舍走去。
加工铁丝网的女工们在加班,叽叽喳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她们见李尔娇走过来,感觉就像一只靓丽的天鹅飞进一群灰色的丑小鸭中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被消解。
“哟,穿这么漂亮,会男朋友去呀?”一大姐边绕铁刺边向李尔娇喊了一声。
“嗯,咋地,不行呀!”李尔娇挑战似地回敬道。
“男朋友谁呀,挺帅的吧?”另一大姐说。
李尔娇高调宣布道:“彭大鹏呀,”她指着彭大鹏的宿舍,盯着那位大姐说,“就住这里,你们天天见面的,你认为他帅不帅呢!”
女工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像喊口号似地,齐声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帅!”
李尔娇大声附和道:“对!”
进门见了彭大鹏,刚刚在工友面里表现出的大度、自信和神气**然无存。她有种感觉,她觉得彭大鹏在男女关系方面,是个“老手”,而且在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能量,这种能量一旦暴发,石头都会被它融化。彭大鹏伏在桌子上编写一份设计方案的说明,李尔娇进门的那一瞬间,他站起来,客气两句,让着她坐。李尔娇说着话,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然后收拾起彭大鹏换下的衣服,开始拆他的被子。彭大鹏忙不叠地阻拦她,都被她固执地挡开。拆掉被子,她三两下子撤下床单,包裹上衣服被子,提起来就往外走,彭大鹏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好由着她,跟她一块儿去洗衣房。
衣服、床单、被子一应之物浆洗干净,在制网女工的一道道注视的目光和半荤半素的调侃声中,两人把它们晾晒在宿舍门前的铁丝上。李尔娇收进浆洗衣物用过的盆盆罐罐,然后把整个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柒,拾掇得井然有条。稍事休息后,出门摸一把被里被面,已经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干。她收进屋里,铺排到**,开始缝纫。彭大鹏站在床前,看着李尔娇飞针引线的身姿,看上去那么优美动人。不觉一股异样的热流从心窝里升腾,整个心身仿佛被包裹在一团暖洋洋、热乎乎的气场之中。李尔娇看他一眼,他就有点手足无措了。
“这又没你什么事,你要忙就忙你的去。我一会儿就完。”
彭大鹏欲言又止,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原来设想,爱情于他,尚在遥远的未来,而如今,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降临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得住,能不能让这棵爱情的幼苗茁壮成长、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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