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已经住得习惯了,军人本来就是四海为家的,何况干休所那个家给他留下了太多耻辱和痛苦,他简直不愿去想它。女儿和儿子嘛,倒是经常到医院来看他,见见面也就很好了,不在一起过倒觉得少些烦恼多几分亲近。儿大不由娘,何况是爹呢!亚麟归来之后,父子再见面时总觉得仿佛隔着什么,常常相对无言,甚是尴尬。老干部病区内住的都是老人,可在一起谈的话题倒比与儿女们谈的话题多,聊天、下棋、打扑克。输了一样贴纸条在脸上,或是学猫狗钻桌子,闹腾得做一群孩童样,只有晚上独自睡去时,才又各自在被窝里搂着老人的那份难以排遣的孤寂。
渐渐的,他觉得医院比干休所还象他的家。这里虽然没有小菜园,但他可以侍弄院内的花木,一样的浇水、除草、松土,忙个没完。每天清晨,绕着干休所那几幢小楼的跑步,已改做绕着病区的大楼跑了,跑一圈下来,就顶上了原来了七八圈。生活的平静带来了心境的恬静,血压趋于平稳,心率也渐渐正常了。
谁知道遥远的大西北G省P地委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会发来一封邀请信呢!
庄家仁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很多,近年来这样的邀请信也接到过不少,但他总是以“身体不好”为由,婉言谢却了,只是以一篇篇回忆录式的文字做为回复。然而,这来自黄土高原之上的荒凉古城的请柬,竟使得他激动得难以自持,晚上吃了安眠药之后仍旧安静不下来,半夜里穿了衣服,跑到值班室丢看那幅挂在墙上的全国地图。第二天便忙着打电话给省军区机关,请他们协助安排到P城去的事宜。弄得机关领导同志慌着赶到医院,又是劝他“慎重行事”,又是不得不安排医院为他复查身体。医生为他做了检查之后,也是劝他“慎重”的,而他却当着机关领导同志和医生的面很不慎重地大发其火来,声言即便是死也决不死在这里,他是在那块黄土高原上生的,也要到那块黄土地上伸腿儿瞪眼去!
待机关无可奈何地为他安排好了出行的事宜和随行的工作人员,医院也为他办了出院手续之后,他倒反而象个自知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红着脸向医生们道歉,并且特意打电话给军区机关表示自己的歉意了。
他的一生有太多的东西与那黄土高原维系着。他早就该到那儿去的,他原本就打算到那儿去的!只是——,谁知道钟为什么有时会停摆了,只需拍一拍它,它就会不可遏_止地行动起来。
庄家仁也行动起来了。
坐了飞机坐火车,下了火车换汽车,紧赶慢赶他还是迟了两天。P市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座被西北风沙剥蚀得千疮百孔的荒凉小城,驰车经过宽阔的马路,望着两旁耸立的楼房,恍然间他竟疑心自己是不是摸错了地方。这座城市也有一座颇漂亮的宾馆,刚刚安顿下,那些先期到达的同志就在“座谈”的休息时间里,纷纷看他来了。
“哎,庄营长!你怎么还是那模样,啊哈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秃秃的脑袋放着光,乍瞧上去象个和尚。然而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雅致的金属框眼镜,又有些教授、工程师的气派。可是,他的双手不停地捻动着四只金属“健身球”,使它们铿铿锵锵地振响着,又给他平添了几分洒脱不羁、风流调倪的公子哥儿味儿。
“哦,好,好。你——”
庄家仁尴尬地打着哈哈,真是的,别人认出了自己,而自己却……
“晤,记不得了?来,‘先生,先切脉,看看舌苔刀巴?’”
“噢——,‘中医赵先生’!老丁,丁一夫同志……”
当年的中共平固工作委员会书记丁一夫是一匹瘦骆驼,脸、肩、胯、肘、膝……所有骨架和关节能够凸起的地方,都奇奇怪怪地鼓突了出来,象是东倒西扭的支架撑持着塌瘪的帐篷。他那时是穿长衫的,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在马家铺镇上开一个中药铺子。他公开的身份是中医先生,实际上做的是平固工委的领导工作。
随后过来的那些同志呢,唔,那小个子是工委的宣传部长、负责书店工作的“武大郎”!这位是——,南三镇中心区委书记廖——;唔,他是,不认识了,不认识了,他们都是后来的P市各级党组织的干部。
一连几夭的座谈会,都是回忆、回忆、回忆,仿佛他们已没有了现在和将来,剩下的仅仅是往昔。
丁一夫记得他到回民区去做回民武装的统战工作时,庄家仁还特意派了一个班的战士护送。他们在回来的时候,遭到国民党第三战区行政督察专员兼M县保安司令钟克命保安队的伏击,为了掩护丁一夫,有两名战士牺牲了。
“老庄,你还记得这两位战士的姓名吗?”
“嗯?——”
庄家仁茫然地摇摇头。他甚至不记得这件事情了,在他的戎马生涯里,倒下来的人太多太多了,他自己也只是一个幸存者而已。
但是,他记得丁一夫险些成了他的枪下之鬼。
四三年审干的时候,丁一夫被宣布为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特务。
工委的主要干部都集中起来了,由上级派来的马特派员负责领导审干工作。庄家仁一直是以部队驻军代表的身份参加工委工作担任副书记的,所以也参加了这次审干。
丁一夫骇人的背景和“真面目”被揭开了。
他的父亲,是西安盛福隆商行的大老板,西安商会的副会长,与国民党及日伪军政要员过从甚密。
他的伯父,是国民党湖北省政府副主席。
他的二哥,是日伪绥中县县长。
他的族弟,是国民党一六八师师长,这支部队就驻防在F市一带,是搞反共摩擦事件的急先锋。
他本人,是国民党天津南开大学的学生。
他这种人,怎么会来参加革命?
马特派员郑重地宣布,组织上已经掌握了丁一夫打入革命队伍从事特务活动的证据,现在是要他坦白交待自己全部罪行的时候。每个参加审干的同志,也都应该进行积极的检举揭发。
组织上说了,他是特务!
大家都在回想往事,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寻找蛛丝马迹,越想越可疑,越想问题越多……
“武大郎”忽然回忆起来,那次书店被敌人破坏,实在是有些蹊跷。他买进的书刊大多是国统区公开发售的,好不容易辗转搞到了一批“违禁”的报刊,藏在内屋自己的两口木衣箱内。这件事,他在上午丁一夫到书店检查工作时,兴冲冲地告诉他了,别人他谁也没说。可是,就在当天晚上,敌人闯进来搜查了书店。更让人费解的是,有两个便衣径直冲进内屋,撬开那两口木箱,将那批书刊当场查获。若不是有人事前向敌人通风报信,如何会这样巧!
工委组织部长也想起来了,去年秋天他随丁一夫一起去参加白水镇中心区委工作会议。会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召开的,开到半夜,丁一夫说是要出去大便,他离开窑洞没多会儿,保安队就把窑洞包围了。开会的同志拿出枪往外冲,结果除了他和区委组织科长冲出来以外,其余同志全都牺牲了。可是丁一夫呢,一根汗毛也没碰着。据他说,枪一响,他就过来要接应,可是看到敌人太多,只好撤走了。他拉屎怎么拉得这么巧?不是他把同志们叛卖了又是谁?……
这么一说,庄家仁也想起一桩事。今年春天,丁一夫到部队驻地来,说是商量请部队帮助训练各区抗日自卫军的问题。可是到了部队驻地之后,却四处走动,察看部队的设防情况,还打听对面国民党一六八师的兵力分配、部署、动向,甚至还询问了和我们对峙的这两个团的团长的姓名。后来,这家伙居然爬上命梁,勾着脖子往敌人那边儿使劲儿瞅。你们说,这家伙是心怀鬼胎吧?……
你一句,我一句,越扯问题越多。平时对丁一夫的那些夸奖的话,什么“机智”啦、“有远见”啦、“到断分析能力强”啦……这时候全都翻了个儿!怪不得这些年平工委的部分地下组织遭到了敌人的破坏,怪不得那么多同志牺牲了,怪不得丁一夫这家伙老是“化险为夷”、“坚持”了下来——敢情这家伙是个特务!
说!交待,坦白,是谁派你来的?你和特务组织的联系、任务、行动目的……
同志们全都愤怒地喊着、嚷着,仿佛要将这多年的挫折、牺牲的代价,都从这个家伙身上讨回来似的。
而他,却只是笑!
“哎呀,同志们——”
“住口宜谁是你的同志?”
“唉,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笑:微笑,苦笑、干笑、尴尬的笑、绝望的笑……甚至是求饶,也带着笑。
最初是马特派员揪住他的衣领,气狠狠地叫着,“说!”丁一夫那件泛白的灰长衫象条空口袋似的缩拢在他那干瘪的胸前。马特派员松开手时,丁一夫赳超了一下,扑在“武大郎”身上。
“说!”,“武大郎”操了他一下。他倒向了另一边。
“说!”那一边的人又愤怒地将他推过去。
他喘不过气来了,“饶,饶了我吧——”。他那又瘦又高的骨架在长衫里抖动着,象竹竿挑着一个摆来摆去的白旗。然而,他那张大嘴依旧咧着。娘的,他就是求饶,也带着笑:
庄家仁被完完全全地激怒了,他霍地抽出驳壳枪,将:丁一夫拖到了窑洞外。
“再不交待,老子毙了你!”
丁一夫还是不交待,却咧开嘴,又露出那讨厌的、让人捉摸不定的笑——
“呼!”庄家仁开枪了。丁一夫应声倒在了地上。
“弄种里装死狗。”庄家仁郡夷地上前踢了他一脚。
他那一枪,是往天上放的。
一无所获。马特派员宣布将丁一夫先关押起来,明天再审。
睡到半夜里,大家都被一声尖厉的枪声惊起。看守丁一夫的战士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丁一夫逃跑了!
原来,当夜深了的时候,丁一夫忽然在他被看押的那孔窑洞里呻吟哀叫起来,低低哼着说他自己要死了。哨兵点着油灯隔着窗看,果然见他痛苦不堪地在草窝里滚。他翻滚哀叫了一会儿,忽然长长呻吟一声,再也不动弹。哨兵担心他果真出什么意外,就执着油灯开了门进去看。不想刚凑过去俯下身去瞧,丁一夫却猛地撞过来,扑灭了油灯,摸黑窜了出去。
庄家仁带着人到窑洞去看,果然,窑洞门大开着,地上丢着一截磨断了的麻绳,那一团草窝子里还温乎乎的。
“追!抓不到活的,就开枪打死他。娘的,不能让他跑到敌人那边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后来组织上通知他们,丁一夫回到了延安!
庄家仁他们把封锁、追捕的部队都布置到往白区的那个方向去了,而丁一夫却是往相反的方向跑的。
他到延安找那位了解和指导过“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中央负责同志去了。在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中,丁一夫是平津学联的发起和领导者之一。“反对华北自治”,“争取爱国自由”,在游行示威中,这个大个子热血青年是扛大旗走在最前面的角色。他赤手空拳与军替的大刀、水龙进行搏斗,负了伤,后来又被抓进了监狱。我们党利用各种社会关系,采用“保外就医”的方法,才把他营救了出来。
自然,他是一位坚强而机敏的共产党员。
“喂,老伙计,开完会咱们搭伴儿一起转转吧?”丁一夫问庄家仁。
“好。”
“你说上哪儿吧。”
“咱到径泉怎么样?”庄家仁立刻想到了那儿,他曾带着部队在那儿驻防了好长一段时间。
“行。我在那儿领着自卫军配合你们打过双岔堡,你还记得不?”
“记得。你们搬柴烧寨门,风转了向,差点儿燎了自己!”
“还去哪儿?”
“富县。我家在那儿,拐过去看看。再就是,延安!”
“行。我奉陪到底,咱们一起过富县去延安。回来的时候,祭祭黄陵,然后到西安。我在陕西一直工作到离休,熟得很。到我家吃一碗老伴儿做的‘羊肉泡’,好攒足劲儿看看茂陵、乾陵和兵马俑,然后到华清池痛痛快快洗个澡,再送你回家去。不知意下如何?”
“好,好啊!”有老朋友做伴儿同行,自然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五月的黄土高原已经望得着绿了,只有经历过满眼都是枯黄的高原人,才会感到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颜色。那一片片象剪裁后铺在源上的绿块块是麦子,一簇簇一团团象淡绿色的绒毛一般的是野百合。当麦子变做黄色的时候,它们就变出一团团红色来,那是野百合花——山丹丹。
坐在奔驰的汽车上是看不到径泉镇的,眼前是一马平川,脚下的这块地仿佛是广阔无垠的,在极目处与天边相接。然而,不对了,猛然间仿佛你又来到了悬崖旁,那巨大的黄土板块居然断裂了,留出一条让人看了头晕目眩的深谷来。粘稠的黄水在谷底流,仿佛是黄土板块断裂时淌出的黄色的血。
就在这巨大的黄土裂缝里,藏着小小的径泉镇。一排排窑洞和房屋仿佛顺着黄土的悬崖掉了下去,掉着掉着,却被什么看不觅的绳索从上面一扯,便停住了,悬在那深幽幽的峡谷之中。真让人担心什么时候那巨大的黄土板块会忽然合拢,将这小小的村镇无影无踪地夹在了里面。
径泉镇怕是藏在了深谷中的缘故,模样并未大变。一条串起全镇的黄土路似乎是宽了些,窑洞群里也杂进了些砖瓦房,但是庄家仁和丁一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拖着黄龙的两辆轿车在镇上一停,立刻招致了一大群围观的群众。有干部模样的人拨开人群挤过来,迎着两位老头子说:“啊呀,辛苦了,辛苦了。请到办公室去坐,坐。”
干部模样的人身后有随员的,介绍说:、“这是我们李乡长。”
不待两位老头子的随员介绍,丁一夫自己介绍上了,“不去坐了,我们随便转转。我们俩是这儿的老人,抗战时期在这儿呆过,这位是庄营长。”
“哦,庄营长!”
乡长是很年轻的,二三十岁,似乎并不知道,“庄营长”是怎么回事。
“这位,当年是平固工委书记。”庄家仁也指了指丁一夫。
“哦,丁书记。”
年轻人怕也未必知道“工委书记”是个什么职务。
“呵哟,这是庄营长呀?庄拐子嘛!——”
“嗬嗬,丁大个子……”
上了岁数的人便惊叫起来,有老头老太婆们毫不客气地挤开乡长,争着与两位老人说话,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是谁,要他俩到自己窑里去坐。
“哈哈,刘麻子!我在你家吃过胡萝卜炖羊肉哩。”
“哟,张大嫂。穿走的你那件光板皮袄,我可没法还你啦!”
两个老头子乐得象年轻了三四十岁,亲亲热热地随着老乡往他们的窑里走。乡长责任心很强,紧紧随在后面,时时做着驱赶娃子们的工作。
这家坐了那家坐,间了这个人问那个人。庄家仁拍着脑门想起一个人来。“哎,那个张贵——?就是会编个蒲篮、筛子进城卖的。那次是他做的内应,引咱们打下了双岔堡。”
“张贵银!那是三八年,我在这儿发展的第一批党员。”
“唔,张傻子呀!他不在这儿住了。那年走了青海,回来——,唉,可怜呐,他住的窑早塌了,眼下已搬到了后沟住。不远,拐过一道梁就是。”
于是,一行人起身往后沟去。路,越来越陡,窑,越来越稀。
“到了。”
最尽头靠近梁嘴嘴儿上,有一孔没有砌石头的破土窑。窑口四周的土有些坍塌了,乍一看上去,不象是有人住的样子。
“傻子,张傻子!有人看你来了。”
应着声从窑里钻出一个人来,庄家仁和丁一夫全愣住了。他是张贵银吗?杂灰色的长发乱纷纷地缠在一起,一双混浊的眼睛呆呆地死盯着人瞅,凹陷的两腮和突起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似乎是在不停地吃着什么东西或是不住地叨叨着什么。那身衣服也太破烂了,五月天,裹着棉袄裤。棉花全炸出来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象老绵羊皮。
过去的张贵银可不是这样子。
他是这一带数得着的精干利索的小伙子,打下双岔堡的时候,给他戴过花,油印小报上称他为边区自卫军英雄。
可如今,张贵银怎么变成了这个样?
他翻着眼望望人高马大的丁一夫,又瞅了瞅跟在庄家仁身后的那位身穿军装的参谋,忽然用愤怒的嗓音吼道:
“干啥呀,干啥?我不就是吃不饱么?……”
乡干部推了他一下,“别怕,不是抓你哩。两位领导来看看你,这位是当年的庄营长,这位是当年工委的丁书记。”
张贵银的双眼犹如有活水泛动的深潭似的一闪,忽然用枯硬的大手紧紧握住他们俩说:“是营长不?是书记不?由你们给他们说,我打老日那年就是在党的,不能不做数了呀!……”
犹如有尖锥扎了他的心,他浑身抖颤着,痛楚不堪地弯下了腰。
原来,他“脱党”过。
他做过互助组长、农业社长,因为没有文化,所以一直没有脱产做国家干部。“人民公社化”的时候,他还做过一任大队长,由于不愿砍树而顶撞公社书记,把个小乌纱帽也丢了。他心直,性子暴,又加上参加革命早,所以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动不动就嚷嚷着要“上京城”找刘伯承、徐向前、张才千“递状纸”去。那公社书记初来时还有些怕,后来见他只是嚷,并没有什么动静,也就认做这只是一个“睁眼瞎”瞎胡炮罢了,便放下心时不时捏巴他两下。
六二年饿肚子,村里躺倒了七八个,有人就求他这位老革命出头到公社要点儿粮去。他到了公社,谁知道公社干部都躲着不见。张贵银急了眼,就在公社院子里跳着脚骂,“饿死老百姓就是反动派”。
他从公社回来后的第二天,有人悄悄递过来口信,公社准备派人抓他。定下了“假党员、真反革命”、“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可怕罪名。
张贵银带着老婆和姑娘连夜出走了。
一个有几十年党龄的党员成了讨饭花子。他不能回去,他知道,那个敢饿死老百姓的书记也敢整死他。他领着全家往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跑,他不明白,他跑了那么远,怎么那里还是饥饿统治的地方?
饥饿总是和疾病连在一起的,老婆和姑娘相给去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他什么事情没于过?人总想竭力生存下来的。
他偷扒过路边的花生地,将小米粒大的花生和棵子一起嚼了龙多。
他钻进小饭铺,在狼吞虎咽的顾客面前伸出乞讨的手。运气好的时候,他会得到人家费下的一块模或剩在碗底的一口汤,他睡过城市火车站的长椅,扒过居民区的垃圾箱,他捡废纸卖,也眼巴巴地希望垃圾堆里会出现他偶而得到过的红薯头、白菜帮、一双烂鞋、一顶皱瘪的破帽子……
他最终被公安部门收容,做为“盲流”人员遣送回来了。
队里不能不承认他的“队籍”,可是,人家却不承认他的党籍。谁知道你这种人什么时候入过党?既使过去真入过,你这儿年没参加组织活动,早就“脱党”了!
往后,一连那么多的“运动”,他几乎都是靶子。一开会,他总是和“四类分子”站到一堆儿。他站在大台子上戴过英雄花的呀!又硬又直的汉子变得有些疯癫了。
“贵银同志,这多年,你受苦了。”庄家仁痛心地说。
“大家伙都受苦了嘛。”张贵银居然笑了笑。
他不疯!他只是受刺激太多,一时清楚,一时糊涂。
“贵银同志,你跟我走吧。我去带你瞧瞧病。”庄家仁说。
“跟我走吧。我在这个省人熟,帮你把问题弄清楚。”丁一夫去拉他的手。
“放开我——”张贵银忽然惊叫起来,他双手死死地抓住门框,生怕别人会把他抓走似的,“我一走,你们就又说我是盲流,丢的党籍,就别想找回来啦!……”
离开窑洞,两个老头子都眼泪巴巴地半晌说不出话。乡长请他们到乡政府去,说是饭已安排下了。他们去了乡政府,可是那顿午饭,他们谁也没吃下去。庄家仁不停地写信,证明张贵银的过去,表示自己要求解决他的问题的意见。丁一夫也签了字,并且和庄家仁一起留了钱,要乡里安排一下张贵银的生活。
在庄家仁写信的时候,丁一夫不停地摇着电话机,要县委,要地委。可是,那电话不是挂不通,便是挂通了找不到人。他窝了一肚子火,摔下电话机,怒气冲冲地对乡长说,“张贵银的事,我要管到底的。告诉你们县委书记,就说是丁一夫讲的。你们地委邓义样书记,我熟得’很,五四年做过我的秘书。哦,他现在离休了。离了休也得管里新书记叫——,叫什么呀?回头我还要来的,张贵银你们照顾好他,出了事我可不依你们!”
丁一夫把手里的铁健身球晃得象“滋滋”冒烟的手榴弹一般,-头钻到了汽车里。
车到富县的时候,夕阳已斜在了黄土高原最远处的那梁上。庄家仁盼咐司机拐下公路,沿着一条颠簸的土路一直往山沟沟里开。终于,没有汽车能行走的路了,他便撇了车,急匆匆地步行。他一拐拐的,却没有人能跟得上他。
走到一条没有人烟的荒沟里,他缓缓地站住了。
丁一夫气喘喘地跟上来,疑惑地说:“怎么不走了?老伙计,你的家在哪儿?”
“就是这儿。蚂炸沟……”
丁一夫沉默了,连他手里的健身球也不再响动。
“这条沟,住着十几户人家哩,全是红军家属和抗属。狗日的胡宗南进来,全杀了,烧了!…”
庄家仁胸口一阵闷痛,软软地颓坐在黄土坡上。周围的同志慌忙来扶,他无力地摆摆手,喘着气说:“不要一一紧,你们让我,自己,坐一会儿。”
晚风哀哀地在沟里徜徉着,撩起黄沙,轻轻抚在人的面颊上。这片黄土地上,已经几乎看不到人们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印迹了,只有一处矗立的黄土壁上,留下了当年修窑洞时砍削过的痕迹。夕阳的余辉将那黄土壁染得乌红,象凝血,象铸铁,象一座不倒的碑石。
庄家仁将一瓶酒打开来,洒在这片黄土上祭奠。清醇的酒液宛如泪雨,无声地落下。沉郁的酒香渐渐地淡开,却又淡而不断,如同一缕缕扯不断的哀思愁绪……
“呜呜呜……”老人失声痛哭了。那老年人特有的哭声象沉闷的雷声将人心震撼。
他喊着自己的亲人,然而空****的山沟里静无回应。只有满坡的野百合在风中微微点着头,它们年年都要开出红艳艳的山丹丹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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