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得久了,紫苑不但觉得这街区陌生、小屋陌生,甚至坐在这小屋里的妹妹也如陌路人一般。
她不明白梦营为什么要给自己打一个电话,那么郑重其事地说:“姐,请你在三月三十日晚上七时半,准时到文庙街我住的地方来。”
“什么事呵?”
“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必须谈一谈。”
“哎呀,我很忙呀,你在电话里给我说说不就成了。”
“不,那说不清楚。这一次你就到我这儿来吧,如果你需要再谈的话,下一次我可以到你那儿去,时间也由你来定。”
简直象中苏谈判一样!时间、地点、我方、你方……紫莞禁不住要笑了,但她却没有笑出来,她隐隐地预感到了什么。
她准时来了,坐在外间屋的沙发上。妹妹在她进屋的时候,就客气地迎在门口,然后客气地请她落座,随之又客气地摆上茶杯,转身到厨房里看炉子上的水开了投有,要为她泡茶了。
这份客气使她们之间拉开了距离,礼貌有了,独独少了那种亲昵的情意。
墙上挂着镜框,父亲生前亲手装在里边的那些照片都有些泛黄了。
那里边有一张姐姐抱着妹妹的合影像。姐姐十三岁了,戴着红领巾,妹妹才满周岁,脖子上还兜着个围嘴儿。姐姐和妹妹长得一点儿也不象,姐姐瘦长脸、高额头,梳长辫,大大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里,俨然是一个端庄、文静而又内向多思的小姑娘,而妹妹圆脸略方、宽额头、秃脑瓢儿,大大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瞪视着,犹如一个大胆、莽撞、无拘无束的秃小子!
不只是年龄的差异,还有生活经历的差异,使紫莞感到这位一母所生的妹妹在心灵上是陌生的。她没有学过雷锋(那一年,她才两岁),她没有参加过“**”(那时候,她最感兴趣的是穿着开档裤满街跑着去捡地上的废大字报纸,然后交给姥姥去卖了买糖吃),她没有下乡插队落户,去当什么“知识青年”(她留城做了待业青年,后来竟摆了个货摊,成了一个小“有产者”)……姐姐和妹妹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姐姐总觉得妹妹是很难理解的另一代人,对一切事物,她几乎都取着相反的衡量标准和只循着她自己的思考方法。
譬如眼下吧,梦营在泡茶,那绿茶是不应该捂盖的,一捂茶汁就发黄了,可是她偏偏一往茶壶里注上水,就立刻捂上了盖,仿佛是怕那茶叶跑了气儿似的。茶杯也不应该倒得太满,只应该倒上八分满,而她却毫不在乎地将杯里的水满得几乎溢出来,这样客人怎么端?……这都是约定俗成的准则,父亲在世时早就教过她的,而她却毫不经意地忘到了脑后。
她在沙发上坐下了,大家的习惯都是将两肘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她却偏偏要将双手背在后面,好象腰疼似的垫在那里……
上小学二午级的时候,她甚至因为用这个姿势坐着上课而受到过教师的责罚。
那位女教师是全校的模范班主任,她带出的班级不仅以学生功课好,尤其以尊师守纪而著称。二年级一开学,她接手了梦营这个班后,制订了许多严明的规章制度,使这个班级大有面貌一新的趋势。譬如上她教的语文课吧,她要求所有的学生在课桌上只许放一个语文课本一个铁文具盒(文具盒必须是铁的!),课本必须放在课桌的左上角上,而文具盒又必须横着压在语文课本上(要正好压着“语文”那两个字),这样,那书本和文具盒就象出操的军人的队列一样整齐。老师没有说“翻开书本……”的时候,是不能随意翻动的,而一旦发出“请打开课本-一”这句话,铁文具盒就会同时发出“当”的一声响,然后课本就会同时发出“刷”的一声响,就象战士做出枪突刺的动作一样整齐而有气势。
坐的姿势也有统一要求,每个同学在整堂课的四十五分钟时间里,除了规定的翻书动作外,其余时候必须将两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抱肘,如和尚打坐一样,一动也不动。
梦营大约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养成了双手背在椅子后面的习惯,所以一上课,手在桌上放一会几,就要背到后面。这当然就破坏了教室里边的整齐划一,那天又逢上有外校的老师来听课,班主任就很有些着急了。她站在讲合前一边讲课,一边望着梦营,向她做了暗示,而小姑娘竟毫不理会,于是,在读课文的时候,班主任一边捧着课本读着,一边在教室里巡逻似的走动。走到梦置的课桌前,突然用手在小姑娘肩上一点,小姑娘觉得又疼又麻,并且吃了一惊,便赌气不予理睬。
班主任不能允许这种破坏纪律的现象存在,在读完课文,转回讲台上之后,就不点名地提出了批评:“有的同学没有把双肘放到桌上,请马上放好了!”听到这句话,教室里的小学生们就循着老师的眼光向梦茸这边儿看。梦营胀红了脸,索性将手背得更紧,将头昂得更高。当着这么多外校的听课教师的面,班主任老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损伤,于是便毫不客气地说:“程梦营同学,老师批评的‘就是你!”
可是这小小的姑娘,也有一顺小小的自尊心,她哭了,然而却决不肯把手放到桌上。
那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放学了,同学们都已离去,老师却单单把她留在了教室里。
“你什么时候把双手放在桌上,学会抱肘坐立的姿势,什么时候再回家!”
老师向她宣布了之后,自己也倍着坐在了对面。
这是自尊心和耐力的较量。
家里的饭菜都端上了桌,却不见小女儿回来,爸妈便派紫苑到学校去看看。
当姐姐的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后,当即向老师道了歉,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妹妹的双手硬扭到桌子上,摆出了一个双手抱肘的姿势,然后带着妹妹回家了。
可是,这睁倔姑娘在路上还一个劲儿地哭着嚷着:“我不嘛,我不:我这样坐着舒服嘛,为啥非得要那样坐!”
……梦营现在还是这样坐着,双手背在沙发后面,垫着腰,虽然那沙发的靠背是很软和的,决不会路着她。
“姐,有桩事情,我想告诉你。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不说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说——,小龙,他还好吧?”
“好。语文得了甲,算术也是甲,全班的‘小红旗’属他得的多,评了个‘三好学生’。”
“他,吃饭怎么样?”
“有油条,就不吃馒头,有肉,就不吃青菜多有鸡,就不吃猪肉,有鱼,就不吃鸡。”
“你知道,我很喜欢小龙。小龙,也很喜欢我。”
“可孩子都更喜欢自己的妈妈。”
“亚麟,是个很好的人。”
“是的。”
“你,也是个好人。”
“嗯。”
“好人和好人,有时却不能处得很好。”
“嗯——”
紫苑知道,妹妹在兜圈子,她在把话题往她要谈的那个方向上引,甚至希望姐姐能主动地、忍不住地谈到它。可是紫苑偏偏不,她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神情。
于是,谈话戛然而止,室内陡然出现了让人尴尬的沉默。仿佛有危险的煤气从罐中悄悄渗漏出来,逐渐在空气中淋漫,酥漫……只需一个小小的火星,即刻就会发生一场可怖的爆炸。
梦营**不安地在地上敲着脚板,紫苑却从容不迫地稳稳坐着,甚至悠然自得地观察起梦管的这身装束。哼,她为什么跺脚板?大概是觉得脚冷,什么天呀?也不看看,半个月前还飘了一场雪呢,现在就光着两条长腿只穿着长丝袜!这么一跺脚,人造毛仿狐裘大衣的下摆就从腿上滑落开去,露出两个圆圆的膝盖。哟,大衣里边没穿长裤,只有一块鲜艳的撒花绸缎在飘飘摆摆,辨不出是睡衣、旗袍、抑或是长裙。
她穿得怪。她爱漂亮。她自己觉得这样漂亮。从穿着上也可以看出她自己奇特的生活逻辑来……
……一个难得的全家一起出游的星期天,逛了公园之后,还要照一张全家合影像。
全家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心思打扮自己。
父亲穿上了他那套总是挂在衣柜里的毛料中山装,那衣服瘦了,腰身绷得紧紧的,为了扣上扣子,他脱掉了毛衣。
“不行,这样,你会受凉的!”母亲表示了异议。
“没关系,我在外面套上棉大衣。只在照相的时候脱一会儿。”
“要脸不要命。”母亲心疼地嘟嚷了一句。
可是,她也是“要脸”的。她把蓝罩衣脱掉了,让黑金丝绒的袄面露在外面。她觉得这样很漂亮,对着镜子左照右瞧。可是,紫莞觉得这样一点儿也不好,那金丝绒褪了色,又皱巴巴的,绒毛贴倒着,一反光,瞧上去一块白,一块灰。
紫莞只觉得自己收拾得既大方,又自然。蓝袄、蓝裤,连脚上的网球鞋也是蓝的。}梦首也打扮好了,她变得真花梢:原本穿在里面的红’毛衣硬套在了棉袄上,鼓鼓囊囊的,象用网袋勒住了一个氢气球。顶惹眼的是下身,棉裤外边围上了她最爱穿的花格布裙子!
“哎哟哟,你穿的这叫什么呀……”母亲拍着手笑了。
小姑娘很得意,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儿,让那裙子象喇叭花儿似的开起来。紫莞上前就要解裙子,梦营弯下腰喊起来:“不,我就要这么穿艺。”
父亲皱起了眉。“你应该懂得道理了,明年就要上五年级了。裙子脱下来,不能这么穿。”
“能。”
“没有这样穿的!”
“有。”
梦营站到椅子上,从书架里翻出一本旧画报来。那里边果真有许多姑娘把裙子套在裤子外边穿,那是少数民族。
不让她这么穿裙子,她就不去了。
谁也拗不过她,她就这身打扮和全家人一起照了合影像。那照片,就挂在墙上的镜框里,自有一番别致的天真态……
……梦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婚聘婷婷高高条条的一个大姑娘。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紫莞也记不清楚了,自己下乡插队,不常回家。等自己终于被抽调回城工作之后,忽然发现她已完完全全长大了,个子几乎比自己高一头。
谁知道她是怎么长的。
“姐,”梦营背转过身子,象在对着窗子说话,“如果有一件东西,对于你来说,已经谈不上喜欢了,而我却非常喜爱。我向你要,你肯给吗?”
“……可以考虑。”
“好。那么,你把亚麟给我吧!”
“什么?!”
紫苑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我要亚麟。反正,他不再喜欢你,你也不再喜欢他。而我却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胡说,不许胡说!小妹,你不该这样想,你不能这样想!”紫苑生气地劝说着。
梦茸猛地转回身,竟然用一种义正辞严的语调质问说:“你专横,你霸道!人家已经不愿意和你一起生活了,你为什么要霸占着他呢?”
“无耻!——”
紫莞气得眼前发黑。明明是她插进来抢夺,却变成了自己“霸占”!荒谬的逻辑,只有梦茸才讲得出的混帐道理!
“实话说了吧,现在是木已成舟,我已经和他同居请你有点儿自知之明,主动退让算了。”
梦茸那漂亮的面孔上,象炫耀似的,得意洋洋地挂着灿烂的笑。
紫苑恼怒到了极点,她不知不觉中扬起了手。“啪”,狠狠地挝了妹妹一掌。
白哲的下巴上挂着一络鲜红的血,象垂着一条猩红的续穗。
紫苑退后一步,等着应付妹妹的还击。这疯丫头会扑过来的,她会象一只猫,弓起腰来,恶狠狠地用一双利爪向人抓挠!
然而,梦茸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她带着一种率直的神情坦白说:“姐,我是故意激你,等着你打的。你这一打,把我心里的愧疚打没了。你这已经算是报复过了,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我要行动起来了!”
紫莞此刻也恢复了常态。她沉静地眯起了眼睛,坐回了沙发上。
“行动?你要怎么行动啊?”
“让他和你离婚!”
“我如果不同意呢??”
“那就向法院起诉。”
“笑话。起诉,什么原因?”
“没有感情。你不2他,他也不爱你。”
“可是,我会向法庭说,我很爱他,我们感情一直很好。那时候,你们该怎么说呢?请列举我们感情严重不合以至无法在一起生活的具体事例吧。”
“……”
梦营一时倒征住了。是的,从外表看,他们确实有一个和睦而平静的家庭。几乎寻不出要“休掉”紫苑的任何理由和事实根据。
梦茸焦灼而悲债地喊了一声:“那你,就这么一直拖着他了?”
“我说过了,我们感情很好。我永远不会和他离婚。”
如果说,紫苑的这番话,前一半是假的,那么后一半儿却是真的。这件事她早就权衡过利弊,她是省委党校的负责人,她在政治进步上才刚刚迈出成功的一步。她本来在工作、思想、家庭……各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白璧无瑕的,离婚——无论怎么说,都会引起各种议论,造成各种影响。何况,插足这件事的是自己的妹妹,这成何体统。她不愿让这件事情发生,即使发生了她也要以家庭的完整来证明那都是谣言。她必须在社会面前,尽量为自己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
梦登知道她既然这么说,那么一定会这么做的。她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她猛扑到紫苑身上,哀告着说:“姐姐,你就让出他来吧!你何必让我们三个人都受熬煎呢?我刚才是编你的,我和他还没有——,他不愿意那样做。因为你挡在中间,那是一道心理障碍,使他跨不过去。这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紫范听了,心里又委屈,又生气。本来是自己受了损害,现在自己反而被指责为害人者。这个疯丫头,简直不可理谕!
她冷冷地推开妹妹,径自离去了。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 2024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