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开始暗下来的时候,小赵拿着科里的报纸和信件,高跟鞋格登格登地一路响着,走了进来。
“哎,阮科长,春节还早着呢,谁给你寄的贺卡。”
小赵说着,将一个大信封放在了阮伟雄的办公桌上。邻桌的小钱凑上来瞥了一眼,好奇地说:“嘿,还真是贺卡呢。”
没错,是寄贺卡的那种大信封。白色的道光纸上套印着彩色,左上角是踏枝的喜鹊,右下方是红鼻子的雪人。瞧瞧落款,只写了个“内详”,是有点儿神秘。
小赵打趣道,“阮科长,是不是情人寄的呀?”
“情人节也没到哇,”小钱把那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说,“哇,还挺厚的,寄的什么呀。阮科长,我可是拆开了——”
“拆吧拆吧。”阮伟雄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往深处想,反正自己没有什么情人,随他们看好了。
小钱“嗤——”地将信封撕开口,小赵的手就伸过去往里面掏。“看,看,还真是照片呢。”
那照片的边缘有欠规整,一看就知道是胡乱撕的或者是胡乱剪的。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只能看出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小钱小赵两人碰了碰眼神,知趣地把它们放下了。
无声无息地,两人悄然退却到了各自的办公桌旁。
阮伟雄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了几句,随手把大信封扔向了桌角的报纸堆里。
终于下班了。
小钱和小赵陆续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阮伟雄自己。他锁上门,然后迫不及待地把那个大信封里的东西全都抖落出来。
检测检测智力,拼一拼七巧板吧。这是一条胳膊,男人的,套着深色的西服。这是半边屁股,女人的,披盖的是白色的纱裙?腿和脚,放在下面。这是头这也是头这还是头,都往上面放……
好了,图象拼出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西装革履,喜形于色;女人婚纱罩身,妩媚娇柔。男人是陌生的,然而女人——
怎么会是乔果!
阮伟雄死死盯着这张婚纱照,脑袋象是遭了贼偷的口袋,变得空瘪瘪的再无一物。
那天晚上,阮伟雄拖得很迟很迟才回家。进了门,就闻见厨房里传来一股带着糊辣气的香味儿,随后就听见乔果在厨房里说,“我也回来晚了,咱们就吃点儿方便面——”
阮伟雄“嗯”了一声,下意识地要往厨房里走,想了想,却站住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在起居室里坐,还是径直回到卧室躺在**,抑或干脆就站在这儿。
阮伟雄这样愣着的时候,乔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阮伟雄顿时有些紧张,有些无措,好象与别人照了那种相的是他自己而非乔果。
“你怎么了,站在这儿干啥?”乔果不解地望着丈夫。
阮伟雄想黑着脸儿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怕黑着脸儿,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什么呀,没什么。”
话说出来,心里又觉得窝囊,于是脚步踏踏地来到起居室的长沙发前,屁股重重地坐下。长沙发承受不住那坠落下来的高大和魁梧,发出了一串痛苦的呻吟。
乔果进了家门就到厨房打开煤气灶煮方便面,此时才回到起居室更衣。她一边脱着西服裙,一边随口问丈夫,“你怎么也回来晚了?”
“嗯,晚。”话是含混的,目光习惯地看了一下妻子,即刻却象中了箭的鸟一般坠落下来。怪了,居然不能再看乔果。怎么看,乔果都是穿着白婚纱的,没羞没耻地偎依着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你好象,特别累?”乔果说。
“是啊是啊,累了,我想先去躺一会儿。”阮伟雄找到了台阶,便低眉敛目地钻进了卧室。
乔果并没有特别留意丈夫的神态,她的心思还陷落在公司的事务里。她今天回家晚了,她今天很不痛快。
她接到电话,要她到安少甫的总经理室去。她进去的时候,安少甫满脸带笑地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亲自为她拉了拉软椅,请她落座。安少甫一笑起来嘴巴就横向拉开,有些象含了蚊蝇的大青蛙。
“安总,叫我来有什么事?”乔果盯着安少甫那件花格尼休闲夹克看。方才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闪了一下,给乔果的视觉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剌激。
“啊,也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一聊,咱们好久没聊了。”
“嗯。”乔果琢磨着安少甫的意思,也琢磨着那件花格尼休闲夹克里面的精纺套头衫。
“小乔,你到公司差不多四年了吧?我还记得你刚来时的那个样子,你就站在门口,细着嗓门,小声小气地说,‘安总,我能进来吗?——’”安少甫拿腔拿调地学着,样子很开心。
乔果抿抿嘴角,算是随着笑过了。
“那年中秋节,咱们公司全体员工一起到桃花沟吃烧烤。你把眼睛迷住了,我给你吹了吹,哎哟,你的脸腾地就红起来,比火炭还红哩!”
安少甫回忆着,那情形有点儿象同窗好友在离校分手前,回忆初进校门的事。
乔果点点头,认可有这么回事。
安少甫的笑意蓦地收敛起来,“这几年,你跟着我,拿的薪水不算少吧?拿的红包不算少吧?我安少甫为人处世有条原则:宁愿人负我,我决不负人。”
腔调里有点儿怨,好象真被什么人负了似的。
乔果虽然目光定定地望着对方,神志却似乎在游移。
安少甫缓缓地将大班台上的一份《长河报》扬起来,一字一板地说:“我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在公司业务上掉以轻心。你看看这份广告是怎么印的?唉,那天我是怎么给你交待的,直接交给楼市版的编辑,让他们接照改过的发排。可是你——”
乔果低下了头,的确,这件事责任在她。那天下午离开公司,只想着到“扮新娘”取照片了,后来又去了安雅,后来又发生了那样一连串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等到第二天,乔果再到报社送那份改过的校样,才知道天时苑的广告已经付印了。
“小乔,这可不是几万块钱的广告费呀,它直接关系到咱们天时苑房产的销售业绩!
不是我说你,这一段时间你好象有点儿失魂掉脑儿——你别说,你别说,让我把话说完。员工上班之外的时间干什么去了,我无权过问。可是,在公司上班的时间里,她的魂儿总应该守在公司吧?还有,还有,要是跟上什么人到什么山呀住什么楼呀,一连几天回不来,耽误了公司的工作,你说应该怎么处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安少甫有些得意,有些快意,还有些醋意。
乔果顿时胀得满脸通红。安少甫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这些事只可能有一个人,也只会有一个人告诉他,那就是戴云虹!
乔果的眼眶湿了,她竭力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安少甫轻松地笑一笑说,“小乔,你心里明白,这些年我一直都是关心你爱护你的哟。你也算是咱们公司的老员工了,我看,就给你换个部门干干吧。到事务部去,让你苗大姐照顾着你。”
乔果用牙咬着嘴唇,然而眼泪还是很不争气地坠落下来。公司的事务部只有一个姓苗的老女人在做着经理,她是安少甫的嫂子。所谓事务部,不过是为了让这个老女人有个位置才虚设的,乔果到那儿去能干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呆不下去,自己走人嘛!
他们彼此都明白,多年来安少甫其实一直都在打着乔果的主意。此刻,安少甫做出这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不过是在嘲弄她、奚落她,以表示他对她毫不在意。
“公关部的一摊事儿,请你移交给小戴,明天,你就到事务部报到。”安少甫心满意足地撩了一下夹克衫,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算是送客。
这一来乔果终于看清楚了,一直吸引她注意力的原来是挂在安少甫脖子上的那个小菩萨!猩红的丝带,丝带下的那块玉偏棕、偏黄,颜色有些象眼下时髦女孩漂染过的头发。
——这不是戴云虹在北华寺买下的那件与众不同的佛物么?
乔果在心里苦笑,这一层她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回到公关部清理东西,把写字台的每一个抽屉都狠狠地拉开,“砰砰砰”,那声响仿佛是在向坐在对面的戴云虹开炮。戴云虹只管埋头做事,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说是清理,却又没什么可清理的,属于乔果的只是几瓶护手霜洗面奶润肤蜜之类的小化妆品,还有几本工作笔记罢了。乔果翻出来,三下两下就塞进了手提包。看看属于自己的那点儿可怜的东西,心里不免有几分自哀自怜。静下心来想想,与其呆在这个公司受老板的气,还不如索性炒了老板的鱿鱼,反正家里还有些老底儿,还有老公的工资撑着,找到新工作之前绝不至于饿死吧?
主意拿定了,口气忽然变得硬起来。
“喂喂,戴经理,来验收吧,”乔果用脚踢着写字台,“这桌子,还有这桌子里的东西,统统都移交给你喽。”
戴云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说,“乔姐,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不必了吧,”乔果冷冷地一笑,“我刚才看清楚安少甫脖子上吊的那个东西了,它跟你的头发一样,是棕黄色的。”
“乔姐,请你相信,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他发过誓,他绝不告诉别人……”
“好啦好啦,告诉不告诉别人,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你在这儿好好干吧,你的前程远着呢。我相信,你不但有TOYORT摩托车开,你还会开上帕萨特!”
乔果愿意相信,小戴不是在有意算计她。可是,那结果还不是一样嘛。想想多年来做为两个女人的那份交情,乔果就觉得有些寒心。唉,人情薄如纸,还是此刻做个了断吧!
乔果走出写字楼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袋抱在了怀中。她和属于她的一切,都在这里了。从今往后,她和身后的这座写字楼这家公司将毫无干系。即使是辞职这件事,她也不屑再对安少甫当面说。明天打个电话,就算拜拜了!
这样悲壮地想着,乔果就被自己壮士断腕般的骨气感动了。然而意气在胸,心绪难平,毕竟无从发泄。看看天色尚早,乔果给母亲挂通电话,说是今晚有事,请她代为从学校接回儿子宁宁,然后叫了出租车,直奔大富贵量贩。
大富贵量贩是本市规模最大的仓储式商场,乔果在入口处存了包,然后推起一辆购物车,匆匆地往里走。走进量贩就象走进了森林,两旁的货柜高高地矗立着,层层迭迭琳琳琅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仅只是浏览那种丰富就已经赏心悦目了,如果再将那丰富放入自己的手推车里,满足的感觉就会愈加妙不可言。
乔果一路走,一路在两旁的大树上采摘果实。五香果仁,山楂卷、多味儿梅、酱芒果、焦蚕豆、麻烘糕、酥糖、威化饼干、夹心巧克力……,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转下来,竟然收获了满满一推车。鼓鼓的钱包里没有什么大面值的钞票,一掏再掏,居然掏空了,不得不将购物车中的小包包又拿下几件方才过关。一阵疯狂的购物,虽然花光了钱,却觉得格外轻松和畅意。那情形,颇似内急的人终于拉完了屎。单纯的出恭是只出不进的,购物却是有进有出,就象庄稼人不但拉屎而且拉在了自家地里,既得了卸载的轻松,又有了收获的满足,于是就生出了双倍的愉快。
疯狂购物的快感并没有维持太久,等乔果回到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包一放下,烦恼便重新在心头浮了上来。一腔委曲,欲要给丈夫诉诉,细想想,却又诉不得,只能隐忍着。
因为怀着心事,乔果就显得心不在焉。换上了居家的衣服,然后去开洗衣机,怔忡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灶上还煮着方便面,于是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看。还好,只是干在锅底上,幸而没有煮糊。顺手往锅里冲进一些开水,然后懊丧地喊,“吃饭了,吃饭了啊--”
却没有听到阮伟雄应声。
乔果端起锅拿着筷子,向饭桌那边运了一趟。然后又回来拿碗,拿馒头。然后再回来拿勺子拿小菜……。每拿一趟,就喊一声”吃饭”。东西拿得繁琐,声音喊得也很繁琐了。
终于在餐桌前坐下,又喊一声“吃饭--”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阮伟雄出来了。
阮伟雄本来打算就那么一直躺着,不出来吃饭的。对方一声接一声的喊叫,将暴躁和愤怒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于是他就象一个被逼出场的角斗士,恶狠狠地提着短剑露面了。
探着脑袋,向亮晶晶的不锈钢锅里看一眼,即刻皱着眉说,“什么面条?煮成一锅糊涂汤了!”
乔果说,“反正能吃,烂了好消化。”
阮伟雄阴沉着脸接过乔果盛出来的那碗面糊涂汤,然后向餐桌上望望说,“怎么没有我的筷子呀?”
乔果回了一句,“自己不会去拿。”
砰!阮伟雄气势汹汹地把碗墩在餐桌上。碗破了,汤汤水水地漫流开来。啪!响亮的耳光打过去,然后起身就走,只把乔果晾在了那儿。
乍听到响声的时候,乔果还有些茫然,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等到阮伟雄的背影消失在卧室的门口,乔果才明白,是丈夫揍了她。
他竟敢打,打,打!
在乔果与阮伟雄恩恩爱爱的生活中,从未有过吵骂的记录,更不用说动手了。疼痛和麻木犹如布告似的贴在半边脸上,向乔果宣示着一种奇耻大辱。
好你个阮伟雄,你打你的乔乔了!
——你的那些耳鬓厮磨的情话呢?你的那些嘘寒问暖的体贴呢?你的那些拥吻**的柔情蜜意呢?你的那些海枯石烂的盟誓呢?……
仿佛整个世界都背信弃义地抛弃了她,乔果委屈地哭起来。
然而在意识的深处,直觉在冷冷地告诉她,丈夫为什么会向她扬起了惩处之手。她这是自取其辱,罪有应得。因此,那哭声显得底气不足,渐至退化成嘤嘤的啜泣。与其说是抗议,毋宁说是示弱,犹如寒鸟在檐下哀鸣,希冀着温暧的抚慰。
卧室那边却沉默着,那沉默犹如铁石,愈来愈显其冷,愈来愈显其重。在那沉甸甸的寒意的挤压下,乔果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啜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中止,接踵而来的是失望,尴尬和恐慌。
犹如没顶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浮出水面一样,乔果起身从家里走了出去。
深秋的空气清冷而澄澈,抬头望,天空幽深而寥远,让人的心里生出一种苍凉的茫然。
人世间却是热闹的,夜市正红火着麻辣烫的油烟、滚沸的笑语、弥散的酒精分子和可疑的潲水味儿。不可胜数的小吃摊儿就在乔果家门口的这条小街上珠镶玉嵌,乔果一路走过去,恍惚中只觉得它们切近而又熟悉,陌生而又遥远。
一个微微的趔趄,乔果苦笑了。一侧的手臂仍在下意识中保持着弯拢的姿态,肩与胯也有些偏斜。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日子,乔果拢着丈夫的手臂偎倚着丈夫一侧的身体,徜徉在这条小街上。那是莲花蒸饺店,那是个透明的玻璃鱼缸。食客们犹如热带鱼一般在灯光下做着辉煌的游转。内壁的半边墙嵌着镜面,因而局促的店面在反照中显得宽敞而深远。乔果凝望着右侧角落的那个位置,她喜欢和阮伟雄坐在那儿,一边吃着莲花状的蒸饺,一边在镜中欣赏着她和他并蒂莲般的面影。老赵家凉皮,油腻的白木桌小狗般的四方凳,乔果爱吃阮伟雄不吃,却小狗一样地陪着她。“好再来”热干面,“香不够”过桥米线,老孙家泡馍,靓妹鸭血豆腐汤……
就因为乔果说过一句话:她想把所有的小吃尝个遍。阮伟雄便陪着她,挨着那些店摊,一家一家地吃过去,竟足足吃了半年……
此时乔果才懂得,在这些小吃摊档吃过些什么并无意义,意义只在于她和阮伟雄曾经在那里坐过和吃过。此刻,这些小吃摊档仿佛是在街旁列队相送,让乔果的心里生出从此相别,一去再不复返的伤感。
它们的身影、它们的气息终于渐行渐远,随风而逝,乔果的心里竟隐隐地痛楚起来。
走上光华大道了,这是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悬铃木。每当盛夏季节,悬铃木茂密的枝条上就生出无数阔大的手掌,殷勤地为人们遮蔽着烈日。此时街灯冷酷地照着那些**的树枝,残留的悬铃球果在寒风里朝不保夕地摇曳着,似乎随时都会坠落下来,去殉树下那些枯干的黄叶。
乔果迎着寒风默默地走着,脚下踩着那些飒飒的枯叶,衣领里灌满了凋零的悲凉。是感情的秋天到了么?走过这寒秋,会不会走进雪飘冰封的严冬?……
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日子,乔果与阮伟雄在这条林荫道上漫步。很晚很晚了,他们还会在长街上悠闲地徜徉。有时候,他们什么都说;有时候却沉默着,只是彼此在身边傍着走。彼此傍着的感觉真好,只要那样走着,就很好,很好。
从光华大道的北端向右拐,就上了潢阳桥。河堤上的垂柳在风中弯着腰,细长的柳枝向着河水摇臂招手。河水并不回头,它径自走着,它黯淡地无可挽回地走着。
桥栏上,一对年轻的情侣旁若无人地吻着,把他们的爱凝固成一座雕象。有那么一瞬间,乔果觉得那是她和阮伟雄。当年在这桥栏边,乔果也曾和阮伟雄这样吻过。两人在被对方狂热地抱住的同时,彼此的唇和舌也狂热地相触了。乔果周身颤栗,在澹热的眩晕中接收和发送了数不清的爱誓。那究竟是些什么话,乔果此刻已经难以忆起。它们就象藏隐在牙龈内的断齿根,虽然久已不用,但却永存永在。
在乔果感慨的注视中,那对凝固的情侣动了起来。是那种缓慢的蠕动,你拥着我,我拥着你,犹如连体的婴儿。他们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他们走了,他们有自己的去处。可是,乔果该到哪里去呢?
乔果茫然地走上桥,倚在了刚才那对年轻人拥吻时的桥栏边。过桥的汽车亮着大灯开过来,借着灯光,乔果低头看了看BP机和手机。没错,它们都不在振动的设置上。一直没有振铃的声响,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和她联系过。
透彻肌骨的失望将乔果一下子冻硬了,这种时刻她才洞悉了自己:她原本是期待着丈夫会呼唤她回家的呀!
那扇铁门决然地锁着,是她自己在身后锁上的,。虽然她有钥匙,但是她却无颜再回去将它打开。
望着桥下黑漆漆的流水,乔果真想一头栽下去。
再转过身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安雅小区。她把手探进手袋里,触到了那串坚硬的金属物。开安全门的那把钥匙是圆柱形的,虽然称不上是支柱,但是却给她带来了慰藉和安全感。
卢连璧在电话里听到是乔果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是深夜十点半钟了。打电话的人和打电话的时间,都让他有些紧张。
“嘟嘟,知道我在哪儿吗?”听得出来,乔果的声音很有点儿兴奋。
“嗯。”卢连璧含混地应着,他想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正常一些。他用的是床头柜上的电话,女儿丹琴已经睡了,妻子罗金凤就在床那边躺着。
“我在安雅呢!”
“是嘛。”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来?”
卢连璧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妻子,妻子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而翻了个身,用脊背和后脑勺对住了他。卢连璧不敢大意,他知道妻子的心计。
只是片刻的停顿,那边好象就已经耐不住了,“我想见你。”
“改日吧。”卢连璧回答。
说完,就把听筒紧紧地压在耳朵上,身体也尽量地向外探出去。他担心乔果会在那边叫起来。
“知道你不能。”对方的声音反而更低了,也更显得温柔。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人。卢连璧庆幸地想,甚而有些感动。
“可是,我真想--”因微弱而格外地透着渴望。
“唔。”
“那就,晚安?”
“晚安。”
卢连璧轻轻放下电话,慢慢地把身子在**放平。心情却起伏着,想象着乔果在那套新房里独眠的样子。
罗金凤就是在那一刻蓦地将身子翻转了过来,虽然响声不大,却有些惊心动魄。
“是她打来的吧。”
“谁呀?”
“那个乔果。”
“睡吧,别胡思乱想。”
罗金凤果真不再说话。对待卢连璧,她不逼,不审,只是在该点到的时候点到,该提醒的时候提醒。那情形就象异邦的外交部,时不时地会给对方发个什么照会。
罗金凤不再胡思乱想,罗金凤也不再胡来。她早已方方面面地估计了局势,上上下下地掂量了后果。谁说蒙在鼓里不是一种快乐呢?谁说无知无觉不是一种福气呢?她甚至有点儿恨那个给她打电话来的匿名女人,如果不是那女人的电话引导她去了安雅小区,那么现在她应该活得无忧无虑安安稳稳。
罗金凤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有点儿怪。平时用得好好的煤气灶,忽然就打不着火。换了火柴去点,火苗“忽”地窜起来,却是半边有半边无,真是出了鬼。电话铃声就是在那个时候响起来的,声音与往常似乎也不大一样,尖叫一阵,鸣咽一阵,好象在发神经病。拿起电话,里边传出个女人的声音,说苍老吧却又透着年轻,说陌生吧却又似乎熟悉。
“喂,蔡太太吗?”
“你哪一位?”
对方避开问话,径直说道,“你丈夫不在家吧。”
罗金凤迟疑着,想揣测对方的意思。对方却单刀直入地说,“想不想找到你丈夫,想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
罗金凤脑袋”轰“地响了,她脱口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你到安雅小区九号楼三单元一号来吧,现在就来。”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罗金凤很快就赶到了安雅小区,那地方对于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毫无防备的丈夫开了门,于是罗金凤就亲眼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婚纱照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罗金凤哭了,她砸了一通,撕了一通,但也仅此而已。她看到了真切的威胁,那威胁就象只剩下一个螺丝连接的吊扇一般悬在她的脑袋顶上。不能再弄出太大的动静,不能让危险掉下来砸了自己的头。现成的房子,现成的女人,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将丈夫一推,墙上的婚纱照就太容易成为生活中的现实了!
垂头丧气的卢连璧本来做了准备,打算承受可怕的家庭风暴和各种各样的惩罚。然而,他每天面对的只是一双哀怨的红肿的眼睛和更周到更殷勤的照料。
罗金凤虽然不是运筹帏幄的将军,但却有意无意地循着一条将军的谋略:哀兵必胜。
今夜他们夫妻虽然同床共枕,女人却感觉到了丈夫的心并不在这里。女人向丈夫这边偏过身子,丰腴的大腿压上来了,肉乎乎的白脚勾过来了。她要把男人的心勾回来,她要把男人的魂儿勾回来。
卢连璧没有退避,没有躲闪,他能体会到女人的良苦用心,他不忍心把身边的女人推开。于是,卢连璧也将他的身体迎合了过去。你抚着我,我抚着你,他们彼此在用手说话。女人的手在说,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离开我!男人的手在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嘛。女人的手颤抖着,畏畏缩缩移下来,胆怯地握住了男人的那件东西。
卢连璧的手落在了妻子的手背上,他感觉到妻子手背上的皮肤有些粗,有些糙。卢连璧叹了口气,然后便和妻子温存起来。
当卢连璧在**和妻子云雨的时候,乔果在九号楼那套居室的大**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看书。床头灯很明亮,然而书却在乔果的眼前模糊着,许久许久也没有看进去一行字。今晚卢连璧不能来陪她,固然让人失望,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真正令乔果挂心的,还是眼下的处境。丈夫凶狠的一掌,无疑是家庭大战的序幕。往下如何发展、成何结局,尚不得而知,但是目前乔果不会回去,则是确定无疑的。所幸身边的手袋里有一张信用卡,上面还有一两千块钱,短时期内吃饭应该当不成问题,但是炒公司鱿鱼的事看来只好缓行了。有个发薪的地方以生存下去,已成了眼下一切行动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细想想,昨天自己还是衣食无忧、有家有口的主妇,一夜之间竟沦为无处栖身的可怜虫,乔果心里不禁有些凄然。
手机在枕边振铃的时候,乔果直愣愣地看着,似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乔果才怔过来。
是丈夫,是丈夫打来的!只要他说一声,回来吧,乔乔。乔乔马上就回家!——
“喂,小乔吗?”
是刘仁杰。
“是我,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乔果的身体松弛下来,她软软地靠在床头上,听那男人说话。
“刚才我觉得心里很空,很不踏实。我想跟人说话,我想,你大概也很想跟人说话。是不是呀——”声音象他的目光一样深邃,有晶莹的真诚在其中闪烁。
“是。”乔果颇为感动。
“我想,心里发空,觉得不踏实,是因为孤独吧。人不敢往深处想,一想就发现,人在世上走一趟,其实都是独来独去的。即使你有朋友,即使你有家有孩子,也是同样的。谁也没有陪你来,谁也不会陪你去。”
“嗯。”乔果闭着眼睛应答。
仿佛受到心理暗示一般,乔果听着他的声音,眼前就恍惚着幢幢的人影。那些人影都是单独地晃来晃去。即使有偶而的迭合,也会再晃动着分开。
“小乔,你没有送过你最至亲的人吧,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没有,他们都还活着。”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是送过的。我为他们洗擦身子,然后为他们送葬。脱去他们的衣服,看着那赤条条的胴体,我会想起我的女儿来到世上的情景。她也是这么光溜溜的,躺在婴儿室的保暖箱里。那句话说得真对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世间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来,又都是这样走的。”
乔果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睡衣,那睡衣毫不相干地分离在身体的外面。是的,毫,不,相,干!正如此刻搭在椅背上的那条裤子毫不相干于那把木椅,掉在羊毛毯上的那只长筒袜毫不相干于那条羊毛毯一样。
“好了,乔乔,看透了这一点,你就会用平常心来对待孤独了。别人的热闹和亲近,不过是一时穿上的衣服。而自己陪着自己,才是最真实,最长久的。”
听到这里,乔果忽然生出一个感觉:刘仁杰讲出来的这番话,其实是讲给他自己听的。对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罢了。
“我明白了,让我自己陪着自己吧。”乔果自嘲地说。
“好了,能给你说这些,我很高兴。”对方的声音是欣慰的,有一种内急的人终于得到释放之后的愉快。
“晚安。”乔果说。
“晚安。”
熄了灯,闭上眼。乔果在黑暗中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是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这里。
是的,是一个人——即使卢连璧躺在身边,即使阮伟雄躺在身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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