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入团介绍人中有一个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称,但又挺可爱的绰号,叫“皮球”。她是团支部的宣传委员,三好学生,功课好,字也写得很漂亮。那时候,学校举行“到北京去”的长跑活动,因为,我和“皮球”的家离得很近,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她就来叫我。我们俩沿着长乐路、瑞金路、巨鹿路跑上一大圈,然后,再浑身冒汗地回家吃早饭。我们要好起来,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谈童年,谈各自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还谈电影和小说。可是,我们都竭力地回避着一件事:关于入团的问题。当时。我是一个写过入团申请书的非团员,她是团干部,按情理,最容易接触这个问题了,可是我们俩却从不谈论它。到了高中二年级,我突然地非常想入团了。家里人说:“你为什么不去找‘皮球’去谈谈思想?你们这么好,就让她做你的入团介绍人嘛。”有一天放学,我对“皮球”说:“今晚,我到你家去,跟你谈谈思想。好吗酬她愣了一下,连忙点头说:“好的,好的。”晚上,我到她家去了,她毕恭毕敬地在楼梯口迎接我,把我领到三层楼的小房间里。我们之间突然变得陌生和疏远起来,完全没有了平常那种勾肩搭背的亲热了。我垂下眼皮,从口袋里掏出写好的思想小结,结结巴巴地说:“请……请你帮助……”“皮球”接过思想小结,半天不吭声。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脸通红,双手和膝盖都不由自主地在颤抖,比我还紧张呢!憋了好久,她好像是下了决心,很坦率地盯着我说:“其实,团支部早就让我找你谈谈了,可我觉得我们俩要好,突然一本正经地谈思想,大别扭了,你会以为我端干部的架子。”
“哎呀,我也讨厌一本正经地谈思想,我怕你以为我跟你好,就是为了入团呢!”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我们俩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地笑起来,先是“吃吃”地笑,后来,就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们俩都想起了方才的尴尬样)!
数月后的一天,“皮球”很高兴地告诉我:“要开你的审批会了,郭豫浩还要找你谈一次话呢。”
.‘你不也是团支委吗?你找我谈吧。”我有点害怕跟郭豫浩谈话,她的脸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说话走路都有一副干部腔,名字也是很男性化的。
“不行啊,她是组织委员,这是她的职责。”
课间休息的时候,郭豫浩把我叫到楼梯顶上,她一屁股坐在水门汀的台阶上,而且还硬拉我坐下,笑着问我:“喂,你不是还少一个入团介绍人吗?我来当,愿意吗?我一直对你印象挺好的……”
不知不觉中,我跟她亲近起来,而且成了好朋友,我不喜欢她那个拗口的名字,就亲昵地叫她“郭郭”。
我们都很崇尚友谊,愿意为友谊牺牲自己。
“文革”初期,我先是因为出身“革干”而成了班里的“文革小组组长”;不久,就因为父母被相继“揪出”而成了“走资派的狗患子”。于是,我被勒令交出窝藏着的旧团支部的“黑材料”(平时同学们交给团支部的思想小结)。他们咬定“皮球”和“郭郭”把这些材料放在我这儿了。我和他们吵了起来,我说:“这算什么黑材料?思想小结不都是你们自己写的吗?”他们说:“这是旧团支部对我们的迫害。你交不交?”“不交!”(其实,并不在我这里)。“不交,我们到你家去抄!”‘’我已经烧掉了!”我懒得跟他们吵,而且,我觉得我应该保护我的好朋友。他们一听就哄起来,说烧毁“黑材料”的人是要送到公安局的。我站起来,很镇静地说:“走吧,我跟你们上公安局。”可是,没有人真的愿意陪我去公安局。事后“郭郭”对我说:“有些思想小结写得是很真诚、很感人的,他们为什么要拼命地否认自己过去的一切呢!”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下了乡,“郭郭”进了工厂。她为了友谊,吵着要和我们一起走,天天赖在区毕业工作小组,用血写决心书。我们运行李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箱子托我们一块运去,红着眼圈对我说:“等着我,我准来!”她终于没来成,行李又被运了回去,因为,她所在的工厂把她当成觉悟高的好苗子抓住不放了。可是,一年多以后,一天,我们正在茶山上锄草,“郭郭”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啊哈,我们厂有内迁任务,我第一个报名了,因为,新厂址和你们农场只隔一道雀岭,我想你们,抬脚的工夫就到了。”“郭郭”乐不可支地说,搂着我们的脖子在山坡上蹦跳起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作为农场知青都陆陆续续地调回城,只有“郭郭”一个人留在大山里,她们三线工厂的职工是不能上调的。她为了我们的友谊奔到山里.而我们却抛下她自顾自地回城了。每当想到这里,我心里总会涌起深深的内疚。可是,“郭郭”却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流露过丝毫的哀怨。
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羡慕织织,第一因为她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是青年宫课余文工团的演员;第二因为她有个好生日,七月初七出生的“织女”。“文革”初期,班上有的同学批评我,说我阶级立场不坚定,“织织出身资产阶级,怎么还能听任她在台上唱呀跳呀?”我对此很不以为然,谁有好嗓子谁就唱,和出身搭啥界?我讨厌这种纠葛,索性抛开了那个“文革小组组长”的头衔,和织织一起参加文艺宣传队串联去了。从此,开始了我们天长地久的友谊。
下乡的时候,织织分在崇明农场,而我却执意要去安徽黄山的茶林场,茶林场比崇明农场遥远得多,于是,织织犹豫了。她是母亲的小女儿,母亲希望她离得越近越好。“甭管我,我一个人去茶林场。”我固执地说。织织淌了好多眼泪,然后,对我说:“我……跟妈妈做做工作,跟你一块去茶林场。”我知道,这对她来说要下多大的决心;我也知道,我们的友谊在她心中的位置。我们在农场钱财“共产”(大多的时候是我共她的产,她母亲三天两头就寄吃的东西来),合睡一张铺;给上海的同学写信,我们在信尾用简洁的笔画一朵云,画一只鹰,以示我们俩的不可分离。
好归好,吵归吵,我和织织争吵的原因,大多是为了她的太认真和太犹豫。譬如,上山锄草,若大的山若小的草,大面上锄去一层便可以了,可织织非得弯下腰,把长在茶树中间的细草统统拔干净。这样,我们的速度往往要比别人慢许多,气得我老是骂她:“吃力不讨好!”织织有洁癖,房间里总要弄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哪怕一把木梳一盒面霜.她都要放在规定的地方;一块擦桌布,她也要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我由于懒,也因为没有兴趣拾掇简陋的宿舍,收工回来东西总乱扔。因此,常常被她骂:“邀遏鬼!”
织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耳朵根儿特别“软”,遇到什么事都要瞻前顾后,听谁说的都有理。许多蛮不错的小伙子向她求爱,她东掂掂西量量,母亲的眼泪,哥哥的意见……结果,一直耽搁到30岁出头才结婚。为此,她错过了考大学的机会。如今,旧友聚会,我们几个上了大学的常常谈论考试啦、成绩啦,织织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脸上带着羡慕、懊丧、渴求、向往……其实,我知道,凭她的认真和细致,她若能上大学,一定是个优秀学生。
我还想说说露露,她是我最贴心的女友。中学时.她以她外貌的出众和成绩的优秀而引起大家的注意。那时候,就有男同学悄悄地给她写“情书”了,她一概不理,高傲得像一只白天鹅(她最喜欢穿一身白)。从前我几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可是,当我沦落为“黑七类”子女的时候,她却和我非常地要好起来。她和我一块上北京,一块上洛阳、郑州串联,回家后,硬着头皮挨父亲的责骂。我们俩都喜欢读中外古典小说,都喜欢摹仿着填几句不伦不类的词。她曾经送给我一首词,大意是说我们俩都不结婚,天长地久地要好下去,当时我感动得要哭。
我要去黄山茶林场了,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露露来到我们家,不说话,就是哭,哭了整整一夜。天亮了,她送我去长途汽车站。以后,她几乎每个月都拿出工资的一半买来各种食品、营养品寄给我,仿佛我在农村吃的苦都是她带来的一般。有一年探亲假回上海,露露陪我睡觉,半夜里悄悄地告诉我,厂里有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她还说了这个人的许多好话。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不假思索地说:“不好,不好,这种男人一定不怀好意!”当时,露露是用企求和难过的眼光盯着我的,可我一点不宽恕她。她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上班,就坚决地拒绝了那位技术员的爱情(5年以后,她还是与这位技术员结了婚,可见,爱情是无法抵御的)。
如今,我和露露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和事业。每次见面,我就拼命地讲我写的一篇篇小说,她就拼命地讲她在大学里参加的一项项科研项目,我们俩总是在这种互相比赛、互相竞争中保持和发展着我们之间的纯真友谊。
我常常喜欢在静默中回想我的这些好友,回想我们之间的那些幼稚的,但却是真诚的一件件小事,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涌起难以抑制的**,它胀满了我的胸膛,给我以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我不知道我的好友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走到我的作品中来的,我只是想通过笔来表达那抑制不住的情感。熟悉我的人看了我的小说后,说:“噢,我知道了,你是在写‘皮球’、‘郭郭’、织织、露露们!”我惶恐地否认:“不,不是的,有些像,有些不像。”可是,我在心里承认,我在写蓉蓉、宁儿、怡儿、素素们的时候,脑海中时时浮现出“皮球”、“郭郭”、织织、露露们的面容。所以,我对笔下的蓉蓉、宁儿、怡儿、素素们格外地喜爱,我感到她们很亲切、很贴心,她们稍稍整整眉、笑一笑,我就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要掀起怎样的感情波澜了。于是,我的笔在描画她们的时候感到如鱼入水般地流畅、 自由。
当我的蓉蓉、宁儿、怡儿、素素们诞生以后,我收到了一些陌生的读者们的来信:“……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经历呢?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想要说的话?”我愕然了,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在冲击着我。原来,我能用我的小说结交更多的知音!
我渴望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我的知心好友,可是不能尽然。有时,我写某个人物,只知其形而不知其心,我能够写他在做什么,却写不出他为什么这样做。这时,我的笔就会显得生涩和枯燥,往往是不得不撕去稿纸,惯下笔,向这个人物抱歉地说一声:“再见!”
于是,我心中就会升起强烈的愿望,我希望在生活中结识更多的知心朋友;我希望我笔下的人物都信任地把心交给我;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在读者中寻觅知音……
有灵犀一点通”,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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