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的朋友们常在一起争论怎样构思一篇小说,争论了很久,也说不出一个办法。而我总是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让笔尖顺着我情感的河流漂泊……
人家说,女性的情感特别敏感、细腻,我相信这话是对的。
时候,跟大人们去看电影《天仙配》,看到凶煞恶神般的天兵天将来逼迫七仙女回天宫,董永昏倒在荒郊外,七仙女哀伤地飞向茫茫的天际,我便放声痛哭起来,大人们并不劝阻我,因为,她们也在偷偷地抹眼泪呢。稍长大些,开始读小说,最喜欢读《红楼梦》。每次读到黛玉焚稿一章,都要淌眼泪。人大了,知道害羞了,就躲在被窝里哭。还跟着收音机学王文娟扮演林黛玉的唱腔,在那委婉凄伤的音调里.我分明看见了那个多情女子在一弯冷月中焚葬了自己的诗魂、爱情和生命。少年时期的多愁善感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好笑呀,因为,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悲伤和欢乐。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月哪一日,我正在临近的同学家聊天,妹妹脸色煞白地跑来叫我赶快回家,说是有人来抄家了。我失魂落魄地跑进家门,看见一群戴红袖章的人在封爸爸的书橱。啊,都是我熟悉的叔叔阿姨,以往常常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将来的志愿是什么?可是,今天都紧绷着脸,看也不看我一眼,这是怎么啦?我心里酸甜苦辣, 自己也搞不清翻腾着的是什么情感的激流……
在山区农场插队的时候,经常遇到洪水山火的侵扰。有一次,当时我几乎相信“自己将要为保卫国家山林而壮烈牺牲了”,可是,一位解放军营长寻到了我们,他嘶哑着嗓子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领着我们奋力扑火。他躺在山坡上,用身子压火,棉衣都烧焦了。当最后一点火星被熄灭的时候,整个山林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原来己经是深夜了。到处是悬崖峭壁,似乎一迈脚就会摔下万丈深渊,刚才被炽热的山火炼烤着的身体在冷风贬骨的山风中几乎要冻僵了,庆幸山火扑灭的喜悦随即就被重重的担忧淹没……这时,这位营长嘶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跟着我走,这儿有路。”于是,我们手牵着手跟着他摸索着下山。哪有什么路,全都是乱石、荆棘、杂树。他在前面走着,遇到崖石,就抽下自己腰里的皮带,一个个地把我们拉下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位营长的模样。可是没过多久,他就从农场消失了,到处询问,据说是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被判了刑。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么复杂的情感:爱和恨会一样强烈地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
临近生产队有一位女知青,以她美丽出众的外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特别是姑娘们,总是羡慕比自己漂亮的人。在茶田里锄草的时候,只要看见她从小道儿上走过,大伙儿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撑着锄把,叽叽喳喳地议论她的身材和衣着。有一天,消息灵通的人讲了一则惊人的新闻:她嫁给下岭脚村的一个踱脚瞎眼的农民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不相信?不相信你们自己去问吗?她总是要上山打猪草的。”数月后,我真的在山道上遇见了她。她变了,原来怎么晒也晒不黑的脸变成枯黄色的;很漂亮的眼睛的周围也包上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最可怕的是在她的脑后竟盘上了S形的发髻。她真的嫁到山里人家去了,丈夫还是一个跋脚瞎眼。她真的爱他吗?她真是为了和旧的传统观念彻底决裂吗?有人说,她是被那个他强行占有的;有人说,她是为了贪图珍贵的山货而出卖贞洁的。可我想起她那枯黄的脸上挂着的愁苦,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阵深深的同情和怜悯,这同情和怜悯常常扰得我心神不安,就为着这同情和怜悯,我到处探究着事实的根由。郁积在心里的情感就像蓄积在云层中的雨珠,雨总是要下的,情感总是要进发的,于是,我开始练习写作了,写自己的喜怒哀乐,写自己的爱和恨,笔尖流淌的是自己的最真实的情感。
读中学的时候,一群幻想将来当作家的少年都喜欢看《金蔷薇》(关于作家劳动的札记)这本书。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必须打消把作家看作是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到处跑来跑去的人,看作是职业的记录人和生活的侦探的这种观念。”“作家只是生活着……痛苦着、思索着、快乐着,参予大大小小的事件, 自然,生活的每一天都在他们的记忆里、心里留下自己的标志和痕迹。”真的,生活总是变幻无穷的,只有当你的情感和生活中的那些人物事件融为一体了,你才能在笔下把他们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来。你在写别人,也在写自己。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画家张操的这句话虽然是对绘画艺术技巧的探索,可我觉得用于写小说也是非常恰当的。生活是学习创作的最好的老师,然而,如果没有心灵的映射,那么,永远也写不出一篇可称做“小说”的东西。
我喜欢读唐宋诗词,也喜欢看屠格涅夫和雨果的小说。读古诗就像嚼一颗青橄榄,看外国名著就像喝一杯柠檬香茶,那味儿久久不会忘却,都是艺术巨匠们的情和爱呀!我还喜欢听地方戏曲,更喜欢欣赏中国画的墨韵笔趣、乡情风俗、山水花鸟。所有这些都能陶冶自己纯朴高尚的情感。应该努力地学习,汲取美的精华,扩大自己的视野。
有时会遇到这样的苦恼:**在胸中翻腾,却不能用最恰当的语句来表达,写一句,划去;又写了一句,再划去……我曾经对着满纸篓的废稿纸和满抽屉的退稿叹气,摔掉笔发誓不再写小说了。结果总是不平息的情感令我重新拿起笔来。笔拙,有什么办法呢?练吧!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而欢乐、焦灼而沉醉的感情的起伏啊!
我现在时时为自己担忧,我的情感虽然丰富细腻,可是,太脆弱、太容易表露、大纤柔而浅薄,我担忧自己永远也写不出气势磅礴或者内容深邃的作品,我惟有求教于生活。生活啊,请磨练我的情感,使之坚强起来、丰富起来、沉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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