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女女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大都戴一副眼镜，衣着平常到落伍，自行车把上挂一只菜篮或网兜，行色匆匆，目不斜视，甚至无人对守候在路边神情可疑的郑仁翮发生一点兴趣。

这时候从大门里边逃跑似的窜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狭长脸，尖尖的下巴，头发温顺地披散在额前，耳朵有点小，又有点扇形的支楞出来。他推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一边往门外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往后看，仿佛偷了人家东西生怕人家追上来捉赃似的，很有点鬼祟和心虚。

郑仁翮站起身，顺便把报纸揉成一团，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他不知怎么就断定这是吴弘。抬头往出版社楼上看去，钟芸正从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对他重重地点了一点。这一下证实了他的感觉没错。他略停一刻，眼看吴弘出得门来上了大路，脚一抬慌慌忙忙骑上车就走，他也急忙把车推下人行道，隔了二十公尺的模样紧随在吴弘车后。

骑到距出版社最近的四岔路口，吴弘扭转头顺人行道往右拐。郑仁翮跟着也拐向右边。

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路上的自行车密密麻麻，车头接着车尾，一个人出点小事情，后面便跟着停下来一长串。郑仁翮又要盯住前方二十米外的吴弘，又要注意跟前后左右的车子保持距离，别撞了人或者被人撞了自己，一双眼睛就有点顾不过来，骑不多远巴经出了一身大汗。郑仁翮这时候心里越发觉得吴弘这个人脾气古怪到透顶，没见过夫妻闹矛盾这么个闹法，找个住处还要秘而不宣，没有一点儿光明磊落的味道。又想钟芸当初找这样的丈夫也实在是误入歧途，他对吴弘从里到外没有一点好感，吴弘的为人做事怎么想怎么猥琐，也不知那时吴弘是用什么手段把钟芸骗到手的，钟芸虽说貌不惊人，性格脾气却是要多好有多好，心地善良，单纯柔弱，作为女人不失可爱之处。郑仁翮越想越替老同学忿忿不平，越感到不能就这么听任吴弘随心所欲，他要替钟芸拿出反击的主张。

前面又拐一个弯，进入一条岔路。行人略为稀少下来。郑仁翮正想放松放松神经喘一口气，吴弘忽然就从车上跳下来，慌得郑仁翮跟着一个急刹车，差点没撞上旁边一辆飞掠过去的崭新跑车。吴弘把自行车锁在路边，人进了一家门面很小的食品商店。郑仁翮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想，原来他靠食品店里的面包饼干度日！可见处境并不乐观麻。郑仁翮把自行车搬上人行道，支起脚撑，弯腰趴在车座上略事休息，且看吴弘买些什么。结果吴弘并没有买那些面包饼干，只买一瓶神州汽水，吸管也不要，口对口咕嘟嘟喝了下去，返身又出来推车上路。郑仁翮不勉就有点失望，因为吴弘不买面包说明他是有地方吃晚饭的，有地方吃晚饭说明他过得还不错，果真过得不错，钟芸跟他分居的日子也就遥遥无期了。像吴弘这种脾气性格的人，完全可能把事情做绝，在外面住个几年不回家都不奇怪。

郑仁翮眼见得吴弘屁股坐上了车座，赶紧也飞身上车。谁知吴弘并不往前骑，车头一转，嗖地穿过小街，原路返回大道，重新汇入浩浩****的自行车流中。郑仁翮又是猝不及防，拐弯没跟上，转眼被吴弘拉下四、五十米。郑仁翮心中忐忑，怀疑是吴弘发现了他的跟踪，所以才有此举动，意在把他甩掉。否则吴弘巴巴地拐进这条小街，就为买瓶汽水喝吗？如果真是这样，吴弘做事也就太古怪太不上路子。

郑仁翮紧赶慢赶，超水平地发挥骑车技术，又出一身大汗，总算把距离缩回到二十米。一路上没见吴弘有回头或者转身的动作，可见刚才的担心是多余了，吴弘并没有发现有人跟踪。

这时候大路已经接近尽头，前面就是汉中门。过了汉中门，便算是南京的郊区，人迹逐渐稀疏，跟踪会有一定困难。郑仁翮心里这么默神的当儿，没提防路口的绿灯突然熄灭，黄灯一闪，紧接着红灯就亮起来，干脆得不容置疑。郑仁翮本能地一捏车刹跳下车子，抬头再看，前面吴弘已经不见了踪影。郑仁翮心里着急，试图推车闯过路口，刚一动步，旁边戴红袖章的老头“呔”一声喝住了他，又伸过一只手死死拦住他的车把，弄得郑仁翮面红耳赤，只得按“车”不动。好不容易绿灯重新亮起，郑仁翮迫不及待上车去追，哪里还有吴弘的影子？汉中门的道路四通八达，谁知道吴弘已经往南还是往北，郑仁翮没有特异功能，自然推测不出，只好打道回府，神气怏怏地仿佛白白被人戏耍一场，很有点窝囊。

回到出版社，钟芸还巴巴地在门口等着呢。郑仁翮说了事情原委，钟芸以鼓励为主，着实安慰了几句。郑仁翮自我解嘲地说一句：

“吴弘这个人智商不低。”钟芸就附和说：“他确实很聪明。”郑仁翮不甘失败，摩拳擦掌地说明天再来，不信抓不住这只泥鳅。

却不料第二天郑仁翮接到报社里的紧急任务：北京人艺剧团南下演出，阵容强大，舆论造得很足，报社派郑仁翮去作一个专题采访，要求五天的演出时间里天天都要有文章见报。郑仁翮立刻给钟芸打一个电话，说明跟踪暂停的原因。钟芸本是有求于人，自然不好说别的，只祝愿郑仁翮一切顺利，采访报道成功。

五天时间郑仁翮又是忙得脚跟打头，剧场饭店两头兼顾着跑，遇上有座谈会之类他还要削尖脑袋挤进去听会。五篇文章倒是一篇没少，据说北京人艺对他的报道十分满意，这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北京人艺都是些什么样的主儿？省城一个晚报的记者能写得让他们挑不出刺来，可见郑仁翮字里行间用了多少心思。

等郑仁翮完成任务载誉回报社，钟芸一个电话主动打了过去，说是吴弘又出差了，总要十天左右才能回来，等吴弘回来了她再跟他联系。郑仁翮在电话里笑着说：“怎么这么不巧，我想有个表现机智才能的机会，却总是阴差阳错等不到它。”钟芸也笑答：“别急，会有的。”

说起来，郑仁翮当初主动请缨要当一次“特务”，全凭一时的冲动，一股子仗义执言的热情。这样的事情本该趁热打铁才有意思，如今拖拖拉拉竟变得遥遥无期似的，郑仁翮的热情也就淡了许多，倒有点后悔当初头脑发热想出这个小孩子玩的把戏，怪自己年轻时小说读得太多，不知不觉把自己置身于传奇故事之中，跟吴弘长谈一次可以解决的事情，偏要不伦不类搞得这么复杂惊险。

就在这时候，郑仁翮的“后院”又一次起火，转移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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