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8139 字 24天前

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林栋,问起对方的近况,才知道方静“霸占”了林栋的宿舍,林栋百般无奈地住回了父母家中。林栋说他觉得很不习惯,他从十八岁离家上大学,之后一直是独自生活,冷不丁住到了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兄妹三人中只剩他留在家里天天面对父母,那份感觉实在是别别扭扭。任涛同情地说,那我给你个地方先住着吧。他就给了他秦小仪房间的钥匙,林栋这才有了个独自落脚的地方。

后来方静搬回她租住的郊区农民房,林栋却贪恋秦小仪房间的清静安逸,拖延着没有再回法院宿舍。当然也是因为女朋友吹了有点不想见人的意思。倒是任涛体谅林栋的心情,从不跟他提房子的事情。

出事的这一天,林栋和任涛是很偶然地在工商银行的门厅里相遇的。任涛到银行来找季行长谈事,因为本市纺织系统的一家公司吞了任涛公司的大笔货款——任涛公司购买一批纺织品的钱到了纺织系统公司的账上,那公司却派个人去对任涛检讨说,供货的那家工厂倒闭了,货拿不出来了。任涛说货拿不出来就退钱吧。对方答应得挺爽快,可就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牛皮糖似的,粘粘乎乎,似软似硬,叫任涛没有办法。

季行长说任涛:“你上当了,落进他们圈套了。那家公司不是头一回做这种拆烂污的事。纺织系统本来就是个无底洞,市里数得过来的困难企业,有多少钱也不够他们填的。”

任涛说:“当初他们找我,也提到了自己的困难,说得很恳切。我猜他们没有料到供货的工厂会倒闭——不至于这么昧着良心坑人?我倒是存心要帮他们一把。”

季行长叹口气:“你呀,说你精你的确精,几年前的录音带还保留着。说你糊涂你又糊涂,谁求到你门上你都会伸手。帮人是那么好帮的?弄不好自己先陷进去了。”

任涛说,他知道那家公司在工商行有账号,能不能由银行出面从账号里直接截留那笔欠款?季行长就笑,说你自己翻开那账号看看,账上的钱如果够付古都大酒店一顿饭费,我就做主全划给你。季行长看任涛怅然不语,便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给任涛出了个主意:申请破产。“我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你的公司撑不下去了。如果申请破产,事情要交给我们办,你拿了我那么多贷款,不能让我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是不是?至于你个人,我们会尽量照顾你的利益。”

任涛当时心乱如麻,他感觉对方的笑容里藏着什么,幸灾乐祸或者是趁火打劫?不不,他不愿意把人都朝坏的一面去想,说到底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是希望全世界的人和平共处的。他实在弄不清对方的意图,脑子比以前迟钝多了,从经历了李维华的事情之后,骤然间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老态,从前的那个朝气蓬勃、无往不胜的任涛再也不复存在,他现在只想赶快结束手边的一切,从这个角度说,季行长的提议倒跟他的心境一拍即合。

结束了一切之后又怎么办?他没有想过。人的思维一旦趋于迟钝,就觉得三步之外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目光要穿透这片混沌,须得凝聚全身的功力。而他现在周身都感到懈怠,懈怠得只恨身上的衣服多余。

任涛便是在这样的心境和状态下碰到了林栋。当时他出了电梯穿过营业大厅准备出门,林栋刚刚推开玻璃弹簧门准备进去,两人在门厅里相遇了。

应该说林栋有些惊讶,或说是惊喜吧,因为他对任涛是向来抱有好感的。而任涛已经对一切见怪不惊,哪怕那一刻面对面碰上了英国女王,他也就是客气地站下来微笑致意罢了。这世上什么意外的事情不能发生呢?

林栋一连“嗨”了几声,笑着,搓着手,因为意外而一时忘了说什么好。倒是任涛平静地跟他开了句玩笑:“法院不会也是来要贷款的吧?”林栋就说,他来办案,冻结省煤炭公司的账号。山西的一个煤矿把官司打到了市中院,说这边煤炭公司收到货不给钱。省煤炭公司反驳说,他们买的是一批优质煤,结果发来的两船货中混杂了大批劣质灰石,他们要求退货。刚好最高人民法院最近严令打击地方保护主义,山西的官司打过来,中院只能先把煤炭公司的账号冻结了,做个样子再说。

任涛似听非听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关于破产法,你能给我作一个详细解释吗?”

林栋眼睛一亮,有点跃跃欲试:“哪家企业要破产?多大规模的?”

任涛说:“我自己有这个想法。”

林栋就很吃惊:“是你的公司啊!”马上又说:“你先别决定,我得听听你全部情况,看破产对你们是不是最好的办法。我读大学的时候对破产法有过一点研究,只是从来没机会处理这样的事情。”

任涛跟他约了时间:“下午吧,你到我公司来一趟,我们认真谈谈。”

两人握握手,任涛头也不回地出门,林栋接着往大厅里走。林栋走了几步又回身看任涛,透过玻璃门,他觉得任涛的背影有点怪异,也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失落、颓丧、苍老什么的,只是有一种……孤寂吧?林栋不知道用这个词是不是准确。他又想,也许这只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觉,以为经过了很多事情的任涛会发生变化,而实际上的任涛仍旧跟从前无异。

老天,但愿他不要垮了,他曾经是个多么聪明、多有活力、对生活多么热爱的人!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任何困难到他手上都能化解,父母和全家对他那么信赖和依恋,他可千万千万不能垮啊!

整个办事的过程中,林栋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任涛的影子。

办完事,看看时间还早,工商银行离苇子桥商业中心又近,林栋忽生一念,想到梨园街洪艳的钮扣店去一趟。林栋发现自己有些想她,某种程度上他还是喜欢那个热情纯朴的女孩子的。他想,如果真的发展关系,最后娶了洪艳为妻,也不是没有可能。洪艳跟方静不同,她跟了他就会对他好一辈子,她是那种一辈子把他当神来侍奉的女人。

林栋坐中巴车到苇子桥下,从古董街上插过去,又穿过一片异味扑鼻的花鸟市场,拐到了专卖各色日用小商品的梨园街。但是他怎么也找不到洪艳的钮扣店了,那片店址现在正卖一种减肥腰带,走近了能闻见一股淡淡的中药材的味道。林栋以为自己记忆有误,便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又走了一遍,先顺着朝南的店面寻找,折回来再沿朝北的店面篦一遭。没有,还是没有。洪艳和她的钮扣店都不见了。林栋心里好奇怪,又不是一根针一只发夹,还能藏到哪个砖头缝里看不见吗?

林栋的身影第二次从这条街上晃过去的时候,他曾经进去过的那家发廊的年轻女老板认出了他,大惊小怪地迎出来。

“啊啊,你不是洪艳的那个……那个什么吗?”她一边招呼他,一边灵巧地用指尖拈去木梳子齿间的发丝。

林栋被她这么大声一喊,神态就有点窘。“我来看看她。”他指着钮扣店的方向,“怎么找不到她的店呢?”

发廊老板睁大眼睛:“你还不知道啊?洪艳回温州老家去啦,她那个店盘给了别人,喏,卖什么减肥腰带,生意好旺呵!”

林栋心里咯噔一跳,他忽然想起那天临走时洪艳笑着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有了你的宝宝,我就回老家去嫁人。”他以为她说着玩的,当时根本没往心里去。可是她真的走了,说走就走,几乎是转瞬之间就从他的身边消失不见。她一定怀了孕,带着他的孩子嫁人了。毫无疑问她会嫁给一个小有资产的温州老板,而后满怀期望地生下林栋的孩子,而后再平平静静替那个老板生下一两个孩子。将来,在她的几个孩子中,她会最喜欢大的一个,她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孩子身上,因为他最聪明,他天生爱读书,他身上流淌着一个年轻大学生的血液,代表了她少女时代的一个美丽梦幻。

林栋泥雕木塑般地站着,周身轻微地打着颤,强大的情感洪流一波一波地在他心里冲击,令他绝望和晕眩。他怎么就让洪艳走了呢?他怎么能让她怀着他的孩子走?她是世上少有的好女孩啊!

我有一只小鸟

在我给它

喂饭的时候

从我的手上

悄悄地飞走了

林栋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小学时代读过的这么几句诗。洪艳就是一只温州来的小鸟,她停在他手上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要给她喂一粒米,一滴水。她是带着一种怎样的饥渴飞走的呀!她盘旋在半空中的时候期盼过他呼唤她的声音吗?

发廊老板走过去用胳膊碰碰他:“嗨,不进来洗个头吗?看洪艳的面子,我会给你优惠。”

林栋从梦中惊醒似的,抬头看看她,慌慌张张说:“不了,我要回去上班。”

发廊老板有点不高兴:“难道我比洪艳差很多吗?”

林栋几乎不敢再答腔,扭头钻进了路边人群中。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单位的,坐的是公共汽车还是中巴。一路上他感觉自己在发烧,因此所有的事情都是迷迷糊糊,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下了汽车走到法院门口,好像正当下班时间,苏人他们拿着碗筷从办公楼出来往食堂走。他也想跟着去,可是突然之间对食物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折回头又出了大门,迷迷糊糊地坐车到了他暂住的地方,开门进屋,鞋也没脱就躺到了**。

他在发烧吗?不不,额头凉凉的。他只是感觉自己在发烧,脑子里充满了发烧病人才有的虚妄和幻觉,颠来倒去都是钮扣店里屋的那张床,**洪艳抬了头看他的眼神,欣悦的仰慕的感激的那样一种神情,令他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的绵长的目光。他无法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要不要到温州去一趟?从某种意义上说,林栋其实是个很传统很有责任心的小伙子,要他对洪艳的事情一笑了之是不可能的。他想下午跟任涛见面时,他或许可以跟任涛商量商量。

这样,他躺在**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他开始做梦,梦见一个胖乎乎的婴儿老是对他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笑,他很奇怪,觉得那孩子怎么看怎么面熟,熟得刻在他心里似的。其实那是“强生婴儿用品”广告上的孩子。那孩子爬到他身边,伸出小手咯吱他,推他,他憋不住也笑出来。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你笑什么?”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方静站在他身边。“你笑什么?”她又一次问他。

林栋赶快坐起来,吃惊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静答:“我怎么不能知道?”

林栋有点生气地说了一句:“进来之间应该敲门。”

方静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可你并没有把门关紧。”

林栋几乎是愤怒地强调:“我希望你敲门!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

方静抬起一只手:“好吧,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以后我可以不在你的房间出现。”

方静转过身,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那天并不十分热,但是方静穿了一件在炎热天气里才应该穿的吊带裙,黑色,面料有很强的悬垂感,吊带极细,衬得她的肩背处异常滑腻,走进秦小仪从前住的这条偏僻小巷的时候大约是比较招摇的。林栋只看一眼,便扭过头去。不知怎么,方静现在穿什么衣服他都觉得反感:端庄的套裙,他认为是故意摆出女强人的架势;华贵的长裙,是假充上流社会人物;活泼的短裙,那是搔首弄姿;前卫的、比较暴露比较夸张的服饰,除了做“鸡”的谁穿那玩意儿?简简单单的牛仔裤加无领套衫呢?无疑是“做秀”了,做清纯少女状,骗骗那些入世不深的小青年。总之,方静身上的一切都是隐着什么藏着什么的,是有计划有目的的,经过了周密思考和精心策划的。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一鞋一帽都体现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可能吗?林栋有时候想想也觉得不可能。他知道他是患上某种程度的“强迫症”了。但是他只要一看见方静,还是感到厌恶,忍不住要朝种种不好的方面联想。没办法,人的爱憎就是这样分明,恨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多么不同啊,简直就是魔鬼和天使的区别呢!

“有什么话,请你直截了当地说,说完就走。下午我要出去有事。”林栋眼睛不看她,手里玩弄着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刀。

方静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一笑。“林栋,你知道你有些方面太不够绅士吗?比如说,气量太小……”

林栋“哼”了一声:“说错了,我气量不小,我已经把我单位的宿舍让出来了,给你接待客人专用。”

他说“客人”两个字的时候,牙关紧咬,腮帮子**了一下,显出一种不共戴天的样子。

方静又是一笑,表示对他这话的不屑理踩。“随便你怎么看我,我仍旧还是把你当朋友。我们是有过共同的好时光的。”

“多谢。”

“我已经用全部的钱盘下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林栋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稀罕!你不是一心要成为商界女大亨吗?”

“可我又改变了主意。我毕竟学了四年法律,从心里热爱这门职业。再说,开事务所也能赚钱,看你怎么操作,有多大名气和影响。国外有名的大律师,哪个走出去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政府要人都拿他们当座上客呢。”

“那我就预祝你旗开得胜吧。”林栋满脸嘲讽。

方静像是没有听见他这句话,忽然迸出一句:“林栋,我请你入伙!”

林栋正在剪一片指甲,剪刀尖一挑,戳破了指尖的皮肉,立刻就有鲜红的血珠冒出来。他丢下剪刀,恨恨地瞪着她:“请你不要侮辱我!你可以发你的财,赚你的钱,但是不必把你的胜利写在脸上给我看,我算什么?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拿着国家的工资替企业和个人追债,如此而已,对一个不成其为对手的人,炫耀得再多又有什么意思?”

“你心理有点变态。”方静说,“你总是扭曲我的意思。”

“我有权利按我的想法理解一切。”

“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苏人已经决定入伙了。”

林栋猛地站起来。这个消息把他真正惹火了,他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捉弄。他想,怪不得昨天苏人碰到他时,那双眼睛躲躲闪闪,原来苏人背叛了他。他的同事,他的朋友,可耻地卑鄙地背叛了他!他想他们这几天一定不止一次地接触过商谈过,苏人是个精明的家伙,方静要说服他放弃国家的铁饭碗,投奔一个资本很小而且没有背景和后台的私营事务所,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段?

“告诉我真话吧,”林栋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你上了苏人的床,还是苏人上了你的床?他现在革新思想,开始喜欢你这种瘦骨美人了?”

有半分钟没有回音。而后方静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用尽力气,在林栋脸上“啪”地抽了一巴掌。打完之后,她看也不看他,扭身就朝门外走去。

林栋怒火中烧,追上去抓住方静光溜溜的胳膊。他用的力气太大,以至于刚才没有剪完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方静的皮肉之中,疼得她尖叫一声:“放开我!”林栋吼道:“你滚!做你的婊子去!”随手就将她狠劲一推。方静当时背朝着墙角的一个竹制书架,被林栋一推之后,脚步子站立不稳,连着踉跄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书架上,又顺着书架滑倒在地。

也是无巧不巧,书架的最顶端放着两块裁割好了的窗户玻璃。前几天市里刮台风,林栋上班时房间窗户没关好,玻璃被台风震撼得碎了两块,差点儿没砸着底楼的人。他怕房东发现了要啰嗦,自己上街去重新配了两块,因为一时没找到油泥,配好的玻璃随手搁在了书架上。

那只竹制书架本是秦小仪在附近街上日杂店里拣来的便宜货,临时放在房间里用的,高而且薄,厚度不足二十五公分,放一排书勉勉强强,四条细小的竹竿腿,不碰都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方静后背这么猛地一撞,书架便跟着猛摇几摇,书架上的东西也随着稀里哗啦一阵混乱。别的都不打紧,只是那两块玻璃是竖着支靠在书架最顶一层的,支点本来不稳,玻璃本身又滑溜,书架摇晃起来的时候,玻璃哗地一声就倒了下去,锋利的边角不偏不倚砸在了倒下去的方静的颈动脉上,刹时间林栋只觉眼前红光一窜,从方静脖颈处喷出的鲜血嗤地冲到半空,而后天女散花一般,飘飘扬扬地洒落在书架上、**、墙壁和门后,以及方静周围的地板上。方静几乎哼都没哼,脑袋就软软地偏到了一旁。

那一瞬间林栋吓傻了,吓得同样叫不出声音来。他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成一团,以至手脚都变得僵硬,大脑也成了一个空壳,没有思想没有对策更没有行动。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眼看着粘稠的鲜血从方静脖颈处源源不断喷涌出来,很快地流速减缓,流量变细,渐趋于无,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公平地说,即便当时林栋反映迅捷,并且懂得急救常识,他也不可能救活方静的一条命。玻璃从高空落下时既有速度又有重力,玻璃的边角又是锋利无比。颈动脉也不比腕动脉,手腕那儿可以包扎,用布带临时勒紧就差不多止住了血,如小妹那回的割腕自杀。脖颈处怎么勒紧?勒紧了不能呼吸,还不是个死吗?

这样,林栋是在一种失常的状态下眼睁睁看着方静死去的。在他发现了自己的手脚终于能够动弹之后,他就搬一把椅子在方静的尸体前坐着,腰背笔直,双手小心地搁在膝盖上,两只脚尖并拢成一条线,眼皮下垂,目光越过自己的鼻尖,直直地盯在方静脸上。他仍然没有思想,意念中没有关于方静死了还是活着这个问题,因此他那时也不再感到害怕,既不害怕也不忏悔更没有想到要去投案自首。他木愣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破碎的窗玻璃外飞进一只金黄色的小蜜蜂,营营嗡嗡地在方静脸上绕来绕去,絮叨不停,他也没有伸手赶上一赶。从医学的角度看,林栋当时是不是发生了短暂的“失忆症”?搞不清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栋忽地跳了起来。他的记忆恢复了,想起了跟任涛的约会。他锁上门,奔下楼,出去给任涛打电话。秦小仪房间的电话已经被房东撤了,楼下小杂货铺里有一部公用的,但是林栋没有碰,而是绕过杂货铺到大街上,使用了一张磁卡。这说明他的所想所做已经完全正常。在电话铃响过几声,任涛拿起电话,用惯常的平静声调“喂”了一声之后,林栋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崩溃了,他对着电话失声大哭,眼泪鼻涕把话筒弄得湿答答的,粘糊糊的。他听到任涛在电话里一迭声地问:“林栋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你你你说呀说呀!喂喂……”

林栋浑身颤抖,齿缝里咯咯作响地说:“我恐怕……杀了……杀了人……是方……方静……她她……死了……她死了……”

电话忽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传出任涛几声短促而粗重的呼吸。

林栋哆嗦着手,把话筒从右边换到左边,试探着“喂”了一下。

任涛又开始说话:“听着林栋,你先回房间,什么也不要做,等我去了再说。十分钟之后我就能赶到。记住,不要放任何人进去,不要动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不等林栋回答,电话“嗒”地一声挂断了,话筒里传出短促的“嘟嘟”声。

林栋低头看看话筒,小心地将它挂回原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身体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太阳很晒,街道上空无一人,梧桐树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又站了两分钟,等脸上的泪痕完全干透,才悄没声息地往回走。

再过五分钟,任涛开车一路急驰着赶到。进门之后他顾不上喘气,先检查方静的尸体,蹲下去摸了她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她的瞳孔,不肯相信,还趴在她胸口听了又听,这才无望地站起身来。

林栋开始讲整个事情的过程,他讲得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甚至先后的时间都有错位。他的身体又一次轻轻地颤抖,脸上那副惊惶未定的神色令任涛不忍卒看。任涛坐下来,摆一摆手说:“用不着再说了,底下的事情我能够猜到。”

林栋不肯收口:“那玻璃……那玻璃……”

“玻璃靠在书架上,书架摇动的时候玻璃倒下来,掉落的玻璃正巧砸到了方静。”

“是的是的,就是这么巧,那玻璃……”

“那是一块砸死人的玻璃。”

林栋看了任涛一眼,终于闭住了他的嘴。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林栋站着,任涛坐着,林栋不断偷偷看任涛的脸色,活像个犯了大错后手足无措等待挨骂的孩子。但是他看不出任涛脸上的表情。任涛全部的思想活动都深藏在那张紧绷的脸皮后面,其激烈的程度几乎是林栋这个年龄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片刻之后,任涛的身子动了动。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望着林栋,简短地吩咐他:“拿上几件衣服,你赶快走,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处理。”

林栋失身叫出来:“不!”

“轻点声!”任涛喝住他。“你必须走,为了你的父母你也必须走。”

“我不能这么做。”林栋面色苍白。

“你能够。”任涛婉转了口气,像父亲一样地望着他。“你走了之后我会去报案,错误完全在我,我不该为生意上的事情跟方静发生争吵,更不该失手推她。我跟她原本无冤无仇,所以这仅仅是一个过失,太偶然的事情,或许我还能够被判无罪。可你不一样,你们是曾经的恋人,现在关系破裂,她又死在你的面前,事情就很难说得清楚。这是两种性质的区别,你懂不懂?”

林栋的脑子乱成一团,没法把他的话想得十分清楚。

任涛稳稳地坐着,很有条理地交待事情:第一,林栋此刻就跟他出去,他们到公司里取些现金,而后买一张到深圳的机票,林栋谁也别见,直接就去机场。第二,林栋一走,他立即就给深圳的朋友挂电话,对方是个有实权也有实力的人物,凭他跟朋友的交情,林栋找个工作暂时落脚是不成问题的。第三,林栋到深圳之后尽快写一封辞职信寄到市中院,不要说太多,就写他想要在外地闯一番天下。此后的一段日子千万不要回来。闻清和林仲达那儿,他会向他们解释清楚一切。

“那么,你呢?”林栋巴巴地问。

任涛郁郁地一笑:“办完这一切事情之后,我就回到这里,报案。”

他深吸一口气,蓦地起身,把一个完全失去思维能力的、木偶似的林栋强拉出门,而后将那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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