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清掀开林仲达的枕头,就看见那封压得平平整整的航空信。“又是日本来的!”她想。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拿起来,抽出信纸,飞快地看了一遍。
她走出卧室,看见林仲达坐在桌旁整理皮夹子里的毛票,中饭菜已经买了回来,还放在门口的篮子里。
“有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闻清扬扬手里的信纸。田中清子在信上说,非常非常感谢林仲达为她的伯父找到了山本的刺刀,刀身上刻着当年山本所在部队的番号,还有他的名字,这回是铁证如山了,山本再不能否认他当年杀人的事实了。田中清子说,她知道找回刺刀很不容易,林先生一定费了很多的辛苦和周折,她不知道如何感谢他好,所以她请日本“支援田中三郎审判实行委员会”发了邀请信,希望林先生能够亲自把那把刺刀送到日本,顺便对日本做一次友好访问,一切费用将由该委员会负责。
林仲达抬起头,看一眼闻清手里的信纸,再看看她意味深长的眼睛。“我不想去。我已经通过邮局把东西寄走了。”
闻清绷着脸说:“你心里有鬼。”
林仲达问心无愧:“我只是不想随便花掉人家打官司的钱。”
闻清坚持:“你就是喜欢她才不敢去。”
林仲达有点火了,把手里的皮夹子往桌上一扔:“什么逻辑?我要是真想见她,我肯放过这个机会?女人的小心眼儿!”
闻清噗哧一声笑出来,趴在桌子上,距离很近地看着她的丈夫:“仲达,开个玩笑。我想你还是应该去,有这个机会不容易……工作了几十年,你还没尝过出国的滋味怎么样。”
林仲达故意做出严肃的样子:“这不合适。在家的时候你能够天天监视着我,一出国我就成了断线的风筝,自由度太大,你掌握不到情况,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闻清搡他一把:“说正事呢!还是去吧,代表我们全家出去开开眼,也让我在同事面前有件可炫耀的事。”
“不不,你都没出过国,我怎么能先出去?”
闻清急了:“这又不是上街买衣服,先尽老婆买,再替老公买。人家日本朋友是诚心邀请你,你做了好事,该有好的报答!”
“闻清!”仲达的眼睛有点湿润。
闻清拍拍他的手,站起身来:“就这么定了,你赶快给清子小姐去信。”她回房间收拾床铺,走到门口又回头:“仲达,我为你自豪。”
林仲达隔了卧室门看着闻清忙碌的身影,心里也很想对她说一句什么,想了半天却没有一句合适。
以后的几天,林仲达开始为繁杂的出国手续而奔忙。幸好省外办有熟人,林仲达和田中清子相识还是他们牵上的线,他们非常赞同林仲达这一次出国,甚至希望他在日本能亲自参加一次田中三郎案子的庭审,身份可以算作是被害人马家的代理证人。如此,林仲达的一应出国证件都由省外办包揽下来,他只需订好上海虹桥机场的机票,到时候通知清子小姐接站就行。
闻清提醒林仲达说,日本人是个多礼的民族,头一回登门访问,怎么说也该带份礼品。林仲达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责怪自己:真是的,怎么把这事忘了!赶紧拿了钱上街。
林仲达平素很少逛百货公司,更别提如今林林总总的购物中心。除了上菜场买菜,他喜欢去的也就是新华书店了。此时冷不丁要买礼物,一下子心里便有点发虚,眼花缭乱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人家中意,又不知道清子这个年纪的女人适合什么。这个柜台看看,那个柜台转转,心里直感叹现在的日子过得舒服,物品这么丰富,只有你用不上的,没有他想不到的。相比之下,口袋里的几百块钱菲薄得厉害,买了这个买不了那个,被商品勾起的欲望很难得到满足。林仲达这么一想之后,觉得自己很能够理解现今人们拼命赚钱的动机了。
林仲达空着两手回家,闻清嘲笑他说:早就知道你买不到东西!闻清替他出了个主意,说是她们科室小王护士的姐姐在丝织厂做头儿,丝织厂有个车间专门做日本的和服腰带,外贸上很有名的,她可以通过小王护士买上一条。听人说和服腰带非常昂贵,不过小王护士应该能弄到内部价。
林仲达先已经答应了,后来一想不对,腰带这玩意儿是女人身上很隐私的东西,他跟清子小姐的交情不过如此,突然送上这样一份礼,怕是唐突了,自己也觉得别扭。他就没有同意闻清的意见,思想再三之后买了一套“文房四宝”,花五块钱请礼品店的小姐包扎了一下,挺满意。清子小姐是读书人,大学里教书的老师,她应该喜欢这样一份礼物。
这边林仲达和闻清为出国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一天小弟回家告诉他们:“任叔叔离婚了。”
闻清大吃一惊,追着小弟问:“怎么回事?你听谁说的?”
小弟答:“郑倩倩。”
“郑倩倩是谁?”
小弟猛然愣住,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正思量如何解释,林仲达插了上来:“是家里出什么意外了吗?你任叔叔他……”
闻清慌里慌张推着仲达的后背:“你快去一趟,看看是不是出意外了,有什么好帮忙的……”
林仲达边穿鞋边埋怨自己:“都是出国这事搅的!任涛和李维华离婚,我们竟然都不知道!昏头了昏头了……要不怎么也该劝解劝解。唉!”
林仲达忙忙地下楼,骑了自行车就往任涛的公司赶。他判断任涛离婚之后不会住在家里,外面一时半会儿怕也找不到合适的住处,所以十有八九是住在公司办公室,打游击。
林仲达果然一猜就中,他赶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任涛孤零零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桌上的电脑屏幕还亮着,里面是一长串林仲达看不懂的账目数字,也不知道任涛看是没着。靠窗口的真皮大沙发上有一床叠好的毛毯,墙角另外摆着几口皮箱,杂物柜上有日常的洗漱用具和碗筷之类,在柜子和窗台之间临时拉了一根尼龙绳,两条毛巾湿漉漉地挂着,边角还在不时地滴水,整间办公室里的景况是说不出来的凄清和狼狈。
“任涛!任涛!老弟!”林仲达一连喊了这么三声之后,觉得自己的老泪都要涌出来了。“这是怎么弄的呢?你是个聪明人啊!你帮别人的忙那么有办法,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任涛坐着不动,抬头看看林仲达,慢慢说:“我没有告诉你们,秦小仪死了,就在前几天。”
“我的天!”林仲达一屁股坐下去,感觉一颗心也跟着跌到了很深的地方,好久才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任涛奇怪地笑了笑:“闻清该满意了,这是未婚先孕的下场……”
“不不不,她不会……”
“她会的!”任涛冲动地叫起来,“她一向认为我们违反婚姻道德的!你们两个太幸福了,你和她……你们的家庭……太和睦了,所以你们不会懂得我,不懂我和秦小仪的感情。”
林仲达为闻清辩护:“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全家的朋友,她只会为你悲伤。人们喜爱一个人,就包括了喜爱和接受他的一切。我很抱歉我们知道得太晚……”他停顿了一下,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小心翼翼问:“到底……她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求你告诉我!”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之前。
秦小仪怀孕的胎位非常不好,是“前置胎盘”。但是她不知道。一方面她没有结婚,证实了怀孕之后,她便没有勇气频繁跑医院检查。二方面她也确实没到该频繁检查的时候,按医院的惯例,孕妇怀孕六个月以上才需要建立保健卡,定期去医院做“围产期”保健,在此之前,如果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一般人是不会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的。
但是“前置胎盘”实在是一种极危险的胎位,在医院的产科学教科书上就写着:“正常情况下,胎盘固定于子宫的前壁或后壁,其下缘与内口的距离至少七厘米。假如胎盘的某部分位于离内口不到七厘米的地方,则表示它是附着在分娩时退缩和扩大的子宫部分。”怀有这种胎位的孕妇,当分娩过程开始时,子宫下段肌肉退缩及退缩环向上升高、子宫肌肉沿着孕卵滑动时,绒毛就会与子宫壁失去联系,使子宫血管破裂而开始剧烈出血。这样的出血是致命的,几乎不可能止住的。所以任何医院如果事先知道这一情况,都会命令孕妇住进医院,进行严密的全天候监测,然后在胎儿发育到一定的成熟度的时候,提前剖腹产,避开自然生产中的大出血惨况。
可是秦小仪一点儿也不知道危险隐藏在自己的身上。她害羞,不可能常常跟那些已经生育过或是即将生育的妇女们交换看法,讨教经验,因此对女人怀孕生育的全部过程缺少认识。那天晚上她睡得比平时晚了点,大约在十点半钟。下午任涛开车带她出去,她买了一些婴儿的小衣服小鞋什么的,回家很开心,一一地展开看,然后琢磨自己也能照那样子用细绒线织出来,并且织出更多的花样——幼儿园老师一般说来都是心灵手巧的。她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说干就干,从衣橱里翻出从前织毛衣剩余下来的零散线团,反复地比较,配色,还用彩色水笔在纸上画出配色后的“效果图”。她要把自己对任涛和孩子的爱都织进毛衣里。
上床之后她还是不能立即人睡,她闭上眼睛就忍不住要想象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像她还是像任涛。她希望像任涛,因为她认为任涛比她聪明比她漂亮。孩子穿上她织的小衣服一定可爱,那是她生命的亮色她的太阳她的明天。秦小仪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对这个差点儿被她流产掉的孩子有了感情,她从小没有父母,是孤儿院把她养大成人的,特殊的经历使她一直畏惧婚姻畏惧家庭,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好那复杂的一切,所以她从幼儿师范毕业出来之后就打定主意独身。她甚至想去当一个修女,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上帝。之所以没有当成是她总是没有碰到机会,她不知道该向谁提出申请,需要履行什么样的手续。在遇到任涛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她把自己封闭在幼儿园和她的小家之内,自得其乐,恬静而满足。如果不是任涛,至今她还是一个性格可爱的单身女子。
人的一生实在含有太多的偶然因素,自己为自己设计的模式很难不被打破,因为茫茫世界中还有一只操纵人类的看不见的手,它会在猝不及防间把你的梦想击得粉碎,而后送你或悲或喜地走上另一条人生之路。秦小仪每想到这里,心里都满怀着对上天的感激之情,而后珍惜她与任涛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小时。
大约在十一点钟左右,秦小仪翻一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吧睡吧,什么都别想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三四十个孩子要等她尽心照顾。
秦小仪的流产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不是每个孕妇流产之前都要经过那么一个猛烈的撞击过程,有人怀孕之后来三级跳远都没问题,有人躺着不动也会莫名其妙失去胎儿。
也许秦小仪的孩子知道自己驻扎得不是地方,他(她)有心要挪一个位置,以便将来出生的时候让母亲不受伤害。孩子用心良苦,可是他(她)想不到这一挪动就闯了大祸。
起先,秦小仪感觉腹部深处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疼得她身子用劲一缩。很快,下身有热呼呼的**流了出来。她马上想到的是“孕期**出血”,书上说这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既然常见,也不必大惊小怪。她坐起身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卫生纸。可是起动之间,腹疼加剧,热呼呼的**涌出更多,顷刻间身下湿漉漉一片。她喘着气,挣扎着开了灯,伸手进**摸摸,手指粘糊糊的,抽出来一看,指肚上鲜红触目。她慌了,心想她恐怕是流产了,只有流产才会有这么多的血。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任涛打电话。事情危急至此,她依然替任涛做了多方面的考虑。她知道深更半夜把电话打到他的家里很不合适,因为他的妻子李维华可能正好在家,电话铃一响,任涛在李维华面前会相当尴尬。万一这个电话由李维华接了,那她更不好开口,她总不能对他妻子提出要求,请她丈夫立即赶到另一个女人家中,那十足是一个笑话。所以秦小仪机智地打了任涛的拷机。拷机更具有私密性,任涛接到拷机赶往何处,他可以不告诉已经分居的妻子。
人有千虑,必有一失。秦小仪在打任涛拷机之前,在鲜血源源不断自体内涌出的当儿,尽管有了那么些清醒的考虑,她还是没想到事情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任涛刚好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他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钱夹、钥匙夹、一些零钱、几张名片、拷机都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还有另一处不巧:任涛的拷机被他调到了“震动叫人”。也就是说,信息发出来的时候,拷机不会不顾场合地嘀嘀大叫,而是在他的衣服里震动弹跳,提醒他有信息需要阅读。这是人类更聪明的发明,把原本粗俗的拷机变成了一种比较文质彬彬的东西。它的不利之处便是:当拷机离开了主人身体的时候,震动就不再具有了意义,缺少声音的远距离寻找功能。
任涛的拷机在桌上兀自震动,机身跟桌面跳跃着相触,发出物体放电时的轻微的啪啪声。但是任涛的浴室门紧紧关着,浴室内水声哗哗,雾汽蒸腾,任涛根本不可能听得见外面那一点异样的响动。
是李维华发现了桌上的异常。她偶尔经过客厅去厨房倒一杯开水,发现任涛的拷机像一尾半死不活的小鱼,在桌上啪啪地甩动尾巴。她出于好奇走过去,按了一个按钮,屏幕上便出现了这样一行留言:请速来我处,小仪。
不能说李维华是一个善于忌妒的女人。以她的身份地位,她根本不需要跟幼儿园老师秦小仪计较一时的短长。况且丈夫跟秦小仪的私情是经过了她的默许的,她和任涛为这事达成过协议的。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忌妒,这不符合人的天性。总之,李维华看见这条呼叫后的心情有点复杂,她当时心里涌出来的是不快,她想这个秦小仪未免做得过分,深更半夜还要把任涛从家里呼走,这是明摆着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进一步想到了男女间在这时候相约见面的实质内容,脑子里浮现出任涛和秦小仪在一起时会有怎样的缠绵表现。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信手就把任涛的拷机关掉了。一晚上不见不会死人的,她心里说。
任涛洗完澡出来,李维华已经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坐在**,就着床头灯看她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件了。任涛也拿了衣裤进他的房间,准备睡觉。他进房间之前顺手把桌上的东西胡乱掳到一处,带进房中。这时候他顺便看了一眼拷机,发现机子已经关闭。他以为是自己不经意间关上的,于是又不经意地放在了床头。
这时的秦小仪,身下的血已经流成一片汪洋,满屋子充溢了那种令人恶心的浓重的腥甜味。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热量正在一点点地逝去,她手脚冰冷,意识接近模糊。这时候如果有人替她把一把脉搏,会发现手指间几乎寻找不到什么跳动了。
但是秦小仪还没有死,她在等待,她拼命要把胎儿推出身体,幻想他(她)能够见风就长,在几分钟内长成大人,然后替她开门,替她冲进夜空,奔进任涛的家中,把做父亲的叫来拯救她的性命。她不知道任涛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过来,她想给他再打一次传呼,无奈她抬不起身子,她的头很沉,胳膊也沉,中枢神经已经控制不了躯体,她整个人都像一尾鱼儿一样,慢慢地滑向深渊。任涛!她在心里最后一次呼喊:任涛任涛!快来救救我!
任涛已经上了床,马上就要进入睡眠。突然他心里一跳,觉得耳朵里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先以为是隔壁房间李维华在喊他,坐起身来,侧耳听听,整套房子里却是一片寂静。他复又睡下。但是片刻之后他第二次起身,他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仿佛旁边有什么危险正在发生。他茫然四顾,视线之内却是一切都没有变化。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危险,那种来自空气中的虚妄的东西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嘶地向他逼近,令他心中发冷,毛骨悚然。
不知道冥冥当中是不是真有一种导致心灵相通的物质,反正任涛在突然之间想到了自己的拷机。他洗澡出来的时候,拷机关了,可是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关了它,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这么做。他伸手打开床头灯,又从枕边摸出拷机,打开,调出里面储存的信息查看。他看见了这么一句话:请速来我处,小仪。
危险原来来自小仪!是小仪在呼他!小仪那里一定发生了十分紧急十分重要的事情,否则她不会这么做。
任涛的心咚咚跳着,整个身子一下子扑到了话机上,手忙脚乱地拨通了小仪住处的电话。他听见电话铃一声声地响着,在小仪的房子里发出空旷而持久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接听。他的心迅速地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深更半夜小仪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知道这事情一定重大,重大到小仪已经从电话里失踪。
他在一分钟内穿戴完毕,带上了小仪房间的钥匙,出门下楼,发动了停在楼下的汽车。车头冲入黑暗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往楼上自己家的阳台看一眼,发现李维华的脑袋惊讶地伸了出来。
再而后是他把陷入昏迷的秦小仪抱上汽车,在深夜的街道上疯狂急驶,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他双手托起秦小仪的身体没命地冲进急诊室的时候,一路大叫:“救救她!请你们救救她!”
但是没有人能够救得了秦小仪了,因为时间拖得太久的关系,她体内的血已经流尽,她整个人成了一片透明的白纸,轻飘飘地、轻飘飘地升上了天堂。
任涛五十得子,可惜那孩子不愿意跟他照面。任涛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命该如此?他跟孩子的缘分太浅?任涛本是个唯物论者,到这时候反觉得老母亲伟大,她老人家信了一辈子鬼神,很多忌讳很多说法还是有道理的。
料理完秦小仪后事的那天,任涛精疲力竭回到家中,看见李维华在卧室里换一套衣服,准备去参加晚上的一个宴会。任涛走过去,靠在门框上,毫无感情色彩地问她:“那天晚上是你关了我的拷机?”
李维华转过头来:“哪天晚上?”
“你明白我问的是哪天晚上。”
李维华又转回头,从镜子里看他:“不,我不明白你问的是哪天。我事情太多,光记每天要办的工作还记不过来。”
“那好,我说清楚点,是秦小仪出事的那天晚上。”
李维华不作回答,前后转着身子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拿了手袋准备出门。
任涛堵住她:“你必须回答。”
“我有工作,车在楼下等我。”
“你必须回答!”任涛冲动地揪住她的衣服,神情和目光活像头愤怒的狮子。
李维华重重地拂开他的手:“别把我的衣服抓得像抹布!”
任涛逼视她:“你真的不讲?”
李维华说:“我讲什么?告诉你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关的,也许我根本没碰,我不可能把这些小事一样一样放在心上。”
任涛喘了口粗气说:“李维华,我们还是离婚吧。出了这样的事,我不可能再心平气和地跟你住在一起。”
李维华点点头:“我理解你的心情。容我再考虑一下。”
那晚李维华很晚回家,告诉任涛说,她跟组织上谈过离婚的事了,原则上得到同意。
任涛彻夜行动,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用品,搬往公司办公室临时栖身……
林仲达如听天书地听完任涛所讲的一切。他说不出话,愣愣地坐着,搓着双手,倒像他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任涛的事。
“老兄,你不是在可怜我吧?”任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仲达连忙摇手:“不不,我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别人?我自己又有什么强过别人的地方?”
“人类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在无意识地寻找他的另一半,可以跟他组成一对整体的那一半。一对朋友,领导和被领导,甚至两个对手,两个敌对的人……这就是人性中的‘内部成双性’。所有这些都不能找到,他还能找到性伴侣,组成婚姻。婚姻再不行,他就要在自己内部寻找‘第二个我’,这会很难受,会因此而患上神经官能症,变态,失常……”他似笑非笑看着林仲达。“如果有一天你在精神病院找到了我,请不要惊讶,那是我正在寻找第二个我呢。”
林仲达听得脸色有点发白,责备他:“从哪儿贩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普通人可千万不能去钻哲学的牛角尖,钻进去就会害死你。”
“照你这么说,哲学家岂不都短寿?”
“那不一样,他们有免疫力的。”
任涛大笑,笑得很突然,接近于爆炸似的,让林仲达感觉到莫名其妙。
“我和闻清都很担心你。”他的口气不无忧愁。“你不能这么过下去。李维华其实不是个坏人,将心比心,如果换了是你,你对丈夫的情人能够宽容到哪一步呢?再说开去,全世界的家庭都是彼此相似,夫妻们不断争吵,不断妥协,婚姻就是连续妥协的过程,直到你习惯。”
“你和闻清也有争吵?”任涛讥讽地眯起眼睛。
“经常!”林仲达做个无奈的手势。“从前多数是为孩子,孩子的学习,孩子的教育。后来孩子大了,她就把矛头对住我:我的工作,职称,甚至生病上不上医院,甚至为那个日本的田中清子……”
林仲达说得笑起来,好像又看到了闻清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
任涛站起身,做一个斩钉截铁的动作:“你不用说了,同样是争吵,性质不一样,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林仲达张开嘴,一下子觉得自己真的是无话可说。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 2024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